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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雪:澳門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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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門的羽毛

王海雪

導讀:

我在三十三歲時來到澳門,逃離了那個變態污濁的家和婚姻。我在澳門作扒妹,這是一個遍地黃金的地方,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我認識了賭客劉海若,與他有了交往;在他那裡,我明白了真正的愛情。小說寫在黃金的澳門一群社會邊緣人的生活、感情——人生美如羽毛,輕,如羽毛。

文./

1

我越來越認為,這是一個粗糙放蕩散漫的城市,它缺點明顯,無論如何努力都糾正不過來。我試圖去碰觸它的每一寸肌理,想好好了解它所包含的物事,但是我失望而歸。我從它的身邊逃離,成為另一座城市——澳門的闖入者。當飛機在澳門機場降落的那一刻,我從小窗望出去,看到天空掛滿繁星,遠處密集的燈火像巨大的盤子托住了天空,我終於抵達了同鄉口中曾經遍地黃金的澳門。

我站在澳門的土地上,閃閃爍爍的光拂過我的臉頰,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我三十三歲,有一個九歲的孩子,在湖北老家。丈夫是一名長途貨車司機,在這段不咸不淡名存實亡的婚姻中,我們大吵大鬧,拳打腳踢。當然,在打鬥中女不敵男,鼻青臉腫的肯定是我。就這樣過了幾年,互相也厭倦了,他在跑長途中喜歡上了嫖娼,而我,待在家裡只會給孩子哼哼卿卿地唱歌。在快染上精神分裂症之際,丈夫曾經的戰友出手拯救了我——在澳門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李介紹我成了放貸者老孫的手下,一名大陸來的澳門扒妹:圍繞賭場的邊緣職業,成為陪賭、放貸的人。

對於丈夫居然同意我背井離鄉來到澳門,至今我都感到不可思議。我的母親十三年前就撒手人寰,父親也在鬱鬱寡歡中活了十三年後,於兩個月前追隨母親而去,回村處理喪事時,我並不是特別傷心,倒是娘家的街坊鄰居們對我充滿了憐憫之情。一個失意的中年女人,父母雙亡,婚姻不幸,缺錢,狼狽不堪,那些泛濫的同情不給我給誰呢?

專科畢業後,我做過好幾份工作,當過話務員、機票銷售,也曾在服裝專賣店打過工。卻沒掙得幾個錢,僅夠養活自己。經歷一場半死不活的戀愛之後,經一個遠方親戚做媒,我帶著自我放逐的心態,自作主張把自己嫁掉了——嫁給了這個看似木訥實則粗暴的男人。

後來,有許多次,我獨自躺在那張空空蕩蕩的大床上,對著天花板,將許久未抽的煙拿出來,一根一根,將它們擺在房間各處,用星星之火,填滿了我深惡痛絕的房間。我會順手取來一根,慢條斯理地抽,裊裊的煙霧在密不透風中直線上升,偶爾會扭一下腰,年少的歲月透過煙霧,迎面而來:我頹廢,自虐,有自殺的傾向。我張開手,將緊握的激情鬆開,給它自由。

我住在氹仔島潮州街上的一棟公寓里,公寓在十二樓,電梯卻只達十一層,還要跑一層樓梯。四間房,女生一間,男生一間,檔頭老孫自己住一間,還有一間用來招待來澳門的大陸客。裡面放著三張雙層鐵架床,我睡在最靠里的第一層。房子並未住滿,來澳門當扒妹的越來越少。

在一個多月的混跡中,我漸漸上了門道,收入漸漸攀升到了半個月五千葡幣,但與那些熬了幾年動則月入十幾萬葡幣的扒妹相比,我簡直慘不忍睹,發財無望。

雖說扒妹並不靠美貌掙錢,但美貌確實是加分的項。那些化了妝、拎著精緻小挎包、踩著高跟鞋在賭場的牌桌上一張又一張當看客的姑娘們,來錢都很容易。不過,可能剛入行,我沒辦法一上去就挽住客人的手臂柔聲搭訕,也沒法厚臉皮地開口叫客人給錢。經過十來年洗禮和反腐風暴後,大陸過來的賭客都學精了,來錢不再輕而易舉。

每次簽證一到期,我就坐上賭場的發財車過關,然後找合作的旅行社團簽再次進入澳門。通常我會睡上一整天,在下午四五點起來,有時和同屋的一起買菜做飯,有時拿公司的快餐券去銀河的快富站吃飯。賭場的餐食貴得嚇人,一碗面至少都要一百葡幣,一杯檸檬茶最便宜也要四十二塊。

我去銀河,一般從鑽石大堂進入,穿過時尚大道,進入嘈雜的賭場。銀河是澳門比較大的賭場了,普通投注區大都兩百港幣起。我會問服務員要一杯橙汁,端在手上邊走邊看哪桌的百家樂熱鬧,遇到孤身的男子,便站在身後,看著客人一局接一局地下籌碼。有時,看客人心情好,覺得時機成熟便坐旁邊,陪客人賭起來。一方面,我希望客人贏錢,這樣拿小費就容易些,一方面,我又想客人最好將籌碼輸得一乾二淨,這時,便可有意無意地探尋口風:是否需要錢,可以給。至於如何抽水,就是檔頭和客人之間的事了。

通常一個晚上,我會轉三個賭場,銀河待膩了,便坐上發財車去威尼斯人,然後,從相鄰的威尼斯人來到巴黎人,它們都集中在氹仔島。這家新開的澳門首屈一指的賭場,聽聞有一陣子了,但一直還沒來。巴黎人將法國的埃菲爾鐵塔搬來了,二比一複製在金碧輝煌的龐然建築物面前。站街女子三三兩兩站在閃爍的燈下,經過時會多看兩眼,前幾年,外國妞最低兩千葡幣起價,中國的一千五百塊,現在行情都跌了五百塊,加上匯率貶值,錢不如錢,小姐生意也不好做了。

我是在新葡京遇到劉海若的。這十天半月都耗在了銀河,小費卻沒掙到幾個。有人說新葡京最近很熱鬧,於是,我決心換場碰碰運氣,在銀河坐上開往星際賭場的發財車,前往澳門。從星際賭場正門口穿過馬路,就是金碧輝煌的新葡京。路邊都是大陸過來的賭場邊緣從業者,有人給路過的行人發廉價紙巾,上面印著穿著暴露的女人和招嫖電話。我問其中一個認識的要了兩包,澳門物價高昂,我是能省則省。

