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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林:葉淺予之女葉明明訪談錄

圖:(前左至右)鄒佩珠(雕塑家、李可染夫人)廖靜文(徐悲鴻夫人)劉曉林黃苗子(藝術家)丁聰(漫畫家)史樹青(鑒賞家)

編者:對於他,黃苗子先生有過這樣的描述:「倔強出天性,堂堂對世人。《滄桑》留信史,天壤此雄文。筆底眾生相,心中血淚痕。十年焚火後,抉目認崑崙。」對於他,他自己也有過如下的描述:「在生活上知足長樂,在藝術上自強不息。別人說我謹慎處是儒學,豁達處是道家,然而我的心靈深處是俗家。」(與民族、國家、人民緊密聯繫在一起,誰能脫離俗家?)對於他,世人都這樣來記下了他:貫通國藝,是中國漫畫界的先驅又是中國畫的一代宗師。他深深地熱愛自己的祖國、熱愛自己的民族的文化傳統,以藝術和人生的完美統一成為20世紀中國美術的傑出代表。

在葉淺予先生誕辰100周年前夕,我們採訪了葉淺予先生的女兒葉明明女士。同時,鑒於葉先生豐富錯綜的藝術人生,訪者盡最大可能將葉淺予先生在世時相關人士及因種種原因無法訪到的相關人士對其的評價融入了訪談中,並穿插葉先生的影照與作品,以求更好的使人們對葉先生的藝術及人生有更全面的了解。以表達我們對藝術大師葉淺予先生的深切懷念以及葉明明老師在保護和弘揚祖國文化方面所做出努力的深深景仰。

劉曉林:近百年來,中國造就了一些「為人生而藝術」的傑出藝術家。他們以自己的藝術來關注人生,表達人民的快樂,培養著人民的審美情操。中國的美術在他們身上開始了古今之變、雅俗之變、出世入世之變,葉淺予先生是這些藝術家中極高影響的一位。

葉先生富有多方面藝術才能,所涉領域十分廣泛:廣告宣傳,美工設計、舞台布景、書籍插圖、壁畫、攝影、速寫、漫畫、國畫等。他是中國現代漫畫的開拓者、先驅者,也是中國畫的一代宗師。在中國近現代美術史上,葉淺予先生是極具代表性的人物。

在談葉先生的藝術前,我想先談談葉先生的思想。我私下認為:每位偉大的藝術家同時也是偉大的哲學家,這一點在葉先生身上體現的尤為突出。比如,葉先生的速寫成就是公認的,他卻反對一味速寫。還有他在創新與傳統的問題上也是如此。

葉明明:是的,父親經常講:「我認為光靠速寫不行,那會被速寫拘束住,約束了想像力。速寫的同時,一定要講感受。」方法問題也是如此。在學習的時候,沒有方法不行,但創作不能光靠方法。「法」的問題,學習就是為了學「法」、求「法」到了最高點是「無法」。為了高必須從低開始。現在中國畫教育上最大的危機就是不要「法」,是錯誤的,將來會吃大虧。

他認為藝術創新是極其重要的。他一生都沒有停止,晚年的時候,國畫、漫畫結合在一起創作了《長安懷古》組畫。但同時適當的保守也是必要的,譬如走路要休息,停頓一下,音樂之有休止符。

他還提到:古今藝術都是和當時的生活相聯繫的。傳統不僅僅是技法的問題,要研究這些藝術所產生的生活背景。要以開闊的胸襟看生活,不要跟你看不慣的東西鬧對立,要容忍不同的表現形式。把自己搞的狹窄,就發現不了東西。

劉曉林:葉先生不僅將其精深的哲學觀運用在藝術創作,而且還運用在教學、用在了人生的其他方面。他有一對藝術界產生了深遠意義的「二十四字」教學指導方針「吞吐古今,涉獵中外。自學為主,啟導為輔。尊重個性,鼓勵獨創。」在他的教學指導方針里,實在是蘊藏了很深的哲學——包容、辯證、對立、統一等。他的許多學生每當提到葉先生,有一件事常常說起,那就是:他教過那麼多的學生,沒有一個人畫的象老師。能做到這一點,對任何人來講都是很難的事,然而葉先生做到了。

還有一點,不得不提:葉先生的回憶錄中對婚姻的記載也用了很具哲學意味的題目《婚姻辯證法》。葉先生的文章,人們評價也是相當高的。對此,您作為葉先生的女兒,是如何看的?

