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竹子
在南方的崇山峻岭之間,覆蓋著漫山竹海。竹子的種類數不勝數,而在我的家鄉嶺南一帶,最常見的則是漫山遍野的毛竹。毛竹是多年生禾本科植物,高大挺拔,在山間林地成片生長。因此,「群山玉巒疊嶂起,蔥鬱竹海綿延漾」,成了推開家門就可見到的別樣風景。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說,他一輩子都不喜桑樹,因為「桑樹叫人想起衣食艱難」。同樣,毛竹因為富含經濟價值而與農家生計相連,賣竹,伐竹成了一件重要而艱苦的農事。所以毛竹烙印在我心中的並不是它的脫俗之美,而是揮之不去的沉重二字。
「挖筍立夏邊,伐竹七月半」。農曆七八月間,新竹已經欣欣向榮,而舊竹尚未結芽,正是伐竹的好季節。但七月流火,酷暑當頭,蟲蛇活躍,註定了伐竹丁丁的辛苦。伐竹前要滿山轉悠挑選合適的竹子,深山裡既有成群結隊的山蚊如轟炸機一般嗡嗡地圍剿你;也有巨大的黑色蛇蟻冷不防在你腳上留下火辣辣的叮口;既有花花綠綠的毒蛇不知盤旋在哪條樹枝上吐著蛇信子;也有那動不動就傾巢而出大動干戈的黃蜂讓你步步驚心。
懸著一顆心砍倒竹子去掉枝葉後,取可用的竹莖約七八米長。竹子雖然中空,但新砍的竹莖厚重富含水分,且莖為木質很是堅硬。所以,每根可賣的毛竹重量都在二十到四十多斤不等。
山區偏僻,一條公路只能通到村口,深山裡的竹子砍倒之後,只能靠村民們用一雙肩膀一根扁擔兩條繩子將其拉出去。講到拉竹子,只要經歷過的人肩膀可能都會陡然一沉,因為它實在是伐竹過程中最艱辛的一個環節:
村民們首先要將長長的毛竹分成左右兩堆齊放在地上,接著用兩條長繩子捆牢靠竹頭的一端。等把拴緊繩子的扁擔往肩膀一放,彎腰起身時,山裡的縴夫們便拉著身後沉重的竹子邁出了第一步。山路崎嶇不平,每走一步都是那麼艱難。上百斤重的竹子壓在他們瘦弱的肩膀上,身子須儘力往前傾,腳掌抓地腿部緊繃用力地向前邁步,手得牢牢抓緊左右晃動的繩子。拖在他們身後的竹子,就像幾條僵直沉重的長蛇那樣在人力的帶動下緩緩前行,在泥地里發出輕一陣重一陣的沙沙聲。而此刻,拉竹子的人往往因為傾盡全力而肌肉緊繃青筋暴起,步履蹣跚喘息沉重,汗流不止衣衫盡濕。他們長期承受重量的肩膀是一層永遠也褪不去的深色老痂,他們的腿是經常被竹子撞出的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
特別是下雨之後,路上濕滑,粘滿黃泥的竹子賴著路面不動,更是倍加費力。毫不誇張地說,這裡出去的每一個人,都是踩在父輩的肩膀上走出去的。他在外面的世界走得有多遠,竹子的長度就能鋪到多遠。父輩們拉竹子的場景總讓我想起了《伏爾加河的縴夫》,那艱辛沉重,卑微無望的畫面,一直讓不能我釋懷。直至看到《麥田守望者》的作者塞林格說:「一個不成熟的男子的標誌是願意為某種事業英勇地死去,一個成熟的男子的標誌是他願意為某種事業卑微地活著。」此話也許有些偏頗,但我忽然間明白了,他們用盡所有力氣如牛馬般卑微尊嚴地活著,養家糊口,撫育兒女,就是對生存的大莊嚴。
拉毛竹主要是父輩們的活,但我們在寒暑假也是需要上山幫忙的。有一年為了湊夠學費,剛到年初六就要上山伐竹了。家門口的鞭炮餘音未散,香噴噴的瓜子尚未磕完,我們就要脫下新衣,從溫暖的火爐回到陰冷的竹林勞作,內心說不出的委屈和凄涼,但又不敢抱怨。因為它是柴米油鹽,是學費,是衣服鞋襪。休息的間隙,媽媽看著臉凍得通紅的我們,輕輕地唱起了山歌:
一個妹子紅撲撲,可惜拿來做工夫(農活)。
一陣日頭一陣雨,蠻好的人皮都變烏。
歌詞雖淺顯質樸,但卻如預言一樣指向一種可悲的命運。我們聽得驚心聽得沉默,早早輟學的二姐更是內心難過當場落淚。回望那一重山,兩重山,山山都是綿延不絕的沉重和無言的嘆息。何時才能逃離那夢魘般的竹林和父輩們走過的路呢?風颯颯吹過暗綠的竹林,心中也是一片颯颯的黯然。
砍掉的毛竹換作了日常開支,沒有砍掉的則繼續在山中亭亭玉立,搖動著婆娑有致的竹葉,四季常青。文人墨客特別喜歡這狹披針形的竹葉,在國畫中經常用濃淡有致的葉子來體現竹的神韻和氣節。村民也喜歡它,因為根據竹葉顏色的深淺就知道竹子是否健康以及冬筍是否豐收;連蝗蟲也格外喜歡它,竹葉的清香質薄讓它們愛不釋口。有一年就爆發了大規模的蝗蟲災害,不知突然從哪裡冒出來那麼多蝗蟲,一團團如烏雲般撲棱著翅膀朝竹林遮天蔽日而來。那段時間,整片林子都是蝗蟲貪婪噬咬竹葉的沙沙聲,所到之處片甲不留,大批被強行剝了綠衣的竹子枯黃死去。竹子雖然給人黑壓壓的窒息,但要是沒有它,村民的希望也將破滅。於是每家每戶緊急殺蟲,方法是用刀在竹子的最下端輕輕劈開一個小口,再用鑷子把泡了劇毒農藥的小棉球塞進去。這樣,蝗蟲吃了帶毒的竹葉就會中毒身亡。那一年,我們以這樣的方式幾乎把每一座山的每一棵竹子都撫摸了一遍。這樣的痴情,到底是愛還是揪心?