百家樂桌上離表演的舞台很近,穿著暴露身材完美的外國女郎正在台上跳勁舞,許多人都被吸引過去。我站在他後面,一邊看台上的熱鬧,一邊瞄著他賭三公。他手上的籌碼從五百到上萬,每一注都押很大。他看上去不過三十二三歲,個子中等偏瘦,皮膚白皙,頭髮微卷凌亂,隱隱顯出謝頂的徵兆。台上的音樂達到了高潮,他翻出了三公,五倍的賠率,抽水後,他還贏了二十多萬。他沒有特別地興奮,接著繼續下注,身邊漸漸有人圍觀。非貴賓區域,下注這麼大的並不多見了,旁觀的人覺得刺激。

我退後幾步,將灰色大衣放在了手上。他穿了一件桃紅色的格子襯衫,後背微微有些蜷縮,我盯著他修長的手指,靈活翻牌。這一局,他翻出了八點,兩倍賠率,人們又是一陣驚呼。莊家賠完後,他站起來,面無表情地帶上籌碼離開了這張桌子。我跟了上去。對於這種單身的賭客,我放貸以及拿小費的機會微乎其微。但是,我好奇。

好奇並不能來很多錢,你會將許多時間消耗在這些事上,對你收入的提升毫無幫助。老孫平心靜氣地勸過我。老孫是伯樂花園十二樓公寓的租金支付者,本地人,四十歲,單身,屬於放貸公司的中層。平常神出鬼沒,偶爾見人,時常冒出驚人之語。我初來乍到,他就給我講了兩條做扒妹的金科玉律:一,察言觀色,二,厚臉皮。

只是這兩樣我都不具備。我那對死去的父母都是愚笨寡言之人,少了言傳身教,如今,我對自身的天賦已有清晰認識。我曾眼瞅兩名老練的同行一搭一唱,將檯子上的客人說得暈頭轉向,另一個乾淨利落順走了幾個大額籌碼。

劉海若在靠角落的一張桌子坐下了,荷官是一個短髮的中年女人。我走過去,繼續站在他身後。他沒有回頭,一心一意地玩三公。這個晚上,我從八點一直看著他賭到了凌晨三點。我喝了好幾杯咖啡,而他,除了一杯二百五十毫升的礦泉水,並沒有補充任何的食物。

他去賬房換錢,突然對將要離開的我說,「你跟我來。」我不明所以,還是緊隨其後。他出手闊綽,給了我五千葡幣,一邊輕描淡寫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對這筆飛來橫財頗為驚愕,並沒有立即回答他。他又重複了一遍。我猶豫了下,還是決定告訴他我在這裡給自己取的名字:劉海慈。

他說:「你的名字和我就一字之差。」

我說:「緣分吧。」

我走出賭場,夜幕被這午夜的燈火照亮,花了八十塊打的回到了宿舍。耳邊回蕩他柔若無骨聽不出絲毫情緒的語調,一場萍水相逢,下次不知是否還能再見。

2

每次我醒來後,都會覺得活在地理課本里。過一會,才會確認自己正躺在資本主義的懷抱中。

我去敲了老李的門。老李當過兵,一直保持著從部隊帶出來的習慣,每天都會在客廳做上一百個俯卧撐,深棕色的木地板讓房間在冬日裡有涼氣。老李的聲音朦朦朧朧飄到了門外,開門吧。我門把一擰,把頭探了進來,一起吃飯嗎?

老李穿了一條白色的背心,裸露著手臂,趴在地上,仰起頭問,「早飯?午飯?晚飯?三餐合一?」這日子過得不規律,但在澳門這幾年,老李被辣椒浸泡多年的腸胃也習慣了清淡腥鹹的南方口味。

我掃了一眼他裸露的部分,我是一個對美色貪婪的人,從不放棄任何可以一飽眼福的機會。何況,是對我溫柔相待的老李。有時,我會弄不清我對老李的感情。除了會和兒子連線視頻外,老李充當了我和丈夫的傳聲筒。我見他左右為難,會直截了當地讓他轉告丈夫:離婚,我凈身出戶。老李笑著問,你有什麼?我不置可否,我知道,這種話他不會轉述。

「冰箱里還有些菜,拿來煮了一起吃?」

老李說,「行。你先弄,我做完俯卧撐再出來幫你。」

我便去廚房忙活開來。其他人要不上賭場,要不就在賭場周邊轉悠拉客了。我洗好菜,打開抽油煙機,熱了鍋,油和蒜頭的香味飄飄裊裊鑽入了鼻子。我一陣閃神,看了一眼窗外,窗外是密密麻麻的高樓,樓很舊,屹立在海的不遠處,鐵欄杆大多腐蝕生鏽了,建築看起來卻還很結實。我把菜倒了進去,捲心菜,水分飽滿。再煎兩個蛋,下兩塊挂面,這簡易的晚餐也就弄好了。

老李走進廚房,說,弄好了?我說,快了,你把這菜先端出去,老孫又去哪裡了?老李答,說是去上海見個客人。一說到老孫,老孫就從房間里出來了。我問,你不是去上海嗎?老孫說,明天再去。

我曾問老孫,如何成為澳門人。老孫豎起兩根手指,比了個V手勢,說,兩點,一,嫁個本地人,比如我;二,技術移民。後者你不行,那只有嫁我了。我大笑,你又老又丑,我高攀不起。

我們在客廳那張淺黃色的小圓桌上吃飯。剛開始,都沒說話,只有吧唧吧唧的咀嚼聲。我心裡還在想著前天折騰一宿卻沒做成的事,忿忿說,那老女人,還裝了個網紅臉。我為自己太相信微信頭像而後悔不已。

