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里的雞冠花
我同事李特生,很逗,打從去年8月寫物候志以來,每在單位遇到我,他都要問,「曹小姐,請問我的雞冠花寫了嗎?」
雞冠花是他最愛,那種倒三角形的掃帚雞冠,他的童年記憶。在他出生和成長的湘南山村,房前屋後都是這種貌不驚人,但艷麗無比的花。
雞冠花
纏問得多了,他告訴我原因,「小時候,見到最多的就是雞冠花,凌烈秋風裡,這裡幾株,那裡幾株,伴著人長。火紅火紅的,像極了家裡的公雞冠。」
「而且,雞冠花有一股韌勁兒,就那麼默默無聞地裝飾著農家院子,主人家不聞也不問,像極了那個年代的鄉村孩子,就我這樣的,父母終日都在地里忙碌,沒有精力管束我們,也照樣長大了。」他說。
我覺他說得特別有道理,雞冠花作為栽培物種,就是一種伴人花。比如我有個好朋友,北京人,教過我幾句兒歌,「雞冠花,滿院子開,大奶奶喝酒二奶奶篩。三奶奶不是白來的,花紅轎兒,娶來的。一對龍,一對鳳,金瓜鉞斧朝天蹬。小紅鞋,蝴蝶夢。」
橙色雞冠花
伴人還表現在,莧科青葙屬的雞冠花,紅白橙色兼有,是能吃的。切片炒肉或者打湯,均宜。這很符合莧科的特徵,這個科里,有許多都是食用蔬菜,常吃的如紅米莧、白米莧,還比如紹興人做臭豆腐會要用到的莧菜梗,就是老的莧菜的莖,都是莧科植物。與雞冠花同科同屬的青葙,嫩莖葉也能吃,只是微苦。
有一種說法,說青葙就是陳後主的「玉樹後庭花」。吾鄉管它叫「野雞冠花」,花冠要比雞冠花小很多,遠遠看去,就像一根根指著天的彩色蠟燭,畫出來很漂亮,做切花也不賴。傳統中藥里,所說的青葙子或草決明,就它了。
野雞冠花
想起冰心是用雞冠花來形容梁實秋的。
大概是上個世紀40年代,梁實秋在北碚「雅舍」大宴賓客,慶賀自己的40歲生日,故舊新朋濟濟一堂,觥籌交錯之時,梁實秋請冰心為他題字,乘著酒興的冰心,揮毫寫下的是:「一個人應當像一朵花,不論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個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實秋最像一朵花,雞冠花,培植尚未成功,實秋仍須努力!」
讀到這一段時很好奇,冰心為什麼會做這樣的比擬。梁實秋其人其文,都很風雅,他生在一個充滿書香氣的舊式官僚家庭,家境殷實,成長的環境,相較於大多數同齡人,也更為優渥。因此,才情趣是沒錯的,但是跟略微土氣和野性的雞冠花,還是大相徑庭。思來想去,莫非是雞冠花的「非性化」太重,已經讓人很難界定,它的「性別」?以至於,能夠拿來形容男人?
