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寬的《溪山行旅圖》為什麼是中國山水畫的一座巔峰?
我想著令我們於浩海煙藪的名繪寶卷中,摘出一幅最能代表華夏山水畫之真精神者,我同大家一樣,首先推崇這幅范華原的《溪山行旅圖》。
——李霖燦
簽名的發現
是8月5日,天氣清朗,光線極好,一上午的大半時間都花費在讚賞這幅動人心弦的范寬巨制上,艾瑞慈(RichardEdwards)和顧華山(GeorgeKuwayama)兩位畫迷且高攀對面箱子頂上作壁上觀,真可謂淋漓盡興。
我自覺有一種新奇的預感,將對這幅巨制有新發現或新收穫,於是便手持放大鏡,在石隙樹縫崖邊著意找尋,心想,萬一給我在什麼地方找到范中立的題款,那不是可以決千古之大疑了么?這希望我自知不大,因為經人摩挲得太多太久了,若有名款,自當早被發現,過遠者不計,自董其昌以來,不知有多多少少人都曾像我這樣著意尋過,梁清標氏以及《石渠寶笈》的編者,還加上我們編輯《故宮書畫錄》時的著意搜求,都一無所獲,我又豈能得天獨厚特邀幸運呢?
這一綹思想剛剛掠過我的心頭,忽然眼前一亮,我瞥見右下角那一隊馱馬行旅的後面,正在闊葉樹陰的夾隙中,彷彿有兩個字樣在閃爍一下。我定了定神,攏近用放大鏡一看,「范寬」二字赫然呈現!
(藏於闊葉樹陰的夾隙中的「范寬」簽名)
我沒有敢就聲張,但審視再三證明無訛之後,一片無比的喜樂悠然湧上心頭,我不知道世間更有何樂,遙想裴文中氏發現周口店猿人頭骨時其喜樂當亦同樣飽和。畫迷書蠹所嗜溺的原是常人所不足道者,一畫題名之新發現亦足以自我陶樂既永且恆。因為我景仰這幅巨作由來已久,早歲即疑其當有名款,如今就在目前,既能決我千古之疑,又能因此與范華原平結一段文墨因緣,還怎能抑制住我的滿懷喜悅之情?
畫之立意
世間之美,大別之分為兩類:一是陽剛的美,一是陰柔的美。范寬的《溪山行旅圖》無疑是屬於前者一類的。
面對這幅巨制,明眼人一覽之下,峰巒凝重,氣勢渾雄,便會知道範中立是立意在表揚河朔平原上山川之壯美。范華原當是有感於泰山岩岩登絕頂面小天下的意境,所以才寫出這幅高昂巍峨的《溪山行旅圖》。由這一幅傑作上,我們真是接觸到這位偉大畫家的全人格,包括他寬宏大度的豁達襟懷,和他對大自然的深切體。
(范寬筆下的泰山)
(范寬筆下的泰山)
正是因為他的宏闊大度,所以才掙來了范「寬」的名號,正是由於他心胸豁達,所以才能有如本圖所表現的浩然襟懷。正是由於他常縱目終南太華之間,所以才能寫出這樣實感逼人的巨作。這使我們想起了他的千古名句:「師古人不如師造化,師造化不如師心源。」這本是我國繪畫理論的中心體系,值得千言萬語的詳細發揮,但原始要終一以貫之,這幅《溪山行旅圖》正是最恰當最具體最完整的精粹詮釋。
我常說這幅巨制正站在師古人師造化師心源的「中」道坐標之上,所以才能幹載之下,撼人深刻如此!我想著令我們於浩海煙藪的名繪寶卷中,摘出一幅最能代表華夏山水畫之真精神者,我同大家一樣,首先推崇這幅范華原的《溪山行旅圖》。
畫之構圖
范華原胸襟浩闊,不取小巧捷便,所以他在《溪山行旅圖》上所用的構圖方式中峰巍峨,頂天立地,亦是堂堂之陣,正正之旗!
依照構圖慣例,畫家多把主體置於中央而略偏斜的部位,然後再於弱方以賓體補足以求平衡。范華原不阿眾好,卓立一峰,頂天立地,正在畫之中央,使人覽之神旺,觀感為新,真是兵法上的奇中之正,對於表現這種巍峨雄渾的意境,異常合適。
由於主峰卓立中央,加以礬頭沉重,所以從構圖的觀點看,上端分量過大,很不容易安排。范華原的辦法是先虛其崖腳,以釋其重量,再於下端綴以巨石,以求其平衡。——畫史上說他水際好作突兀大石,由構圖法上講求,尚非范華原之真知音,因為那隻說到其然,沒有說其所以然。
另外一項最為大家欣賞嘆服的,我知道要說到那條了,這條垂注而下的銀瀑,不但界破了青山山色,而且很巧妙地寫出了岩壑幽深的實中之虛,又隨風飄揚,帶來了高山流水的環佩琴音。
(千尺懸瀑)
這條千尺下注的瀑水不但使崢嶸厚重的山峰有了剛柔的對比和水分的潤澤,它更肩負了一項「氣勢貫接」的重要任務。這幅巨制從構圖上講,顯然是分為上下兩截,以巨壑中的山光嵐氣為界。這項中線劃分的款式,易生腰斬的不快感覺,所以范華原才巧為布置:高高懸瀑,燕尾雙歧,這是上勢下垂的姿態;同時琳宇宮殿暈飛,松杉塔尖上指,這是下勢上接的映照,這樣兩相迎聯,全幅的氣勢就貫注為一了。
(琳宇宮殿暈飛,松杉塔尖上指)
驛道由左向右傾斜,不但遙承松杉殿閣之餘勢,更使中流砥柱之主峰由此得一落腳基點。方向之傾斜,至有學問,若橫截平鋪,則和主峰直角相交,正面衝突,成構圖上之大忌。如今漫斜宏闊,既能上承千鈞之重,又復斜攲相交,角度典雅,遂能覽之而神怡。
用筆
在這幅畫上用筆的主調有了長短兩種線條。長線條觸目可見,如山石的形廓,樹木的枝幹。這是畫大畫最後的一道手續,用濃墨甚至於焦墨在緊要處「提」一下,為的是大畫須懸起遠觀,若不重墨提神,那就站立不起,於這裡最要見畫家的真實工夫。
范寬對「線條」的運用,有兩點最使我們傾倒:一在它的轉折,一在它的深刻。
(范寬筆下的線條與皴)
長線條轉折最難,初著筆時當悠然引來,遇山石面角須轉折處,當著意宕盪勁道條暢,住筆時當著意收拾含蓄,都是非有真實工力不能躊躇滿志的。
(范寬筆下的線條與皴)
這畫面上的短線條亦是驚人的,所謂的「有組織」是也,在這裡的短線條,就是通常所謂的雨點皴,亦有人叫做芝麻點的。這是范寬的標準皴法,亦是《溪山行旅圖》上的基調筆觸,山石坡陀,無處不見這種雨點皴法在散布、在組結,最後構成了這幅巨制主要骨幹。
(范寬筆下的線條與皴)
這種皴法,線條極短,但若對原畫細看,每一筆都還有輕重濃淡,真的是頓挫有效。更難得的是通體「結組有緒」。短線條多了,最容易發生散漫零落的毛病,但在范氏這幅巨制上,你全看不見一點鬆懈,借用軍事家的術語,全都納入組織,不見一個散兵游勇!不怕雨點如麻,但方向有趨結組有緒,范氏筆綰造化,一氣呵成!短線條用到這種境界,亦可謂出神人化了。
(《溪山行旅圖》中的其他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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