那名年近四十的賭客,我跟他有好幾天了,他輸光了所有籌碼,客人脾氣好,不怪我這個坐他旁邊的女人紅顏禍水,還給了一千葡幣的小費,讓幫忙找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我心懷內疚,一心一意地要把這事辦好。在微信上搜索了半天,才找到了一個滿意的。急匆匆和老李去巴黎人接人,一見面,我氣得破口大罵,這裝嫩的老女人,比客人還要年長十來歲,人家怎麼可能會上這種騷貨!我朝她大吼大叫,老李在旁邊當和事佬。那天也是奇怪,招嫖生意出奇地好,老李認識的幾個小姐都有客了。真是供不應求。老李納悶地說。

吵了半天,也只能將就著將女人帶往酒店。年輕帥氣的男客人還算客氣,給了小姐小賬,就讓人回去了。我的臉漲紅了,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不停地點頭哈腰道歉和解釋。

走遠了,我忍不住又把女人罵了一通。昏黃的路燈照亮了那張鬼魅一般的臉,女人的眼睛畫得很黑,頭髮濃密,弄成細卷披在肩上,尖刻地看了我一眼,冷然走了。澳門的星空是美麗的,氹仔島的夜色也是美麗的。輝煌燦爛的巴黎人將周邊變成雄渾的不夜城。

我心情不好,老李跟著我,穿過馬路,不知不覺來到了海邊。無論夜色多深,海邊還是有人。現在,是初冬,海風吹得直把人往裡縮。我也不禁拉緊了軍綠色的棉布外套,這顏色老土,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個鄉下來的大陸妹,老李叫我不要再穿了,可是天一冷,這衣服又套在我身上。我穿了一雙黑色的平底短靴,顯得裙子下面的小腿很粗。還好個子高,加上是冬天,大家都忙著在夜晚與海風的寒冷抗爭,沒有人會注意到我。

我在粗糲的沙灘上停住了,望向遠處的星光點點,海風將旁人討價還價的對話一字不落地吹入了我的耳中。我扭頭斜睨了一眼老李,老李站在我身邊,氣氛有些曖昧,這曖昧被海風一卷,剎那也就消失了,留下了一地僵硬。老李說,這樁生意要是我們做多好。顯然,這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老李熟悉賭場的規矩,一些來往賭場的相熟客人半夜輸得精光,想找個女人安慰,就會拜託老李。

那天,星空下,夜色穿過稀疏的樹影落到地上。我充滿了賺錢的慾望,勾住了老李的脖子,湊近他的耳朵大聲喊出聲:「我操你媽的,老娘死過一回了,還怕你不成!」老李問那句話中的「你」指的是誰。我嬉皮笑臉地說:「我也不知道。」像老李這樣的扒仔,鳳毛麟角。

老李初來澳門,也曾想在幾年摸爬打滾後當上雞頭。但是,小姐這個行當太不好掌控,為了自保與安全,他還是當了一名死皮賴臉的扒仔。頭幾年,他掙了不少錢,除去寄回家用、蓋房子,也沒剩多少積蓄。這一兩年,澳門的行情變差了,他的生意也沒從前紅火,錢越來越難賺。老李頗有生意頭腦,開闢新的門路,在澳門北京街的一棟公寓租了套房,在網上做起了民宿。現在,我偶爾會幫他寫寫幾句房間的介紹,換一兩頓在那邊的圍爐火鍋。

吃完飯,老李有事,將一串鑰匙給我,說是有朋友介紹了一個租客,一會要來,讓我代勞,我和他討價還價談酬勞,給了我一百五十塊人民幣之後,便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搭車去了澳門。臨出門時,老孫朝我喊了一句:今晚你在新葡京和永利轉轉唄,祝你好運。我回頭甩了個白眼,便鑽入了樓梯。

老李的租客是劉海若。他腳下是一個黑色的密碼箱,站在怡景閣的鐵門前等我。我不敢確定,於是在剛加完不久的微信再次給他發了一條確認信息。得到回復後,我朝他走過去,笑著說,太巧了,我帶你上樓吧。我用鑰匙把大門的電子鎖打開了。

沉悶老舊的電梯發出蒼老的嘆息,我們到了十樓,在又窄又小的過道中來到房前,我開門,領著他來到了租住的那間小卧室,並將鑰匙交給他。我問他住一晚多少錢。

他將箱子放到床上,說,兩百,Airbnb上賣三百五,直接跟房東租省了一筆。

他開始省錢了,看來這幾天輸了。我漫不經心地問:「租多久?」

他說:「一個月吧。」

我算了算,六千塊。人民幣。

他從箱子里取出了幾本英文書。其中一本的書名很簡單,我看得懂:翻譯成中文是《遇見你之前》。他把外套脫後,我看到他穿了一條純黑的襯衫,扎在卡其色的休閑褲里。

我說:「我過來的時候,唯一帶的一本書,是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留在家裡的,都發霉了,結婚後不久,我老公不讓我看書了,說那是毒藥。」

一個壞女孩,總要有一些不良嗜好,要不是一個煙鬼,要不就是一個酒鬼,要不就是看對眼了到處和男人或女人上床。而我是一個神經病。在有寒冷冬天的小鎮上,我會長凍瘡,會被街坊們指指戳戳:看那個被書毀掉的孩子。

我嫁過來的那年,除了讀書,一無是處。連幾分鐘的客套話也不願浪費,總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丈夫忍無可忍,把我到處塞的書全部搜出來,趁我不在打包扔上他那輛大貨車,拉去了廢品收購站。說真的,我也不知道那段日子,自己到底經歷了什麼。

他瞄了我一眼,說:「你能忍受?」

我說:「能。反正我都看過了。」我懷念起在老家不斷買書的日子。我不吵不鬧,卻頑強對抗,和丈夫的意願背道而馳。

「我這裡是自由的,沒人能綁住。」我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我突然問:「你去過葛洲壩嗎?」

他說:「四年前去過。」

我說:「我也是。」

我退到門口,「你隔壁也住了一個職業賭徒,昨天輸光了連給兒子打了六次電話,匯錢過來。你先忙,我走了。」我下樓,穿過到處是錶行、藥房、手機店的街道,前往新葡京。謀生不易。

3

我去了立於高地的巴洛克風格的教堂——聖老楞佐堂。拋去宗教的因素,澳門教堂的建築之美值得細細品味,它和玫瑰堂的色調有些類似,玫瑰堂太出名,為了避免被打擾,做彌撒時它會暫時不對外開放。