葉明明:父親一生寫了不少文章還有一些詩,他真正將精力放在寫作上,是在80歲以後。80大壽那天,他寫了一首自壽詩,最後的兩句是「畫思漸希文思寄,細敘滄桑記流年」。父親用了4年之久,倒寫回憶錄完成了《十年荒唐夢》、《抗日行蹤錄》、《師道與世道》、《上海創業史》、《天堂開眼記》、《婚姻辯證法》。

文如其人在父親身上是很恰當的的,在他的文章中處處透著真實。郁風先生在《葉淺予倒寫回憶錄》中有這樣描述「他寫自己,既不渲染吹牛,也不故意謙虛;他寫朋友,既不美言抬舉,也不刻薄嘲諷;而是把自己對那人最本質的感覺和看法說出來。寫文革,只是當時的真情實感,沒有事後的批判,甚至也沒有受害者的控訴,一切留給讀者感受」。(文章)別緻就在於:正如八十年以上的老酒,味醇而厚,不帶水分,貨真價實。

劉曉林:正如葉先生的文章,葉先生為人絕對可以稱得上真的典範。對於他的為人,人們有不同的評價:幽默、謙和、自信、豁達、「倔」、不怒而威……我想這一切都是以真做基礎的。連環畫大家賀友直曾頗為動情地說過:「葉老對人、對畫、對生活都真,所以才畫出這樣感人的作品,這是「上格」。他的「倔」就是他藝術個性、他有他自己的生活見解,獨特的生活實踐,必須有自己的藝術追求和面貌」。

對於葉先生的藝術以外,我們談了不少。下面,我想談一下他的藝術,談一下他的漫畫。有人說,葉先生的漫畫《王先生》、《小陳留京史》是中國漫畫史上的第一個里程碑。是什麼使得葉先生走上了漫畫之路?

葉明明:在父親的漫畫作品中,應該說《王先生》與《小陳留京史》還是很有影響。這兩部作品對於推動20世紀中國漫畫事業的發展起了一定作用。

父親從小就喜歡畫畫,經常搞一些「廚房藝術」——在廚房裡用廚灶燒剩的炭塊亂塗。那時,家中比較富裕,父親還在祖父開的南貨鋪里當過「小店王」。進入少年後,家道開始走下坡路。祖父把父親送到了鹽務中學,在那裡他得到了吳昌碩弟子胡也衲先生的指導。從小就不「安份」的父親,通過當時《新聞報》上的廣告,寄了兩張畫應聘,沒想到被上海三友實業社錄用了。後來,通過向張光宇、張正宇兄弟所辦的《三日畫報》投稿結識了張氏兄弟。接著與魯少飛、黃文農、張氏兄弟合作創辦了《上海漫畫》。

20世紀20年代的上海灘,西方的物質文明已大量湧入,文化藝術也接踵而來。上海的畫家也開始接觸西方繪畫,包括漫畫藝術。由於父親生性活潑,且有幽默感,做事努力,所以在《上海漫畫》剛成立時決定由最年輕的父親來畫連載。沒想到,卻因此成就了他。

《王先生》是記錄了大上海的事情。《小陳留京史》則是父親到了南京後創作的。《王先生》在30年代的上海曾風靡一時,還被拍成了電影,為此成立了新時代影片公司。父親父親自任影片公司經理,有時拿起話筒,替導演說戲,在攝像機前喊:「開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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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林:的確,《王先生》和《小陳留京史》確立了葉淺予先生在中國漫畫界的影響(地位)。這兩部作品在客觀上對當時的一系列不好的現象和事物做了揭露。

我私下認為,葉先生創作這兩部作品時,他在主觀上對漫畫藝術的鞭撻、批判等功能的理解似乎不是太明確。換句話說,他在創作漫畫作品時的目標不算太明確,儘管創作後的作品對推動社會、對喚醒民眾起了很大作用。

抗日戰爭爆發後,葉先生積極投入了抗日救亡工作,擔任漫畫宣傳隊長,並主編了《抗戰漫畫》。在周恩來總理、郭沫若先生領導的政治部三廳做了大量工作。這一期間,葉先生創作了許多漫畫作品。我想,此時他的創作目標已經極其明確了:漫畫藝術應為祖國、為民眾服務。

