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畫究竟是什麼,我們為何如此迷戀她?
10 月 28 日,是世界動畫日。在國際動畫協會(ASIFA)的推動下,世界動畫日成為了全球範圍內最盛大的動畫慶典。每年的這個時候,ASIFA 都會在全球推動大量的放映會、展覽、游會等動畫相關活動,從 2002 年發展至今已有 15 個年頭了。
但世界動畫日並不只屬於動畫專業人士,而是面向所有對動畫感興趣的人們。要知道它成立的初衷,是將動畫這門藝術放在聚光燈下,面向不同的觀眾、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去展現她的魅力。
其實單從世界動畫日挑選的日子,我們或許也能一窺 ASIFA 的意圖:125年前,即1892 年的 10 月 28 日,法國人埃米爾·雷諾使用自己發明的光學影戲機,首次舉行了動畫的大規模播映。
所謂光學影戲機其實就是拉洋片的加強版:把畫面映在大畫布上,看戲的人就不用湊在拉洋片的小孔前擠來擠去了。雷諾把數百張畫繪製被在圖片條上,透過活動視鏡將畫面投射在熒幕上,就此贏得了五十萬人次觀看之多。而此時,離電影即將誕生還有三年。
這裡就有說法了。節日定在這一天,一方面是動畫作為一門藝術首次贏得了群眾基礎,造就了最原始的一批戲迷——想想看,拉樣片要讓五十萬人看到,那得靠多少師傅不眠不休拉上好幾十年呀!
可以說,動畫不是從誕生那一刻即成藝術,而是在被觀看中升華為藝術,是觀眾決定了動畫。所有每一個熱愛動畫的觀眾,都對動畫的發展起了重要作用。
不過雷諾肯定想不到,一百年多後的動畫觀眾會是這個樣子……
另一方面,我琢磨著多少有點兒和電影較勁的意思了。埃米爾·雷諾所做的光學影戲機還算不上電影,而更多算作「前電影」的範疇;電影人公認的電影誕生日,是三年後盧米埃爾兄弟1895 年 12 月 26 日的首次電影公映。
世界動畫日這麼定,我總感覺有點像在叫板電影界——你看,我們比你早三年,三年哦!
歷史上,盧米埃爾的電影放映機打敗了雷諾的光學影戲機,致使雷諾很快宣告破產。作為當時最重要的兩種新興藝術,動畫和電影這一對幾乎同時誕生的冤家就此展開了一個多世紀的糾纏。
但這裡我並不想就此展開歷史課,而是聊聊動畫究竟是什麼。當然,我不是想談動畫的定義,要知道動畫的定義實在太五花八門,光是我讀過的就有七八種——恐怕動畫的博士方向還沒動畫的定義多呢!
我想談的是,動畫對於我們動畫迷來說意味著什麼,我們又為什麼迷戀動畫。
人生在世難免會有些小眾的愛好,自從我迷上動畫之後,偶爾也會遇到有人問起像「你為什麼那麼喜歡動畫」這樣的問題。
單看問題本身其實並不冒犯,不過有些人確實在這一提問中隱含了「那麼大的人還看動畫=幼稚」的價值評價,面對懷有這種觀點的人,我也大可用不屑一顧的姿態回復,或者乾脆更激進的直接懟回去。常有人被這一問題刺激到發怒,也可以理解。
但有時,提問者確實並無意冒犯,而只是單純好奇動畫迷的心態罷了,很多時候還是特別親近的朋友。他們不過是想知道動畫究竟有什麼樣的魔力,能讓那麼多人為她如痴如醉——探知人的心理一向是非常具有魅惑力的想法,我時常也會好奇別人迷戀的其他事物究竟有何魅力,這不奇怪。
面對此種情形時,若再發火只會顯得心虛,心虛於對自己心理竟然如此無知,根本說不出為什麼。大多數人總會作高深莫測狀以掩飾這份無知,但作為一個從小就求知慾極其強烈的好奇寶寶,我無法剋制的希望深究自己的內心:我到底迷戀動畫什麼呢?
每一個人從小就看動畫,但大多數人會在成長的過程中逐漸脫離對動畫的興趣,而轉投其他領域。我小時候也是每天放學飛奔回家、守在電視機前目不轉睛看動畫的小孩兒,但是青春期時興趣就逐漸轉向了小說、遊戲和音樂。
動畫雖然偶爾也會看,但只是眾多消遣里沒那麼特殊的一環罷了,用來消磨我那漫長而躁動的少年時光。如果只是熱愛的是幻想故事,看小說也就夠了;一定要加上影像,也還有大把的電影佳作存在。對於當時自詡文藝青年的我來說,世界上藝術氛圍濃厚的領域那麼多,我何必要看動畫呢?