今天周日,教堂內坐滿了人,大家都在做禮拜,神父用粵語佈道。我不信教,昨晚的遭遇將我的尊嚴寸寸切割,我只能跑來華美的教堂尋求瑪利亞的安慰。

也是在新葡京,一個獨身的賭客,微胖,平頭,有一雙銳利的眼神。我很想坐到他旁邊,但因為他殺人如麻的目光,我有所顧慮,便只是站著,和一個認識的江西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開牌後,會一併驚呼,錢又贏了。過了許久,他換了一張牌桌。我去看一群人賭俄羅斯轉盤,接著又兜回來。我一坐到他身邊,他立刻站起身,厭惡地看了我一眼,沒下注就走了。我一愣,第一次感到自己喪失了尊嚴。

江西妹拎著包在後面目睹了一切。她自嘲地說,你體會到了吧,以後你會遇到更多的,臉皮厚是第一步,要做到百辱不傷。

我坐了一會,江西妹笑著拍拍我的肩膀,沿著檯子走去了貴賓區。我忍住痛,將這些苦楚一句一句釘到心牆上,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如果你忍受不了屈辱,就不要在賭場混了。

所有的聲色犬馬於夜色中跌宕開來,我看到燈火通亮下文明的泡沫被戳破了。驀然,幼年讀過的一則童話《海的女兒》從心底長出,樹枝將記憶高高挑起,我經常在夢中與記憶慘烈相撞,苦難無可避免朝我奔涌而來。

我時常會想起倒霉的母親,趁著夜黑風高,死去的她就被從破宅子里抬了出去。接著,我會想起她的媽媽,那個重男輕女又特別長壽的老人,想了很多年也想不通,她是如何捂緊了口袋,一毛不拔,看都不看臨死的女兒一眼。人無往不在枷鎖之中,不過世態炎涼四字。

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家庭,卻仍被過去捆綁,年深日久,雙手被縛出了深深的印痕,我盯著自己的手,想起兒子,他會問我,媽媽,你什麼時候回來?媽媽,二年級作業好多,我都做不完。媽媽,我放假了可以來澳門和你一起嗎?

我跟著人群做完禮拜,對於失去的,我從來不考慮挽回。我往海邊的媽閣廟走去,路上會有賣水果的攤子,進口的龍蛇果特別便宜,每次我都買上一大袋,拿起一個狠狠咬一下,滿口甜,甜得歡喜。

我的口袋塞著一包煙,一個韓國不知名品牌的香煙,細長,像骨瘦如柴的女子。我已經不抽煙,但我喜歡在黑夜中點燃它,看著它慢慢燒掉,和在家裡一樣。

我在媽閣廟遇到了劉海若。他從擁擠的人群里出來,在下來的石階上,我們迎頭遇見,呆望了幾秒,我說:「在啊,等我,我們在附近喝杯飲料?」

他說:「好啊。」

我們在廟前那塊有樹的空地,買了兩瓶氣泡水,蹲在那裡,看著不遠處的海事博物館,周二門票半價,擰開喝起來。

我絮絮叨叨,他只是默默聆聽,不發一語。接著,我們聊到夢境。他喝了一口水,混著腥鹹的海風,特別解渴。

我說:「感謝上帝,給了我造夢的能力,讓我成為夢中世界的主宰者。」接著,我問他:「你有做過印象深刻的夢嗎?」作為一名孤單的異鄉客,我最大的興趣是造夢。

「我反覆夢到兩隻鬼,一隻黑衣,一隻紅衣。」他說。

這時,我迫切想翻閱弗洛伊德《夢的解析》,我相信玄之又玄的東西。很久以前,我靠在床上,讀這本很厚的書,丈夫穿著短褲走進來,瞄到書名,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粗魯地把書從我手裡一抽,扔到一邊:「看看看,看這些有什麼用,能賺幾個錢。」古人云,小不忍則亂大謀。我鐵青著臉,站起來走出去。他每一次出車,我都會詛咒他死在高速公路上。

我問:「鬼長什麼樣子?」

他沉吟了一下,說:「我看不清他們的臉。」

我說:「鬼壓身嗎?如何自救?」

日光打在他臉上,他淡淡說:「想聽嗎?」

我盯著他,點了點頭。

他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和鬼,做……愛。」他穿了一件深灰色的毛衣,一雙咖啡色的休閑皮鞋,穿著打扮上比平時成熟不少。

我讀蒲松齡的書少,實在沒想到這招,一下子驚呆了。

我說:「我讀書少,你不要騙我。」

我又說:「我賺到錢了就去泰國看人妖現場做愛。」

他說:「我看過。」

我疑惑:「現場?」

他回:「沒有,種子下載。」

我說:「沒興趣,我只想看真人秀。」

我問:「你為什麼來澳門?賭錢?」

他點頭,反問道:「你呢?」

我想了想,說:「賺錢買一個一居室,為了可以穿著短袖和內褲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寒風中,有三三兩兩的年輕人沿著欄杆晃來晃去,菲律賓籍保安趴在博物館的外面,注視遠處的港口。我蹲累了,便席地而坐。他看了我淺白色的裙子,目光又望向遠處,他很淡然。

他說:「你的裙子和夕陽一樣美。」

我撲哧一笑:「我被你的比喻折服。」

「不過被你糟蹋成墊子了。」他嘲笑。

他的話,讓我回憶自己還是一名頑童時,生活在一個小鎮上,小鎮臨河而建,河岸鋪上了碧綠的草皮,夏天長得茂盛,坐上去會扎屁股。我為了不扎屁股,攢了一筆錢,在供銷社大樓的店鋪買了一塊裁剪適當的布料。在一個悶熱的下午,獨自去那裡,鋪上了那塊淡黃色的布,帶了一本租來的席絹的小說,看得昏昏沉沉,最後被不知名的蟲子咬醒了,裸露的手臂長了好幾個膿包,奇癢無比。我為缺乏經驗、沒有帶風油精懊悔不已。

過了一會兒,我們站起來,邁出回去的第一步時,他不是賭徒,我也不是博彩業的灰色從業者了。我們發現,彼此是可以說話的同伴。這時,是傍晚,陽光柔和許多,狹窄的巷子里有行人,擠擠挨挨的樓有夫婦的吵架聲傳出,接著,一個掃把從窗戶丟出來,落在了我的腳下,我撿起來,拿走了。划出的停車位停滿了各種小汽車。