但有時,葉子太繁茂也會給毛竹帶來毀滅性的災難。本來,竹纖維材料強度高、彈性好且密度小,再加上它環形的竹子截面等特殊結構,使得它具有較強的抗彎抗壓能力。所以颶風能輕易將齊腰大樹吹斷,卻不會令「咬定青山不放鬆」的竹子折斷。但08年那場百年一遇的大雪,卻壓垮了多少傲雪凌霜的竹子啊!
堅硬厚重的冰塊凍住了每一片葉子每一根枝條,本來挺拔的竹竿被沉重的冰枝雪葉壓得彎了腰低了頭。從直指雲天的傲氣到低至塵埃的俯首,這是多麼難以承受的生命之重啊!
雪一直下,不久山上就傳來了竹子噼噼啪啪肚腹爆裂的聲音。首當其衝的是新竹,新竹纖維當年不能充分木質化,經不起乾旱和寒冷;緊跟著蒙難的是枝葉繁茂者,枝葉越茂盛冰塊就越厚重;最後罹難的是缺了彈性飽經風霜的老竹。這一聲聲清脆的爆裂,像是決然的玉碎,也像一個忍辱負重的女子,在崩潰前的痛苦吶喊。每傳來一陣爆裂聲,村民的心就緊跟著跳一下,希望就破滅一次。靜謐的晚上,村子裡的人睜著眼睛睡在屋子裡,輾轉反側無奈嘆息。雪融之後的殘敗更是觸目驚心,元氣大傷的竹林要蓄養多年才能回復往昔的青蔥。夜讀正好翻到王禹偁讚美竹子耐寒的詩句「不隨夭艷爭春色,獨守孤貞待歲寒」「猶得今冬雪裡看」,我一聲嘆息:若不是親身經歷,誰能懂得這稱為「歲寒三友」之一的竹子也有不能承受的切膚之痛啊!
清理完殘山敗竹後,山上到處是竹枝。竹枝因為分支多而細密非常適合拿來引火或者做掃把。掃把做成,把剩得的一兩枝往屋檐下一插,家規凜凜。竹枝在農村的家庭教育里起著一種不可替代的妙用。有時睡懶覺了,媽媽就從檐下取下又大又長的竹枝,來到床前故意把它甩得咻咻作響。毛竹的枝條柔軟而富有彈性,所以軟而不弱,打過無痕,只痛外不傷內,是所有制童利器中的佼佼者。有時候姐妹們做錯事,看到媽媽滿臉怒色拿起這個就趕緊作鳥獸散。小的躲進床底,大的遠遠跑向田間地頭,等夜色四合了才敢夾著尾巴回來。那時覺得媽媽就像一個身懷絕技的女俠,可以把手上的枝條舞得風生水起刀光劍影,令我輩聞風喪膽。在竹枝有形無形的鞭策下,我們也慢慢地走向了外面的世界。
回到故鄉,看見竹林依然蒼翠裊長空。風沙沙地吹著,林海的綠色波濤搖過來涌過去,美得讓人陶醉。但那些還要繼續在這裡依靠毛竹生活下去的父老鄉親,是我永遠的鄉愁。不過我也明白,沉重的毛竹既攥緊了他們的命脈,也維繫了他們的撫慰和希望。這希望,是山裡縴夫們凌亂的腳步,卻也是他們永不止步的奮進;是鼓起的筋骨,瘦弱的肩背,卻也是他們頂天立地的擔當;是灑落的汗水,矍瘦的面容,卻也是他們樂觀面對生活的質樸。我想把這先人的讚歌《竹之十德》獻給他們:
竹身形挺直,寧折不彎;是曰正直。
竹雖有竹節,卻不止步;是曰奮進。
竹外直中空,襟懷若谷;是曰虛懷。
竹有花不開,素麵朝天;是曰質樸。
竹一生一花,死亦無悔;是曰奉獻。
竹超然獨立,頂天立地;是曰卓爾。
竹雖曰卓爾,卻不似松;是曰善群。
竹質地猶石,方可成器;是曰性堅。
竹化作符節,蘇武秉持;是曰操守。
竹載文傳世,任勞任怨;是曰擔當。
圖文作者:生如夏花
本作品採用 (CC BY-NC-ND 4.0) 許可協議進行許可,轉載時請保留本聲明。
iPhone用戶可通過下方二維碼打賞作者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秋也有「桃花」開
※國慶遇到的那些花草
※杭州首屆自然講解員培訓營
※菱歌唱不徹,知在此塘中
TAG:植物圖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