在人生的前十八年,愚鈍如我並沒有察覺到動畫的特殊性。直到大學時偶然看到了一些經典老動畫,其中一部是《飛躍巔峰》。
我被片中的高屋法子給擊中,很沒有形象的哭了出來。要知道那會兒,我還是個憤世嫉俗,熱衷於聽死亡金屬那種范兒的長髮小青年,機器人動畫雖然也看,但僅僅也只是看看罷了。會迷戀如此通俗的「宅向」作品中的角色,對當時的我來講幾乎是難以想像的事情。
那會兒我還不理解她究竟給我下了什麼魔法,直到後來,我在宮崎駿的《出發點》一書中看到了類似的心情:
我之所以愛上動畫,是從看了東映動畫的《白蛇傳》(昭和三十年作品)開始。劇中的白娘子美得令人心痛,我彷佛愛上了她,因此去看了好多遍。那種感覺很像是戀愛。對當時沒有女朋友的我來說,白娘子就像是情人的代替品。找到了代替品,現實生活中的不滿足就可以滿足了。
……
說來不怕各位笑話,其實是我對片中的女主角一見鍾情。看完電影之後,我幾乎是失魂落魄的晃蕩在飄雪的回家路上。和她們崇高的專情相比,我的不上道顯得何其不堪,而那種自慚形穢的失落,讓我蜷縮在桌爐邊哭了一整晚。說是考生抑鬱的心理也好、青春期發育不全的惶恐也好,甚至說我濫情都行——總歸是一句話:《白蛇傳》在我年少稚嫩的心中留下了非常強烈的印象。
……
而我嘴裡說著憤世嫉俗的話,其實內心渴望著純粹真情的世界,就算是濫情的靡靡之作也能打動我的心。我再也無法否定自己,其實我渴望自己能夠肯定這個世界。
……
日子就這麼的在不安中過去。《白蛇傳》給我的感動日漸淡薄,回憶起的竟全是那部作品的不完美之處,若不是在勞工聯盟舉辦的電影會上看見《冰雪女王》,我懷疑,我的動畫之路是否還會持續。
《冰雪女王》為我做了一個示範。它讓我看見動畫作業中包含了多少對作品的熱誠與愛惜,畫面的動態又可以如何升華其中的演技。在描繪純粹的情操、堅毅而樸質的意念時,動畫竟是如此的撼動人心,絲毫不遜於其他形式的作品。不論內容上的弱點如何,其實《白蛇傳》也擁有同樣的特質。
被宮崎駿念念不忘的蘇聯動畫《冰雪女王》
回頭想來,動畫對我施加的魔法便是如此了:堅毅崇高的女性在藝術作品中並不少見,而我卻看到這種品質並非來自故事本身,而是蘊含在角色的動態里。一舉手,一抬足,那乾淨颯爽的身姿,都讓我彷彿看到了動畫女神在對我微笑。我已不記得當時看到《飛躍巔峰》時,心情究竟是處於什麼樣的低落,大致是陰暗抑鬱的吧,與她相遇的一刻或許在我心裡點燃了一盞明燈。
在我最叛逆的時期,我曾經對宮崎駿不屑一顧,總覺得過於老派,不新潮。可大學時再看,也慢慢開始發現我曾經錯過的東西。宮崎駿作品的魅力並不在僅僅在於劇本和鏡頭中,而在於他對於超脫於現實的動態描繪:行走也好,奔跑也好,那乾脆利落的動態,極有韻律的節奏感,都絕非存在於現實之中,而是根基於對現實的想像。
後來,我想明白了一點,動畫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從出身就自帶著「後現代」的光環。她存在本身,就意味著對於架在低檔藝術(Low Art)與高檔藝術(High Art)之間這座高牆的反抗。
儘管動畫中以通俗作品為主,若從藝術精英的角度來看大概確實缺乏深刻的內容;但實際上其意義在於觀眾與她相會的那一瞬間,由觀眾的精神狀態決定作品的地位。縱使內容上存在弱點,又或許作為通俗作品而言對藝術的態度比較輕薄,但動畫形式本身的魅力卻閃爍著非常耀眼的光芒。
庵野秀明和幾原邦彥在一次對談中提到,最初的動畫迷總是希望動畫中的角色能體現出一種「清潔感」,無論是作畫上不體現人體肌膚上的小瑕疵,還是性格中冷冷清清的感覺。
這種清潔感進一步推開與真實的距離,賦予動畫迷一個完美無暇的動畫世界。引發第二次動畫潮《宇宙戰艦大和號》中的森雪是如此,造就第三次動畫潮的《新世紀福音戰士》也是如此。可以說,動畫迷對動畫的迷戀,正是由於她非真實的靈質。
如果你有心的話,會發現我其實一直在用女性形的「她」來指代動畫。這不是因為擬人,而是源自於動畫(animation)的詞源,anima。
在榮格心理學中,anima(阿尼瑪)是一個男子心中具有女性特徵或是基因,在男人身上既不呈現,也不消失,她是一個自然的原型,總是預先存在於人的情緒、反應、衝動之中,存在於精神生活中自發的其它事件里。