我們走回北京街,他說:「等我買條毛巾,一起上去坐坐吧。」

他花二十塊錢在樓下的小賣部買了一條很劣質的毛巾。我手拿那把軟毛掃帚,一邊看著他刷門一邊說,「這毛巾,要是在我家賣也就值五塊錢。」

十樓的房間很小,除了一張床,兩個人轉身都很難。我將灰塵掃了掃,說:「這個掃把好用。」就把它放到了牆角。他坐在床邊,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三十七度的體溫燒熱了室內的溫度,空氣變得灼熱。我望向他的眼睛,試圖從他的眼睛找出一些秘密。我剛剛和此人,虛度了一些時光,我產生錯覺,覺得那短暫的一瞬就是一生。我離他那麼近,近得我將他的五官看得一清二楚。他微低著頭,之後又仰起來看著我,四目相對,我突然淚如雨下。

我抱住了他,他順勢攬過了我。情慾從兩具流放的肉體溢出來,我們終究觸摸到了彼此的赤身裸體。作為凡夫俗子,我追求實在的物質,精神也到處尋找信仰,我發現,源頭可以通過一個人找到。我將未來砸了一個洞,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

我希望我死在澳門的醉生夢死里,這樣我平凡的一生也能染上一些發光的紙醉金迷,至少不是寒酸悲涼地躺在無人問津的病榻上不甘不願地咽氣。那一刻,至少我是璀璨的,雖然轉瞬即滅。我在封閉的房間盯著頭上那盞燈,淡然地說。

在幻象中,我們走完一生,我們只是挨得近的兩粒火焰,走得太近或太遠,都會因彼此傾軋而晦暗無光。我們沒有那麼多可供浪費的東西,只能盡量讓自己在每一天里痛快地愛,熱烈地活,全情投入在當下的所有事物中。

他在美國的愛荷華州讀過書,寫過色情小說,五十度灰那種,曾經的外國女友是一個AV女優。如今,他又重操舊業了。給國外成人文學網站寫黃色小說,用英文,稿費用美金結算。他說這是他全部的經濟來源。

我曾經也想當一名作家,年少時我寫過一些東西,後來都被生活毫不留情地撕毀。我嘗試閱讀他的東西,除了SEX之外,我完全看不懂。自始至終,我都不務正業。我告訴他。他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能讓人掏心掏肺。

我不知道他何時來的澳門,又將何時離開。他生活日夜顛倒,喜怒不形於色,卻能從語調中聽出情緒的喜怒哀樂。

他在夢中說,比我們活的時間長短,毫無意義,在有限的人生里,比誰死得早或死得晚,也毫無意義。

他會買來很多啤酒,在樓下靠著牆柱,一口一口地喝,就像喝白開水一樣。北京街錶行、藥房林立,他就在燈火閃爍的霓虹招牌里,把自己埋在了酒精里。漂泊,是因為無法把自己安放。

天亮後,他醒來,從錢包里拿出了幾張錢遞給了我。我遲疑,接過,很想說,謝謝老闆。可我沒說。賭城待久了,我也成了一名賭徒。

我還是無法控制,犯了忌諱,和放貸的客戶上床了。我在安靜的床上,可以聽見檔頭老孫怒其不爭的嘮叨,可以看到江西幫那個瘦高個女人甩我一張鄙夷的臉。

我回去後,對老孫坦誠了此事。深紅色木地板的客廳,我略微慌張。有些事,明明知道不應該發生,但還是發生了。至於如何收場,我不得而知。我任由那顆心,信馬由韁地賓士在空曠的草原。

老孫沉吟半晌,說:「他還欠貸呢。」對於我這名唯一的女將,他流露出痛心。

我走出去,下樓,在馬路邊坐下來,十分確定我不適合從事這種工作。我點了一根煙,默默地注視它,它就像我在賭場流連的時光,靠施捨、祈求、死皮賴臉地拉客,大多一無所獲。在這座城市裡的人,也有意無意自動接受了它定下的規則,我們就是這規則上被迫行走的棋子。穿過那條巷子,就是被圍起來的一座校園,每次下午我從那裡經過,都會看到外籍足球教練教孩子踢球。這時,我會想起在老家的兒子。

我聞到一股香氣,我環顧四周,不確定香氣是不是從旁邊的水果店飄出來。澳門是一座非常安全的城市。我生活的小鎮,順著燈柱飄飄蕩蕩向我搖來。那條水泥街道上,是來來往往的人。我把自己撕裂,一半留在了那裡,一半留在了澳門。

4

到處都是奔涌的海浪,友誼大橋將澳門與氹仔島聯起來,交通暢通無阻,也就分不清是不是跨海了。初來乍到還有些觀看的興緻,不會有人在街上大喊大叫或者奔跑,每個人都慢悠悠的,不過兩三米寬的路,綠燈都亮到了七十一秒,這七十一秒是精確數過的。在這樣井然有序的環境中,我們都變成遵紀守法的文明公民。

一個月很快過去,老李不再給劉海若續租。我陪他去新葡京開了一間房,留他自己在網上搜索低廉的房源信息。然後,我獨自返回怡景閣。新入住的是一個義大利人,長得高高大大,那張小床根本裝不下他龐大的身軀。可他還是選擇住下了,因為在澳門,他找不到這麼便宜的住處。我用中文和義大利人吵架,他不知所措,只是盯著我看。我越來越像個毫無教養的潑婦了,到處撒野。不知不覺,我和丈夫的粗魯共生了。

把自己吵得心浮氣躁之後,我便怒氣沖沖地奔下樓攔了輛的士上車走了。我的目光越過前面的女司機,看到年輕時那場驚天動地的戀愛:我割腕了,差點死掉。當時的同居男友是我的大學同學,他嚇到了,照顧我整整兩個月,不敢離開半步。痊癒後,我又被送去了安寧醫院,住了一個月。為了留住一個人,我真是不擇手段。曾經的兩情相悅,終究還是變成了我的一廂情願。