葉明明:父親不止一次提到:「漫畫使我習慣用誇張的眼睛去看周圍的形象,包括自己在內,常常想把周圍的形象漫畫後,獲得有趣的效果。獲得有趣效果的同時,來認識社會」。我認為父親完全做到了。1946年,父親與曹禺、老舍等人共同訪美,創作了記實漫畫《天堂記》。他以自己的所見所聞,多側面反映了20世紀40年代美國社會的真實面貌。通過對種族歧視、失業、罷工等一系列現象的刻畫,把當時很多人所謂「遍地黃金」的「天堂」夢幻打了個粉碎。

劉曉林:葉先生的漫畫藝術影響了很多人,稱葉先生為漫畫界的先驅實不為過。

訪談開始的時候,我提到了葉先生的藝術才能是多方面的。因而僅談葉先生的漫畫是完全不夠的。我一直這樣認為漫畫也好,國畫也罷,與他的速寫是密不可分的。平時人們很少將速寫作為一門藝術,大多當作藝術的一種表現手段。到了葉淺予先生這裡,他的速寫打破了人們的習慣看法。他的速寫不僅是其成為漫畫先驅和中國人物畫大師的必備因素,而且已完全成獨立的藝術。面對豐富的社會生活和現實和生動形象,他通過敏銳的追蹤、捕捉、提煉、精選,以他的心、手、眼協調一致的獨到功力,刻畫了眾多形神兼備的藝術形象,顯示了極深的藝術造詣。

葉明明:包括我的叔叔葉岡在內很多人將父親在速寫上所取的成就與父親在漫畫、國畫上所取的成就並論。

據黃蒙田先生的回憶,父親在20幾歲就開始了速寫,受到了墨西哥漫畫家珂佛羅皮斯的影響。從那以後,速寫本子就再也沒有離開父親的口袋,隨時隨地進行速寫。即使到晚年,在「葉淺予行路團」時,他也是如此。父親的速寫最初是為了創作漫畫儲備各階層典型人物和典型環境的材料。後來創作範圍擴展了,在中國畫方面進行探索,同樣依賴速寫積累人物、自然形象。父親一生畫了多少速寫,實在是難以統計了。我的手頭上有一份父親的捐贈部分統計,僅向中國美術館捐贈的速寫本就達432本之多。

劉曉林:熟悉葉先生的人都知道,他了解舞蹈和戲劇的運動規律,了解某些重要意義的動作,能夠在將發未發的一剎那間以簡潔的線條捕捉它的典型姿態,從而表現出這個典型姿態所代表的內蘊。

葉先生的速寫以洗鍊的線條,傳神的筆法,捕捉人物的動態和神韻,可謂是凝固的韻律,把最美妙的一瞬永恆地留在低上,更把最優秀的藝術留在了人們的心裡。他的速寫之線充滿感情,頗具動感。應該說葉先生的速寫成就也受到了他那博大的哲學思想,博大的胸懷的影響。看葉先生的作品會有這樣的感受:葉先生的「感情之線」非常緩和,如不止靜水,根根「平寫」而出。葉先生的感情之線是如此之簡,一線於萬線共處於一紙。我想:人們稱葉先生為「簡筆大師」絕不是什麼讚譽之詞。

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速寫貫穿了葉先生的整個藝術生涯,正是由速寫才使得葉先生在漫畫與國畫領域都取得了不起的成就——僅此一點,在中國美術史便是極其少見甚至未見有前人如此者。前面我們提到了葉先生的漫畫作品《王先生》、《小陳留京記》、《天堂記》等等,對我來說,由於時代的限制我認識葉先生的藝術是先從他的國畫舞蹈人物開始的。在此次採訪前,我查尋到新加坡藝術大師陳瑞獻先生在葉先生一本書的序言中這樣寫問及此事:「葉淺予(舞蹈人物的創作)是一場全新的飛躍,是中國畫史上的畫舞之神」。葉老師您能不能談一下葉先生的國畫創作?是什麼情況使得葉淺予先生從他心愛的漫畫創作轉向了國畫創作?