在日常表述中,我們經常會認為阿尼瑪代表了男人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形象,而目前流行的日本動畫,其核心關注點總是如何構建這樣的阿尼瑪。宮崎駿影片中女性永遠是堅毅、勇敢的同時,保留了溫柔和善良,具備了男人心目中一切美好的女性特質。
這是宮崎駿心中的阿尼瑪,也是整個 80 年代動畫迷心目中的阿尼瑪。而 90 年代時,動畫史上最具有時代意義的阿尼瑪誕生了——《新世紀福音戰士》中的綾波麗。
但這並不意味著,阿尼瑪只是男人心目中的女性而已。事實上,榮格心理學只是借用了早期哲學中的用語:在 10 世紀時,阿尼瑪的含義是指人的內在靈魂,尤其特指非理性的一面。
阿尼瑪是模糊不清的感情和情緒,預感性,容易接受非理性的東西,對人身外貌愛的能力,對自然的感覺,等等。與之相對,男性形的阿尼姆斯(animus)則指代靈魂中理性的一面。
所以我之所以如此迷戀動畫,或許也是在追尋我心目的阿尼瑪。宮崎駿將這種情感稱之為「嚮往失落的世界」:
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可能性」就在漸漸喪失。所以人們要到幻想的世界裡悠遊,這是一種對失去的那些可能性的幢憬,也可以說是創造動畫的原動力。
就算大多數的人不會認為自己所處的環境有什麼不幸,但總覺得有些些不滿足。
《安妮的日記》擁有廣大的青少年讀者,或許就是因為安妮所處的狀況令他們「羨慕」吧!在邊緣狀態中緊張求生—正是他們所嚮往的人生。
不過話雖如此,如果讓他們的現實生活也捲入類似的漩渦,他們又會強烈拒絕。換句話說,人之所以會對悲劇里的主人翁有所憧憬,乃是基於一種自我陶醉心態,想在戲劇作品裡找東西來「代替」自己所失去的東西。
「電影發明以後,人類的生命比起以前延長了至少三倍」,楊德昌在電影《一一》里借角色之口說過類似的話:
「我們在電影里的生活經驗,至少是我們自己的生活經驗的 double。我們沒有人殺過人,可是我們都知道殺人是怎麼一回事,而且有過好幾次各種殺人的經驗。這就是我們在電影裡邊得到的。」
但我以為,動畫迷對動畫的感知方式,一方面與電影迷存在共通,卻也有一方面存在差異。
巴贊認為,電影是「現實的漸近線」,必須無限接近現實,但又要和現實保持距離。但在巴贊的認知中,這裡的電影僅僅指的是實拍(live-action)電影,動畫是被忽視的。
或許是巧合,或許是註定,動畫(animation)源自拉丁語 animātiō/anima,是陰性詞(女性形),如果不是哲學/心理學上使用,一般翻譯為「賦予靈魂/靈魂」。而電影卻來自法語 cinéma,是陽性詞(男性形)。
但其實,電影的 cinéma 源自古希臘語 kinema,原本是中性詞,表示運動。所以原本,動畫和實拍均屬於中性的運動(電影)——但隨著法國人發明cinéma 一詞後重心完全偏向實拍,在電影的討論中則很少看到動畫的身影。這大概是一個很少有人留意到的現象,或許冥冥之中揭示了動畫與(實拍)電影的內在差異,以及動畫與(實拍)電影的不同命運。
影評人韓松落有一句有意思的說法,說看(實拍)電影「是為了向平庸的生活報仇 」。
但動畫並沒有這個權力,動畫只能做到讓你保有對幻想的渴望:動畫迷實際上並無法從動畫里的生活經驗得到 double,畢竟動畫中的經驗與我們現實的生活經驗可以全無聯繫。與其說動畫延長了我們的生命,倒不如說延長了做夢的權力。
阿尼瑪沒有強烈向平庸復仇的渴望,和如此清晰的邏輯驅動力。她更來自於我們對自然模糊不清的情緒,是我們孩童時期對萬物有靈論的篤信不疑;她來自我們對美的先天性感知,是我們對美和藝術的直觀認識方式;她也來自對現實世界的不確定,是我們感覺到這個世界哪裡有些奇怪,卻無法將之描述清晰。
長久以來我一直覺得,或許大多數迷戀動畫的人,靈魂當中阿尼瑪的一面都遠遠強過於阿尼姆斯。但阿尼瑪絕非幼稚,而是所有人與生俱來,但一部分人被強調理性的社會給後天抑制了。
而很多人心中的阿尼瑪,或許已經被父母吃掉:
這就是我對動畫的一點個人感受。那麼,動畫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呢?你第一次遇到心目中的阿尼瑪,又是在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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