我回到了氹仔。

我坐在沙發上,望著老李頭頂亂髮出來,他看到我,又想轉身回房間,我喊住了他。他走過來,坐在了靠背餐椅上,等我開口。

我問:「為什麼趕他走?」

老李摸著桌上的茶壺,淡淡地說:「他欠貸,還不上了。」他欲言又止。

老孫所有的下屬中,我和老李關係最好。

「你不應該這樣。」老李的眼睛看向別處,他說的是實話。

房間很局促,我來澳門的第一天,來接我的是老李。彼時,我們在湖北就已經見了好幾次面。他眼睛很小,披一件黑色的長風衣,一路幫我拉箱子。我們上車,過道邊的位置上坐了一名瘦骨嶙峋的癮君子老外,脖子不自主地痙攣,全身發出一股酸臭味,我捂緊了口鼻,他強行把服務生髮的賭場餐飲優惠券塞給了我,藉此搭訕。我用結結巴巴的單詞回完他之後,就和老李調換了座位。老李用流利的英文和他說了幾句,老外就沒理會我們了。

我驚訝地問老李:「你會英文啊。」

老李說:「來久了,能說幾句。當時不是想賺老外錢嘛,結果接觸了發現老外精得很,都是自己玩二十一點,贏了走人。」

之後,我和老李搭檔了好幾次,互相幫忙中逐漸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情誼。

有一天深夜,我和老李坐在巴黎人外邊的廣場台階上,對著三三兩兩的站街小姐品頭論足。我一直覺得,澳門是一個分裂的城市,作為葡萄牙曾經的殖民地,它的飲食、審美都受葡國的影響。在氹仔,最能感受到資本主義的醉生夢死。而我,還無法躺在這個大染缸里,只是作為一名旁觀者,遊走在灰色地帶,看形形色色的人。

小時候,我看到鎮上的溜冰場和錄像廳有人賣一包一包的花生,我吵母親給我煮了二十多包,放到菜籃里就拎去各個店裡叫賣。還賣過菜,賣過衣服,賣過雜貨攤。成年後,我對外界的敏銳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轉而自我放逐,對身邊的一切都毫不在乎,漠不關心,專註自我。

我彷彿看到天空飄落了把把鈔票。各大賭場除了周到的服務,還負責給客人提供夢。威尼斯人搬來了威尼斯的小橋流水,天空也造得逼真,走在上面,讓沒去過威尼斯的人都墜入夢中,以為自己真的去白天的威尼斯走了一圈。

我和老李談起這些我嗤之以鼻的見聞。老李笑我太天真,太天真的人才會割腕自殺。他說話毫不留情,一針見血。

老李忍不住:「你這是要工作掙錢,怎麼和客人亂搞上了。」

他並沒有責罵我對丈夫的不忠,對世事有自己的道德判斷。我曾經幻想過,把老李換成我的丈夫,多好,他有原則,有耐心,有底線。我傻笑,作為一名被治好的精神病患者,我在兩個世界的縫隙之處過著無足輕重的生活。

老李怎麼能理解我悲觀厭世的念頭呢。

我站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地說:「有一則熊掰玉米棒的故事,說熊貪心,老是覺得前面更多,於是一路掰過去,到頭了一無所獲。我覺得不對。如果我走不遠,就隨手掰了一根,不能丟,繼續往前走,結果遇到更合適了,那我該怎麼辦呢?」

我們的談話以失敗告終。老李認為現在的我不適合談論任何事。他丟下一句話:「你是想回去了嗎?」

我在沙發上看著他出去,聽出了潛藏的關心。我的眼前晃蕩著高地上的教堂。澳門太小,到處是小巷子。我走在教堂裡面,仰望富麗堂皇的橢圓屋頂,昂貴華麗的吊燈,有一群葡國人走了進來。他們的胸前,都掛一個牌子,上面用繁體中文寫了四個字:葡國土人。這群人,重返故地,來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尋找消失了的與自己有關的記憶。而我的過去,如影隨形,我隨時隨地都能想起它來。我如此憎恨它,以至於我用虛假的、溫暖的辭彙來偽裝成為一名沒有過去的人。剛剛,這種偽裝被老李的一句話戳破了。

生命的狀態會因為經歷的某事、增長的年齡、不斷豐富的閱歷被迫中斷,或者更改方向。我在澳門,改弦易轍。

我對著那扇關上的門說:「回去?回去和一個將性病傳染給你的丈夫繼續過生活嗎?你覺得這樣好嗎?」謠言在我來澳門的一個月就飛了過來,人們輕而易舉原諒到處噴洒精液的丈夫,卻將我說成一個人盡可夫的娼妓,僅僅是因為我在物慾橫流的澳門。兒子年紀小,視頻里和我說這些的時候,他還不懂是什麼意思。我忍著怒氣,精心教育了他一頓,那天,我特別焦灼,在房間來回走動了一整夜。

這天的傍晚,我開了老孫的房門,拿了他的摩托車鑰匙,將他的摩托車開去了酒店。見到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劉海若,才知道老孫為什麼下午辦完事就急匆匆飛往上海了。還好,老孫吩咐過,打手們算手下留情了。我到藥房買了跌打損傷膏,拿上去坐在床邊給他塗。眼角,臉頰,後背……我邊擦邊說,我能想到最好的事,就是和你一起共同生活。我的淚落下來,滴到他的後背上。

老孫放高利貸多年,見過大風大浪,走南闖北多了,普通話說得很溜。經常拿一個古馳的錢包,裝了許多卡,各大賭場的貴賓卡他都辦了。有時,約人談事,在只針對貴賓的休閑區他便來去自如。他初中沒畢業,就出來混社會,有些神秘,我好奇,卻不好過問。賭場的規矩,什麼身份做什麼事情,大家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掙錢嘛。

我幫劉海若穿上了襯衣,心裡想著,偷騎了老孫視若珍寶的摩托車,可惜沒被交警抓到,不然這報復就等值了。老孫辛辛苦苦,花了一萬多塊,才考到的摩托車駕照。

他躺下來,我坐在床尾,盤腿看著他,他也盯著我,過一會,他側過頭去,看著床頭柜上的檯燈。房間的空氣很濃,困住了許多氧氣,讓呼吸變得困難。他終於說話了:「我會很快還上錢的。」