葉明明:父親的國畫創作事實上不僅只限於人物,也有其他方面的創作。過一會我們再談,先談一下父親的人物畫。他的人物畫多以舞蹈、戲曲、印度姑娘為描述對象,為什麼?父親小時候就豐常喜歡戲劇,當然也離不開以後師友的影響和自己的經歷。

「沒有生活就沒有藝術」父親多次在文章和談話中提前到他在1942年赴苗族地區作畫,這次生活體驗是他從漫畫創作走向中國畫創作的重大轉折點。他說:「1942年我在貴州苗族地區住了一段時間,發現苗族婦女穿的非常漂亮。每逢趕集,人們都把漂亮的衣裙和首飾穿戴上,集場上五彩繽紛,正如百花爭艷,任何畫家都會動心。可是我那支慣於誇張的刻薄之筆,對著真正美妙的形象,只能瞠目而不知所措。心想,如果不改變手法,豈不顛倒美醜,唐突西施嗎?從那時起,決心從漫畫式的誇張手法中解放出來,另找塑造人物形象的新手法。我想來想去,覺得應該下苦功向中國畫傳統中的先輩們學習,於是我從漫畫創作轉到國畫的創作方面來了。

當然父親轉向國畫創作,與早在30年代就和徐悲鴻、張大千等先生的交往也是分不開的。

劉曉林:表面上看來,是從一種繪畫形式改變為另一種繪畫形式,似乎很簡單,實際上是很難的事情。這種轉變是他在受到生活的衝擊後。無論在審美意識、創作觀念、繪畫語言、藝術表現技巧等方法、手法的轉變。對葉先生來講是一次極重要的轉變。20世紀40年代以後的半個多世紀里,葉先生在中國畫、人物的創新和發展中,做出了其他藝術家不可替代的重要貢獻。

在中國畫的轉變過程中,葉先生是不是也受到了其他人物的影響?比如說張大千先生。

葉明明:是這樣的,如果說父親的漫畫成就的取得受到了黃文農、魯少飛、張光宇、張正宇、黃苗子、陸志癢等諸先生影響的話。那麼父親的國畫成就取得也受到了很多人的影響甚至幫助。20世紀30年代在上海和南京父親與張大千先生就經常來往。1945年,他們相約同游西康打箭爐,父親在成都張先生的府上住了幾個月,仔細觀察張先生作畫時的用筆和賦彩方法。父親為了答謝主人的盛情招待,畫了六幅「大千漫像」回贈。大千先生把我父親的贈畫題名「旅遊神通」,由名家題籤作注複印後分贈好友。

另外,四五十年代的時候,因為工作關係,父親也經常到齊白石先生的府上,看他作畫。

劉曉林:我在看廖冰兄先生的《達者為師話藝壇》一文時,上面寫道張大千也曾學過、臨仿過葉先生的舞蹈人物,葉先生對於此事卻閉口不談。實在有人問起,葉先生便說大千先生以此方式來教授自己的國畫技法。張大千先生卻在自己的作品《獻花舞》中長題記載了自己向葉先生學習的事情。甚至大千先生在垂暮之年,看到葉先生的新作,還以「未能步趨」為憾。

聽藝術界的老先生們講,有一次北京文藝界舉行化裝晚會,葉先生從齊府借來衣冠,化裝成白石老人,由郁風、呂恩兩先生扶持出場,競然亂真。據說,葉先生拔得當晚化裝表演的頭籌。

葉明明:現在,在藝術上像父親和張大千先生那樣相互學習借鑒的事情已經很少見了。父親和白石老人的身段有些相似,還有那時白石老人出席各種場合常常是由郁風先生扶著,因此人們就更信以為真了。

如果說張大千先生和白石老人影響了父親的國畫藝術,那麼徐悲鴻先生則是最早的肯定了父親的國畫藝術。1944年父親在重慶舉行旅印畫展時,徐先生看後很是激賞,並約他以後到北平藝專教授人物畫。1947年,父親訪美回來,應徐先生之約來到了藝專,從此與藝專終生結緣。

實際上,雖然父親個性強些,但與包括畫界在內的很多領域的人士都有交往。人們都知道傅抱石先生善飲,我父親則很少喝酒。傅先生每到北京來必到大佛寺與父親闊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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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林:葉先生的《北平和平解放》《中華民族大團結》巨幅工筆人物畫,是新中國成立後的力作,它和董希文先生的《開國大典》等作品,一同載入了中國美術史。作品在構圖處理和造型設色上都豐常獨到,表現手法也很新穎。既反映了重大的歷史事件,又具有很高的藝術魅力。

葉先生的舞蹈人物畫更是因其對富有生命活力和優美動感人物形象的塑造,將傳統繪畫的線造型發揮到極致,寄注了富有時代特徵的審美理想和達觀的人文情懷,使作品實現了新內容與新的藝術表現形式的高度統一,豐富了中國人物畫的內涵和意境。其中許多作品早已成為了「以形寫神、神形兼備」的畫界典範。

