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棋手的隕落，竟是因為171年前的一次名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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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在得意的時候，眼中看去一切都是吉兆。1582年6月1日，日本第一人織田信長在京都本能寺中觀棋時便是如此。對弈的兩人是日海和尚與鹿鹽利賢，都是日本的頂級圍棋高手。

日海出生於舞樂世家，出生時正值日本的戰國時代，社會動蕩生計艱難。其父便將他送去寂光寺出家為僧，法名日海，此時日海小朋友只有八歲。

日海聰明絕頂，不到一年就把誦經念佛的日課完全掌握，行有餘力之下，忽然對圍棋大感興趣起來，自此棋藝一日千里。當時的日本第一圍棋高手名叫仙也，日海前去請教，不數年即青出於藍，仙也甘拜下風。

日海獨步棋壇之時，織田信長也正東征西討、縱橫四方。織田信長是棋迷，即便在戰事軍旅之中，也是弈棋不輟。織田本來對自己的棋力頗為自負，但與日海相對，被讓五子還是敗得心服口服。號稱「第六天魔王」的織田信長心悅誠服之餘，對日海的棋藝讚歎之極，遂稱他為「名人」。這便是日本圍棋界「名人」稱號的由來。而此時的日海，不過22歲。

1582年，織田信長已經征服大半個日本，聲勢如日中天，統一全日本指日可待。6月1日，他帶親隨侍衛百餘人駐紮京都本能寺，邀日海和當時的另一高手鹿鹽利賢前來對弈，自己則靜坐觀戰。

據安藤如意的《坐隱談叢》記載，棋局變幻莫測，最終竟下出了「三劫連環」的局面。三劫連環即是對局中同時存在三處有關全局勝負的劫爭，在雙方互不相讓交替落子的情況下，棋局在理論上是永遠下不完的。因此後來一般都作和棋處理。

這是圍棋史上最早的「三劫連環」記載，對弈者和觀局者全都驚詫莫名。日海以為這是不祥之兆，而織田信長不以為然，他認為在統一天下的前夕目睹這樣難得一見的棋局，正是不折不扣的大吉之兆。

就在棋局完結後的數小時之後，6月2日凌晨，織田信長的部下明智光秀突然率軍反叛，以具壓倒性優勢的兵力數量突襲本能寺。織田信長一開始聽到兵器和人聲，還以為是附近的百姓所為，不以為意。潮水般的叛軍涌到寺門的時候，連一個守門的侍衛都沒有。

織田信長與手下奮力反抗，但寡不敵眾、大勢已去。據說，他回到自己的卧室，點起了火，像楚霸王項羽一般吟起了詩：

「人生五十年，如夢亦如幻，有生斯有死，壯士何所憾。」

在悲壯吟唱聲中，一代梟雄織田信長就此隕落，京都本能寺也完全毀於戰火。日海感於知遇之恩，為織田信長父子舉行了隆重的超度儀式。後來豐臣秀吉平定明智光秀的叛亂後，十分欣賞日海的所為，於是為他改建了寂光寺。寂光寺有七坊，因日海長居其中的本因坊，所以改名為「本因坊算砂」。

從此，本因坊在圍棋界便成為了泰山北斗一般的所在。而世代傳承之下，每一代的本因坊坊主，都成了圍棋第一人的代稱。

2

自德川時代開始，日本圍棋門派四大家本因坊、安井、林家和井上，每年都有一次聚會在江戶（東京），在天皇或將軍之前對弈，被稱為「御城棋」。而平時，四大家是輕易不與其他家的棋士對弈的。從此，圍棋的巔峰之戰，基本都出現在四大家的對弈中。

1840年，井上家的傳人幻庵因碩，正式挑戰本因坊的傳人本因坊秀和。不僅四大家首腦人物無一缺席，而且全日本的一流好手俱來觀戰，在圍棋史上可謂盛況空前。此時幻庵42歲，而秀和20歲。

雙方從布局開始就陷入冥思苦想中，每一子落盤都要算上千百遍。第一天只下了31手，而到第四天也才下了91手。到第五天時，幻庵費盡心血，自己的白棋仍是占不到絲毫便宜。他氣急之下，一股熱流湧上口中，幾乎就要噴出來，他強力忍住。

主持者見他嘴角滲出血絲，立即宣布停弈。因為五年前，幻庵的愛徒赤星因徹就是在對局中心智損耗過甚而嘔血，一月後即英年早逝的。

幻庵休息五天後，通知再戰，這一天只下了6手。到第二天時，終於元氣枯竭大口吐血，一座皆驚。

最終這局棋整整下了九天一夜，幻庵兩次嘔血，這局棋也因此被稱為「獻身的爭棋」。此後兩年，幻庵養精蓄銳卧薪嘗膽，自覺身體與棋力俱有長進，遂欲捲土重來，與秀和進行第二次對弈。

這局棋雙方大開大合，拼殺激烈。當弈至235手時，形勢極度細微，勝負只在毫釐之間。幻庵此時心血來潮，算準右下角一塊若如此行棋，則秀和必敗。他大喜過望，接連行棋。

但秀和居然不為所動，視若無睹，兵來將擋毫無驚慌之色。幻庵滿心狐疑，再仔細審視自己的棋路，原來計算有誤，最後將以六目之差落敗。

他趕緊收拾殘局，但為時已晚，最終恰好輸了這六目，否則縱不能勝，也大可以平局收場。好好的和棋變輸棋，幻庵恨不得一頭撞死。這局棋一共下了三天，從頭到尾絕無冷場，被稱為「失棋所的名局」。

幻庵十分堅韌，雖然一敗再敗，但仍然屢敗屢戰。一年後，他與秀和第三度對弈。幻庵自知此局乃最後一搏，不成功便終生再無希望，所以下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