我問:「你怎麼賭上的?有很多千萬富豪賭成了百萬富翁,或者變成了一文不值的人,很難東山再起。」

他打開了那盞檯燈,光照亮了他的眼睛:「我父親就是一個賭徒,他年輕時就開始酗酒,精通各種牌技,輸光之後,就去信基督了,性情大變。」

他又說:「我們總是勸自己,不要走父輩的老路,但是,我們總是下意識重複。」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面帶憂愁和無法擺脫的苦惱。

我說:「老孫是好人。」

他說:「誰都是好人。」

他伸出手,平放在床上,用溫柔的滿含祈求的口氣說:「過來,躺這裡,可以嗎?」

我輕輕地躺了上去。床很寬,我問他,還疼嗎?他說不疼了。

我說:「故事通常會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但不會在很久很久以後結束。過了二三十年,或者十年八年後,我們會記得此刻嗎?」

他立刻說:「不記得。」

我閉上眼睛,置身在不知名的某地,我和他,同睡同起,做相同的事,咬他的手臂,談不著邊際的話題……許多時候,幻夢一場總比什麼都沒有來得真切和實在。

5

這天,我和他第一次在澳門還沒徹底清醒的時候起床,我拉開窗,望向外面的雲朵,看到橫跨大海錯綜複雜的道路,百感交集。這幾日,我已將工作拋之腦後,老李給我打了好多次電話,我都沒有接,後面我乾脆將他移入黑名單,於是,我獲得了短暫的清靜。所有的一切,我都沒和劉海若說。可我知道,他心知肚明。他輕車熟路,不過隨手一挑,便像解內衣一樣將我的靈魂解開了。

我們起那麼早是有原因的,我請他去議事亭前地的黃枝記飯店吃雲吞面。他是福建人,應該吃得慣黃枝記。我來澳門的第二天,在這家著名的餐館吃了生平最貴的一碗面。那是早上九點鐘,議事亭前地還沒有人山人海,許多店鋪還沒有開門營業,這時候的澳門很地道。那會兒我一邊吃一邊心疼錢。我還買了韓束的化妝水,之後,就漸漸變成了一隻晝伏夜出的貓。

蝦餃和黃色的伊面混在一起,挺大的一碗。劉海若吃到一半,突然說:「我會補償你這幾天的損失。」這幾天,他沒刮鬍子,看上去滄桑許多。王家衛的《2046》里的梁朝偉,就留著這樣的小鬍子。

我慢慢地吃著,又喝了一口湯,突然覺得有點發苦。我說:「你先把錢還上再說。」

他沒再說話。我們很快就吃完了。之後,我們下樓來到了街上。陸陸續續有人了。我們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只是慢慢地往上走去。據說,附近不遠處就是著名的大三巴牌坊,一棟在火災中被燒毀得只剩下一堵牆的教堂,在歲月中,被喊成了東方的牌坊。

我們來到了葡文書局,書並不是很多。他的目光掠過那幾排書架,英文書、簡體書、繁體書。我說:「你要買書嗎?宏遠圖書中心離這不遠,算是澳門最大的書店了,有挺多英文書。」

他說:「我不買,看看而已。」

我們出來,繼續往前走,經過許多鱗次櫛比的店鋪,穿過越來越多的人海,我突然有了一種安心的感覺。

人的一生,可以有許多次婚姻,但是真正驚心動魄的愛情,僅有一次。我不自覺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將二十來歲的那場自殺排除在外,它變得毫無意義。那時,我尋找依附,沒有依附便尋死覓活,經過那些狹隘的、幼稚的、極端的衝突,今天,我終於走在了陽光之處。

在此之前,我總覺得自己在澳門飄飄蕩蕩,就像浮雲,變幻萬千,不知自己是誰。有時,碰巧公寓留守的人都在,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談在賭場遇到的客人,做了什麼事,黑暗的,光明的,平凡的,驚奇的,就那麼不咸不淡娓娓道來,我也不再一驚一乍。我已經三十三歲了,已過了可以衝動犯罪的年紀。生命就像一支煙,無論昂貴與否,交合的部分都會被丟棄。我的目光掠過道路的悠長,漫入熙熙攘攘,可我已經無所謂了。

澳門,像飛鳥的羽毛那樣柔軟。他,讓我變得像澳門一樣柔軟。

他看了看四周,說:「煙癮犯了,想抽煙。」他並沒從口袋掏出香煙。他氣管不好,極少抽煙,這幾天卻是例外。

我側頭看他,說:「這是公共場所。不要抽。」

我緩緩地說起一個故事:「有一個三十齣頭的男人,家境殷實,自己開了一個小診所,有一天夜裡開車往城裡,就失蹤了。直到兩周後,派出所的人找上門,叫家屬去認領屍體。泡在水裡都爛了,牙齒全被人拔掉了,手上的大金戒也不見了。聽說是被放高利貸的做死了。案子好幾年了,都沒破。」

他面色一沉,問:「在澳門嗎?」

我說:「沒,在澳門借的錢,死在自己的家鄉。老李說的故事,我一直想要不要告訴你聽。」

他說:「沒關係,我無所謂。一個人能活多長,怎麼死,都是命中注定。」他開始相信宿命論了。

我們七拐八拐,來到了炮台,位於小山坡上。炮台視野寬闊,遊客漸漸多起來。我有些累,坐到了石椅上。他也坐下來,頭往後仰。我感到有河流從我們身邊經過,一條溫暖活潑的河流。周圍雖然有竊竊話語,我內心卻一片寧靜,我從來沒有這麼安靜過。從前,我總是聽到輪胎行駛撞擊心口的砰砰聲,讓我難以入眠。我把自己放進平庸的日子,像折花瓣一樣,一瓣一瓣地數自己將在某年某月某日死去。有時,丈夫就卷著被子躺在我身邊,可我的眼睛,只看到滿房子的花瓣,飄蕩著奇異迷人的香氣。