葉明明:父親在解放初致張仃先生的信中說:「我想多學學傳統,試以宋畫的方法,畫畫現代人物。」。他從20世紀40年代末開始畫了一些作品,如1953年的《夏天》、1956年的《頭等羊毛》等作品。確有宋畫周密不苟的特徵。這些作品大多在假生宣上創作,工整有了,墨韻卻不足。為此,父親在1956年的時候,畫了一部分山水寫生和花鳥小品,通過練筆來促進他的人物畫技法。父親一直主張廣采博收,反對走「獨木橋」。到了1959年的時候,他的人物畫已經由工筆轉為意筆了。

劉曉林:葉先生的花鳥作品,我只見過幾幅。而山水作品,我從沒見過。葉先生晚年畫過一幅很有影響的山水作品《富春山居新圖》,我也只是聽說。元代大畫家、葉淺予先生的同鄉黃公望畫了傳世之作《富春山居圖》。清代詩人王修生寫過「今日已無黃子久,誰人能畫富春山」。葉先生是不是受了這方面的感召?

葉明明:1976年秋,父親回到浙江桐廬富春江邊。當時,他大病初癒,心情不好,一生從事的人物畫是一個危險領域。然而,他在家鄉卻受到了鄉親們的厚愛……這一切激起了他對家鄉父老,對家山水的無限情意。父親花費了4年多的心血,幾度往返於北京桐廬之間,不顧舟車之勞,不顧不熟悉山水畫的困難,深入富春山寫生,三易其稿,創作了32米長的山水長卷《富春山居新圖》。現在這幅作品懸掛在浙江桐君山江天極目閣里。

父親自己也說:「富春山哺育了我,要把它畫出來,抒發我對祖國大地的感情」。

劉曉林:蘇東坡說過「三吳行盡千山水,猶道桐廬更清美」。如果說600多年前黃公望畫出了富春江的恬靜淡雅、古意盎然,清美充盈其間的話。我想600多年後,葉先生筆下的富春江僅用清美形容是遠遠不夠的。它融入了更多的生活、融入了更多的情感在裡面。有人講過這樣的話:近人長卷,以規模言,張大千先生的《長江萬里圖》最宏偉;以功夫言,陸儼少先生的《三峽圖》最足觀。是不是可以這樣說:以感情言,葉淺予先生的《富春山居新圖》又豈能繞過?

葉明明:應該說,父親畫的《富春山居新圖》反映了家鄉的巨大變化,反映了山川河流的改觀,反映了時代的節奏,反映了祖國的新貌。它不僅獻上了父親對富春山深深的愛,更獻上了他對富春山人民、對祖國人民深深的愛。畫完《富春山居新圖》後,父親覺得雖然將感情融入了畫面,但畫面的主題還是以表現富春江的自然美為主。為此,他又創作了表現富春江人民生活的一百幅《富春人物畫譜》。

劉曉林:家鄉人民為葉淺予先生修建了「富春畫苑」,葉先生的戀鄉情節在他們同時代的藝術家中是體現相當明顯的,他晚年是不是經常回桐廬看望?

葉明明:我每當想到他去世之前,終日念叨著要回桐廬的那至深的鄉情而終未成行時,就止不住流淚。

從1975年父親獲得自由,恢復健康後,便開始了他每年必行的故鄉行。父親長年在外講的是普通話,但一到家鄉,不兩天桐廬話就脫口而出。他常常與過路的村民、江邊的漁民、上學的學生聊天,為自己對答如流的家鄉話說得好很是得意。我記得從1992年起,父親每次回到家鄉後總要感慨地對我說:「明明,我不回北京了。我就在這裡安度晚年了,這裡是我的安身之地」。1994年因心臟病多次發作住院,未能成行。

1995年,父親為了回家鄉,每天堅持行步鍛煉。有一次,父親興奮的說:「明明,我能走一千步了,能去桐廬了吧?」他無時無刻不在念著故鄉。

劉曉林:家鄉給了葉先生不少,葉先生也回報了家鄉很多。據說,葉先生有次回老家,途中浙江省文聯招待,他以一碗沒有放配料的光面結束了宴請,立即趕往桐廬。

晚年,他把自己收藏的包括齊白石、徐悲鴻、張大千、黃賓虹、傅抱石等人的歷代佳作和自己創作的100多幅精品及歷年藏書全部捐贈給了家鄉。朱嘉樹先生的《富春佳話》有過這樣的記載:葉先生說了自己的捐贈動機。第一,藝術屬於社會和人民。第二,報答家鄉的哺育之情。第三,對時下的不良現象作一下回應。

