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題韜壇經講座:我就是真如
師示眾云:「善知識,本來正教,無有頓漸,人性自有利鈍。迷人漸修,悟人頓契。自識本心,自見本性,即無差別。所以立頓漸之假名。善知識,我此法門,從上以來,先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無相者,於相而離相。無念者,於念而無念。無住者,人之本性。於世間善惡好醜,乃至冤之與親,言語觸刺欺爭之時,並將為空,不思酬害。念念之中,不思前境。若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不斷,名為系縛。於諸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
善知識,外離一切相,名為無相。能離於相,則法體清凈。此是以無相為體。善知識,於諸境上,心不染,曰無念。於自念上,常離諸境,不於境上生心。若只百物不思,念盡除卻,一念絕即死,別處受生,是為大錯。學道者思之,若不識法意,自錯猶可,更勸他人,自迷不見,又謗佛經。所以立無念為宗。
善知識,云何立無念為宗?只緣口說見性,迷人於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見,一切塵勞妄想,從此而生。自性本無一法可得。若有所得,妄說禍福,即是塵勞邪見。故此法門立無念為宗。
善知識,無者無何事?念者念何物?無者無二相,無諸塵勞之心。念者念真如本性。真如即是念之體,念即是真如之用。真如自性起念,非眼耳鼻舌能念。真如有性,所以起念。真如若無,眼耳色聲,當時即壞。善知識,真如自性起念,六根雖有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真性常自在。故經云:能善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
這一段極為重要,六祖大師從另一個方面為我們指出了修道的要徑。二千年來,關於佛教的修持,有的說頓悟成佛,有的說必須漸修。教下有頓漸之說,禪宗也有頓漸之說,是是非非,說不清楚。六祖在這裡說:「本來正教無有頓漸」,佛法就是佛法,在根本上說,是沒有頓漸的分別的,但是因為「人性自有利鈍」所以在修持上,就出現了「迷人漸修,悟人頓契」這一差別現象。但歸根到底,不論你漸修也好,頓悟也好,都是為了解脫,為了成佛,要認識自己的自心、本性,就這一點上來說,頓漸是沒有任何區別的。
頓悟是認識自己,漸修也是認識自己,但自己對自己而言,還有什麼差別呢?認識別的或許還難,自己認識自己還有什麼障隔,還有什麼難的呢?這裡當下即見:為什麼不可以頓悟呢?所以,在這個問題上,頓漸只是假名,頓悟都是多事了。不悟是你,悟了還是那個你,這個「自己」,可是不增不減的,所以不要在法上執著有什麼頓,有什麼漸,只要在這條路上走下去,自識本心,自見本性,就絕對錯不了。
下面六祖提出了自己的綱領:「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這三件事本來是一回事,為了方便大家理解,六祖把它分為三點來說。「無念」這個法出自於《楞伽經》,也不是六祖發明的,我們在前面已經兩次談到了無念,這裡再強調一下,無念,簡單明確地說,就是不執著,就是對里里外外的一切事情都不去執著,連這個不執著也不要執著。要知道,一切法空還有一個理解,就是一切法都是活的,不是死的,你把它弄死了,就是有念,就是自縛了。
任何人,都是在有念之中生活,都在「二」之中生活,於是就有煩惱和生死。無念,就進入了不二,不二,就沒有那些念頭,如主觀、客觀、善惡、是非、過去、未來等那些相對的東西。如果要問什麼是主觀,禪宗的回答是:客觀。如果要問什麼是因,禪宗的回答是:果。禪宗認為,主觀就是客觀,因就是果。離開了客觀哪裡去找主觀呢?離開了因哪裡去找果呢?反過來也一樣,總之不能執著於一面。王陽明的一個學生問他,你老人家說萬物都在心中,但前面山裡的花開花落,若沒有看到,那花又怎麼會在心裡呢?王陽明回答得好,他說,我沒有見花時,那花與心同歸於寂,當我看花時,花與心同時都明明白白了,可知花不在心外。
又有個學生問王陽明,你老人家說天地萬物都離不開自己,但是某人死了以後,天地萬物仍然存在啊!王陽明回答說,你問得好,但我反問你,某人死了以後,他的那個天地萬物還在不在呢?大家聽明白了嗎?這個法是很普通的,只要你在自己心上下功夫,自己認識自己,有什麼難的呢?這裡就必須超出相對而進入絕對,如果思想只是在相對之中打轉,那是開悟不了的。要開悟,就必須把一切相對的東西打脫。若開悟了,一真一切真,全體就解決了。無念為宗的道理明白了,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的道理也就迎刃而解了。
什麼是無相呢?因為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因緣而生的,都具有空性,哪裡有固定不變的相呢?一切都回歸於無相,無相就不會執著,你懂了一切法空,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的道理,並且不執著,那麼你就懂了無相為體的這個「體」了。還有無住為本,無住,就沒有立足的地方,一切法不住,沒有絲毫值得留戀的地方。所以趙州和尚說,有佛處不得住,無佛前急走過,就是於法不住。
《金剛經》內有許多著名的語句,如:「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前念已經過去了,哪兒去找呢?現在這個心你抓嘛,抓不住,一念當頭,轉瞬間就成了過去。未來心更說不清楚,誰知道未來是什麼呢?如果有誰橫了心,非要把過去現在未來抓住,那也是水中撈月,空抓一場。在這個意義上,六祖說無念,無相,無住真是太親切了。
六祖對無念、無相、無住作了總總解說之後,又總提了一下:「無者無二相,無諸塵勞之心,念者念真如本性,真如即是念之體,念即是真如之用。」一方面,無念的這個「無」,要除去一切相對的,屬於「二」的種種思維分別;另一方面,無念的這個「無」,要除去一切塵勞煩惱妄想。剩下的這個「念」,就是「能離於相,則法體清凈」的法體,就是真如本性。歸根到底,念就是念自已,自已的真正本性就是真如。
真如在佛教里是個非常重要的名詞,一切法的本來面目就是真如。真為不假,如則不倒,宇宙的真實就是真如,而這個真如又決不能離開我們的認識。如果說宇宙有個真如,我們在真如之外,那就錯了。真如以外是沒有任何東西的,一說真如,宇宙人生全包括在自己身上;一說真如,絕對離不開你能知的那個心,所以你那個心就是真如。你想,沒有我們這個念頭,認識、知覺,誰在說真如呢?若那個是真如,那我們自己呢?如果我們自己是假的,那我們所認識的那個真如可靠嗎?所以,必須你就是真如,真如就是你;念就是真如,真如就是念。六祖的這一大段,望大家好好參照學習。對六祖講的這些,一定不要停留在口頭上;要深入在自己的身心性命之中,要「口念心行」,這樣,才真正是學禪宗,才真正是六祖的弟子。
六祖最後說:「善知識,真如自性起念,六根雖有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真性常自在,故經云:能善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頓悟頓悟,依據是什麼呢?六祖這裡談的,就是頓悟的依據。沒有這個就在我們念頭中的、常自在的真性——真如自性,我們憑什麼去頓悟,不說頓悟,漸修也失去了依據。
賈題韜先生(1909-1995)
號玄非,法名定密,山西洪洞人。當代著名佛學家,先後在山西大學、金陵大學、成華大學教授,教授邏輯學、哲學。四十年代在成都創建著名禪修團體「維摩精舍」,解放後在西藏、四川等地從事佛教領導工作。賈題韜先生對佛學,特別是禪宗造詣甚深,在海內外頗有影響。賈題韜先生生前曾任全國政協委員,四川省佛教協會副會長,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高級研究員,傳統文化研究所所長,東方文化藝術研究所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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