丈夫對我捉摸不透,最後他乾脆放棄了努力。

此刻,我生活在一座遙遠的城市,和一個萍水相逢的人,結伴走過人生一段悠閑輕鬆的假期。我扭頭,看著他的側臉,泛起一股溫柔。此刻,當下,足夠。

……

回去後,他把酒店退了,另尋了新的住處。我在酒店和他分別,回到了伯樂花園。老孫和老李早已等著我,兩個人惡狠狠地訓了我一頓。罵完後,老孫恨鐵不成鋼地說:「他給你什麼了?不就幾個錢值得你這樣做嗎?」

我說:「他會還上的,我相信他,給他兩周時間。」在澳門的這段時間,初來乍到,老孫照顧我,親自帶我到各大賭場轉悠,教我如何辨別賭客、扒仔、條子。可惜除了給老孫拉來一單生意,卻生出無數是非外,他並未獲得多少的好處。說實話,我還挺內疚的。

我們仨,呈三足鼎立之勢,沉默良久。老李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我的眼淚奪眶而出。他幫我太多。

老李說:「你不適合在這待。」他話中有話。

我像一個夢遊者般,腦海里閃過很多綺麗古怪的畫面,我用力甩了甩腦袋,疲憊之極地說:「讓我睡一會吧。」我踉踉蹌蹌從沙發上站起來,失明似的雙手在空中亂抓,老李一把扶住了我,將我抱進了屋,把我扔在了床上。

我變得很輕,臉蛋也比剛來時光滑,雙目也比從前明亮有靈氣,哪怕剛剛哭過。昨天,我和劉海若在新葡京,他一無所有,只能充當看客。我們站在檯子邊,看別人一把一把下注。一個打扮妖嬈時尚的女子挽住一個男人走過來,撒嬌地說要賭一手,直接扔了一千塊到檯子上。我冷笑,都要開了,荷官肯定罵。果然,荷官一聲厲喝,小姑娘就委屈地躲到那名壯漢身後。

老李輕輕摸了摸我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生硬地扭過頭,走出了房間。

兩周後,劉海若用稿費把錢還上了。他把我叫出來,我們在台灣小麵館吃飯。他給了我五千塊。外面燈火通明,又是一個讓人沉醉的晚上。而我有預感,他要走了。

他輸光的那天,也是這樣的晚上。晚上的七點和凌晨四點並無不同。

在巴黎人廣場上,他叫我幫他找小姐。當我顫抖著,將打火機湊近那支煙,點亮的一剎那,他的面孔也在我心裡一閃一閃。他給了我一千五百塊葡幣,作為酬勞。他給我的小費,總是比別人多。

我接過錢,仰頭看了看高聳入雲的鐵塔,十一月的海風吹得真是冷。他一邊抽煙,一邊猛烈地咳了幾下。我環顧四周,姑娘們在寒風中哆嗦。我不知如何啟齒,沉吟半晌方問道,「要什麼樣的?」對於上次和老李的失敗,心裡留了陰影。

他看了我一眼,說:「像你這樣的。」他疲憊的眼睛被煙霧洗滌,纏繞在樹上的燈光將他的頭髮染成了暗黃。

我一愣,說:「我身價高,玩玩牌抽水可以。」

他黯淡地笑了下:「我開玩笑的。算了,我今晚沒興趣,回去睡了。」

我說:「找小姐發泄完了,本照樣回不來,我給你介紹個人,你們談,贏了是你的。」

命運是一把神奇的鉗子,將每個人修修剪剪,在交錯的搭配中,有些對,有些不對。

他說:「我後天的飛機。」

我沒問他去哪裡,只是說:「還回來嗎?」

他沒回答。

我發現自己問了一句蠢話。

我說:「以後,你如果再做夢,穿紅衣的是我。」

他也有過幽默的時候,那幾日,我們在房間里,互相逗樂,哈哈大笑。我們甚至忘了身在澳門,忘了外面賓士的街道和浩浩蕩蕩的行人。我們心平氣和,用各自的肢體和漂浮的言語,彼此試探和觸摸。我們翻來覆去,尋找各自身上的傷疤,不斷追憶那些荒唐舊事。他還給我放了兩部黑白片,一部叫《精疲力盡》,一部叫《祖與占》。

他走的那天,我陪他轉車,先是坐星際賭場的車到銀河,再從銀河坐開往機場的大巴。他只有一個行李箱。我們站在銀河候車處,我問他:「我怎麼才能像你一樣,寫優秀的虐戀小說?」他曾夸夸其談,把自己比作薩德侯爵。

我撐了一把黑色的傘,我緊緊握住傘柄,他沒叫我收起來,我也固執地在被建築籠罩下撐著一把傘。

他想了一會,說:「很難,因為你不在我身邊。」

我把臉轉向了一邊,揣測他話里意思的真假。這裡有幾條線路,開往不同的地方,儼然一個小型始發站。下午三四點,等車的人不多。

他上車,我和他揮手。車子拐了出去,消失在我的目光所到之處。直到他離開,我都沒問一直想確定的事:到底有沒有愛過我……我一邊走一邊旁若無人地哭了,流淚是一件可恥的事,可我顧不得面子了。

不久,我離開了澳門,我用親身的經歷驗證了一個事實,它並非遍地黃金,也驗證了一個真理,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有始有終。並沒有太早或太遲,老天安排我們在這段時間相遇自有其道理。我在反覆的確認與求證中,在重複的痛苦與掙扎中,在足夠成熟的年紀,經過不斷練習,我具有了辨別的能力,確定自己在他的言傳身教中,鄭重地習得了真正的愛情。我活了三十多年,終於懂得如何去愛一個人,它不是得到,而是放下。

在夢中,我的名字和他的名字重疊。你知道嗎?我身份證上的名字就叫劉海若。

責任編輯:吳佳燕

《長江文藝》201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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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17年第10期目錄

小說坊

短篇

夜夢吉祥|須一瓜

冬韭|孫春平

暮色溫柔|張惠雯

蓮瓣蘭|艾絲絲

中篇

飛去來器|女真

撲朔迷離|唐菘

大故宮

踏雪尋梅 |祝 勇

口述史

編者有奇緣|田中全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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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光(8首)|張二棍

不能停止的練習(8首)|關 子

另一片森林(8首)|張朗

三官殿

讓歷史在現實中復活|魯虹

刊中刊

手霸|陳章華

翠柳街

以夢為馬的兩種可能|吳佳燕

《長江文藝》201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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