梁實秋
「非性化」這個詞,是之前看一位香港學者寫的書里的,記憶深刻的一段是,「在中國人自詡為無性老實的地方,西方心理學家卻看到了一種寵壞的人格,一種自己不求去表現浪漫風趣,不去理性地面對障礙,而幻想對方會無限度地來遷就自己。一旦稍有不如意,就心懷憤懣,遷怒對方,」他說。
讀到這樣精闢又毒舌的論斷,也是暗自驚心。
但「非性化」在我眼裡,更直接的闡述應該是「不性感」吧,在我的思維里,從來花如女人,一朵花該有的模樣呢,就像女人該有的模樣,要麼風姿綽約,像牡丹芍藥那般天姿國色;要麼玲瓏嬌小,至少也要是鳳仙的野性俏麗。
但雞冠花一樣都不佔,它太尋常了,如果是一個女人,它缺乏最重要的女人味。彷彿太安於活著,反而沒想過怎樣去釋放自己的性感。而性感,很多時候,也是人性的一重底色,缺失這一塊,意味著某種原始的生命力,也同樣缺失了。
我覺得雞冠花就給人這種觀感,它艷麗,但是太過於敦厚的艷麗,每一朵花之間,你很難覺出不一樣的地方。所以它的美,被這種毫無個性的雷同,最大程度地稀釋了,沒法完整地展示出其生命各個層次及維度的東西,太不豐富。
古人恐怕也是這麼覺知的,所以吟詠雞冠花時,只好多從色彩和形象入手。唐代羅鄴詩云「一枝濃艷對秋光,露滴風搖倚砌旁。曉景乍看何處似,謝家新染紫羅裳」。宋人錢熙的「亭亭高出竹籬間,露滴風吹血未乾。學得京城梳洗樣,染羅包卻綠雲鬟。」還有元人姚文奐,「何處一聲天下白,霜華晚拂絳雲冠。五陵斗罷歸來後,獨立秋亭血未乾。」
當然,也並非沒有真愛,宋代無名氏,其詩云「秋至天地閉,百芳變枯草。愛爾得雄名,宛然出陳寶。未甘階墀陋,肯與時節晚。」分別是對君子處世不驚,不與世俗的歌頌。
想起見到最大規模的雞冠花,是以前做記者的時候,有一回到寧夏出差。有位在西夏王陵擔任解說員的朋友,帶我去銀川文化城,拜訪一位做收藏的老師。那老師騎著小電驢,面相特別,肥頭大耳,卻很面善,聽人戲說,他有張彌勒佛的臉。
「做收藏其實是一個很兇險的事情,你深入進來了才知道,米老師那張臉很難說不是冥冥中的某種指引,所有魑魅魍魎,別人鎮不住就會傾家蕩產,但這麼多年,他鎮得住,」那位解說員朋友告訴我。
在那位老師的店裡,琳琅滿目的都是西夏瓷,站在一堆色澤暗沉的古瓷中央,他有一種凜凜的霸氣。剔刻牡丹紋罐、褐釉剔刻花雙耳罐、剔刻花斂口缽、黑釉剔刻花經瓶,每一件,他都能準確地叫出名字,也能精準地描述其特徵,比如他最喜歡的一隻剔刻牡丹紋罐,胎淺黃色,刀法簡練古樸,牡丹刻工精緻生動,枝葉剔刻也疏密有序,整個畫面看上去,既飄逸又古樸,既流暢又粗獷,他很喜歡。跟我說,這就是西夏瓷的特點,去性別化,全器莊重而飽滿,有濃厚的中原文化特色。
我一下就記住了這番介紹,因為當時,從他的店面窗戶看出去,北方的冬天,沒有一點兒綠色,萬物寂寥疲沓,只有陽光,還帶著慵懶的生機。那老師坐在靠窗邊的那把太師椅上,一個人凝視那些古瓷片,輕撫它們,將指腹的溫度與瓷面契合,去感知和揣測背後的歷史。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有些對於尋常人來說,似乎顯得矯情的東西,放在一個心裡有熱愛之物的人身上,並不違和。人生到此,大抵能夠懂得他的這種執著,所謂「物我互近」。就像書家將筆墨擱於枕邊入睡;詩人在夜深無人之境里沉思;相愛的兩個人在雨中接吻,大雨落濕衣襟也渾然不覺。或許,也只有那些能夠把自己沉浸到某些存在裡頭去的人,才有真正的快樂可言。
心形雞冠花
在文化城玩了一上午,離開的時候,在文化城的廣場之上,好多好多的雞冠花。凌烈的冬霜里,它們颯颯地開著,我從來沒有那樣被雞冠花感動過,也從沒有那麼細緻地觀察過這種花,它是我同事記憶里的那種掃帚雞冠,不是今天更加流行的纓絡雞冠。整個花看上去肥厚而獃氣,但是在萬物歸隱的冬天,在大得無邊無際的北方,那種肆意的生,令人敬畏。
如果說,在那以前,我只喜歡白雪,在那以後,我覺得白雪後的泥濘也沒什麼不好。如同天地之間,艷冠群芳的花值得愛,卑微庸常的花也值得愛。一個人只有同時喜歡艷冠群芳和卑微庸常,才是真正的參透了禪,到了境界。
好比《金剛經》的開篇講的,如來是什麼?是「無所從來,亦一無所去,故名如來」,沒有來的地方,也沒有去的地方,只有牢牢地活在此時此刻,此時此刻就是如來。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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