此外,他曾為了在桐廬創辦一所培養瀕臨失傳的民間工藝美術人才學校,因籌辦學經費遭「友人」暗算,幾近破產。

葉明明:父親甚至為了在家鄉開辦裝裱店,讓我把1萬元寄給家鄉作為開辦經費,動員朋友把作品拿到桐廬。這樣的事情太多了。

劉曉林:葉岡先生在《家兄葉淺予》一文中寫到:「淺予生性活潑,開朗豁達,而又隨心所欲不逾矩。我尋索他的思想根度,從父祖輩的身上,似乎找到了他道家為體,儒學為用的底子。」如果說,上面提到葉先生為家鄉所做的事情,我們努力一下,思想境界提高一下,可以做到的話。那麼有一件事情對於我們來說,則太難:葉先生把他文革後補發的3萬元工資全部捐給了學校,設立了獎學金。3萬元,80年代初對常人來說可不是小數目。

大家都知道,從1947年葉先生到國立北平藝專任教開始,他在美術教育事業上度過了兢兢業業的四十多個春秋。中央美院成立後,他投以全力籌建中國畫系,並長期擔任了系主任。在此期間,他團結中國畫系的各位先生,抱定「學為人師,甘為人師」的宗旨,立足培養藝術人才,建設教師隊伍、弘揚民主繪畫傳統,建立了以白描寫生為主、寫生與臨摹並重,練形與練筆結合的中國畫基礎教學系統;創立了「傳統、生活、創造」三位一體及「臨摹寫生」三結合的現代中國畫教學體系。

如果仔細研究葉先生的藝術,我們會發現這樣一個事實:無論他的中國畫還是漫畫,總是應和著時代的律動。他永遠把自身切入祖國的大生活中,他的畫足寫一部畫史,他是一個平民的藝術家。即使在他近80高齡時,還做了「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壯遊,把所見所感納入了自己的華章畫卷。

在訪談結束前,我想請您結合葉先生的教學談一下「葉淺予師生行路團」的情況。

葉明明:由於我是搞舞蹈的,對於父親的教學,了解不是太多。你上面提到的已經比較全面了。另外我補充一點:前面我們談到過父親的「吞吐古今,涉獵中外。自學為主,啟導為輔。尊重個性」二十四字教學指導方針,我覺得在中國畫教學上的作用也是很大的。

說到「葉淺予師生行路團」,由於我參加過,還是比較了解的。當時父親年邁已高,作為女兒的我必須要照顧父親。藝術行路團的倡議始於1990年初。當時,父親的學生盧沉、周思聰、李寶林、蔣采萍、徐啟雄等人發起了要組織一次葉淺予藝術研討會。父親知道後,覺得時下會議太公式化,不若參照先賢所說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組織以師生為基礎的行路團。這樣既可以深入生活,又可以探討藝術。父親的說法一出,大家覺得很有道理也很有創意,於是當年行路團到了浙江。以後,又到了山東,湖北、湖南。

每次行路團,父親都會在途中召開座談會。比如,兩湖行途中,父親說過:「前兩次我們欣賞了吳越文化、齊魯文化,這次是湘楚文化。由於歷史原因,我們對湘楚文化知之不多,這次算是來補課。首先是參觀學習,重要的是消化吸收。我出個題目:什麼是社會主義美術?」這樣很多問題通過師生來共同討論和研究。還有行路團每次舉行後,要進行總結。總之父親在身體力行的實踐著藝術來自生活的道路。

劉曉林:的確,定時定地聚在一起,邊走邊讀邊畫,開辦師生畫展,是一種特殊的觀察生活的方式,也是師生情誼的範例。此種形式,即使在整個中國美術史上也是少見的。

採訪進行2個多小時,我們談了很多。然而對於葉先生那豐富而傳奇的一生,有很多問題來不及細記甚至沒有談到。例如葉先生的生活,深入民眾,詩詞上的造詣等。還有葉明明老師為了更好繼承和發揚葉先生的藝術而做的諸多努力。

葉淺予先生曾以「畫壇草寇」來稱自己,然而他卻取得了常人難以企及的藝術成就,做到了常人難以做到的事情。「父親的一生!在事業上是成功的,在生活上是坎坷的,在婚姻上是不幸的。」——葉先生的女兒葉明明老師如是說。

一葉兮貫乎國藝世謂一淺通天逖,一予兮屹乎富春君言一心繫人寰。大哉,葉淺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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