工於心計的幻庵，布下了一個天衣無縫的陷阱，並一步步把秀和引入其中。秀和不知是計，眼見對方落子，不假思索便要下出關閉陷阱的最後一手。此子一落，幻庵就將把秀和的大龍屠殺殆盡，中盤獲勝。

就在此時，秀和旁邊的小弟子桑原秀策忽然「啊」一聲叫，將旁邊的茶杯打翻了。在安靜得地上掉一根針都能聽見的對局場合，秀和不禁轉頭瞪了冒失闖禍的小弟子一眼。

秀和收回嚴厲的目光，轉向棋局再一端詳，霎時間嚇出了一身冷汗。然後他懸崖勒馬，下了另外一手，把自己的棋局補得固若金湯。最終，幻庵仍然落敗。

在一生最接近成功的時候，敗給了一隻杯子。幻庵羞憤之下欲跳崖自盡，幸被弟子救回。一代棋豪的雄心就此煙消雲散，從此只剩落寞背影。

但幻庵還不知道，這雖然是他的落幕，但也不過只是見證天才崛起的開始。

3

四年後，從大阪回江戶的路上，幻庵邂逅了17歲的秀策、當年一隻杯子毀了他餘生希望的小孩。此時幻庵早已是八段，而秀策只有四段。

第一局，按照輩分和聲望，幻庵要讓秀策兩子。結果僅僅下了百餘手，幻庵就已成大敗之勢，不得已要求打掛。打掛就是暫停，可以接著下也可以永遠不再下，這既是一種休息，也是讓前輩高手得以體面下台的方式。

果然，在1846年7月21日，兩人進行第二局的時候，幻庵隻字不提未下完的第一局，反而提出不再讓子。面對稚氣未脫的少年，老江湖幻庵已經有了棋逢對手的感覺。他一上來就使出了壓箱底的殺手鐧——「大斜」。

這一招本是秀策的師祖、本因坊丈和的絕招，但為了與本因坊對抗，幻庵對這一招下過苦功，竟然又針對這種下法挖掘了不少隱秘的陷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幻庵現在用這一招來招待秀策了。果然棋至中盤之後，秀策即陷入苦戰。

圍觀的棋手和棋迷議論紛紛，大都覺得幻庵勝券在握，唯有一名醫生與眾不同，堅持秀策必勝。他的觀點引來陣陣嗤笑，因為醫生的棋力只是剛剛入門。老司機們哂笑不已：就憑你的那點微末道行，也看得出誰勝誰負？

但最終的結果令眾人大出意料：秀策以兩目勝。此刻眾人對醫生的判斷欽佩不已，紛紛問他如何看出秀策的優勢？

醫生回答：棋我是看不懂的，但秀策第127手落子後，幻庵雖然面無表情，耳朵卻頃刻變得通紅。根據我多年的行醫經驗，意志極為堅定的人就算突逢劇變，也能處變不驚。但如果內心真的驚恐不定，那即便表面上堅如磐石，耳朵也會不由自主地漲得通紅。

而後世棋手反覆研究，秀策的第127手，確實是一著妙到巔毫的神來之筆。這一名局，也被稱為「耳赤」之局。石佛李昌鎬對於「耳赤」的評價是：三分靠實力，七分靠靈感。「耳赤」之手並非僅僅依靠冥思苦想就能下出的妙手，更像是杜甫所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耳赤由此也成了圍棋界絕世妙手的代名詞，是一百年多來無數天才在棋盤上苦苦追尋的最高境界。

圍棋的魅力，足以讓身在棋枰之外的人也為之神魂顛倒。下出「耳赤」一手的桑原秀策，也就是後來名揚天下的棋聖本因坊秀策。在著名漫畫《棋魂》里，他變成了戰無不勝的藤原佐為。一代又一代讀者，在藤原佐為的優雅落子里，懷想著當年本因坊秀策的天縱之才。

圍棋之難，難在黑白二子的拼殺在行家眼裡固然是驚心動魄，但在一般人看來，卻如廬山雲霧遮面，雖見而不識。尤其像「耳赤」這樣猶如天外飛仙的一手，其中神韻實是難以讓普通讀者領會。

而懸疑小說作家吳圖先生，卻把「耳赤」這一手不落言詮的精妙，以一名天才棋手的隕落表現了出來。

包括一名美女棋手在內的四名天才棋手，被捲入了一樁突如其來的謀殺案之中。棋手在棋盤上每一步的精密算計，原封不動地移入了現實生活中。誰是兇手？誰又無辜？誰把圍棋化作了匕首？誰又將一目了然的黑白變作隱秘難知的宿命？

吳圖先生的《耳赤迷局》，便是以當下圍棋現狀為背景的懸疑推理小說。信仰和現實、規則和懲罰、朦朧的情愫和隱秘的仇恨全糾結在一樁撲朔迷離的命案之中，圍棋世界的殘酷現實也漸漸露出冰山一角。

《棋魂》讓人愛上圍棋，而《耳赤迷局》卻讓人深切感受到：若以智力遠超常人、編織棋局的頭腦，轉而謀劃設計人的生殺瘋癲，故事有多精彩，人心就有多令人震撼。而一切機關計算，都跟171年前的這「耳赤」名局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小說沒有晦澀枯燥的棋理，只有三劫連環、峰迴路轉、一子制勝和引人慾罷不能的重重懸念。有人要毀掉一位天才，有人就要把他裝進天網。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最終被困在棋局裡的，你想不到竟是誰。就像耳赤一局，如果你看不到耳朵顏色這樣的細節，就永遠看不到平靜神色背後的真相。

原創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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