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遊:錯過,便是一生
紹興自古有個習俗,每年的三月五日,全城的男女老少都會祭拜大禹,逛廟會。
又是一年三月五,三十一歲的陸遊逛過廟會後,漫步到隔壁的沈園,欣賞生機勃勃的春景。或許是緣分未盡,在沈園,陸遊偶遇了六年前休掉的前妻唐琬,以及她的現任丈夫趙士程。
南宋文人周密在《齊東野語》中,記錄了陸遊與唐琬的這次相遇:
「嘗以春日出遊,相遇於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遣致酒肴。翁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題園壁間。實紹興乙亥1155歲也。」
在偶遇陸遊後,唐琬把自己與陸遊的往事告訴了趙士程。
趙士程是宋太宗玄孫趙仲湜之子,雖是皇族宗室,但毫無驕矜的貴公子習氣,飽讀詩書,為人寬厚,對妻子曾經的遭遇非常同情。在徵得丈夫同意後,唐琬派人給陸遊送了些酒食,隨後就走了。
最美的愛情是還沒愛夠,就戛然而止。
六年前,陸遊與唐琬感情正濃,卻被迫休妻。如今他雖已再娶,但仍然忘不了唐琬。此次沈園重逢,看著她已嫁為人婦,心中怎能平靜。在唐琬和趙士程走後,萬千遺憾與惆悵湧上心頭,於是陸遊提筆揮毫,在沈園的牆壁上寫下流傳千古的《釵頭鳳》。
釵頭鳳 ·紅酥手
陸遊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匆匆又是一年春,唐琬重遊沈園,看到了這首詞。被休掉後,她雖然嫁給了趙士程,但從未忘記過陸遊。如今面對這首《釵頭鳳》,她百感交集,於是也寫下一首《釵頭鳳》,以傾訴自己的情感。
釵頭鳳 ·世情薄
唐婉
世情薄,人情惡。
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乾,淚痕殘。
欲箋心事,獨語斜闌。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
病魂常似鞦韆索。
角聲寒,夜闌珊。
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寫完這首詞後沒過多久,唐琬就黯然死去。
從這兩首《釵頭鳳》可以看出,陸遊與唐琬仍然深愛著對方,那麼,當初陸遊為什麼要休掉唐琬?這個故事,還得從最開始說起。
唐琬是陸遊的表妹,兩人從小青梅竹馬,情投意合。陸遊二十歲時,唐琬嫁到了陸家。在陸家,唐琬非常賢惠勤勞,每天早早起床,穿衣梳洗後就洒掃庭院,切菜做飯,對婆婆也非常敬畏,唯恐惹她生氣。
正如陸遊在詩中所寫:「妾身雖甚愚,亦知君姑尊。下床頭雞鳴,梳髻著襦裙。堂上奉洒掃,廚中具盤飧。姑色少不怡,衣袂濕淚痕」。
唐琬對丈夫也體貼入微。陸遊每每讀書太累時,她便給他熬蓮子羹調養;陸遊挑燈夜讀時,她及時給他披衣裳;她聽人說,菊花晾乾了做枕頭可以清神明目,便給陸遊縫製了一個菊花枕……
楊沙《釵頭鳳詞意》
然而,唐琬雖深得丈夫歡心,卻「不當母夫人意」。陸母有四個兒子,其中數陸遊最為聰慧,因而陸母對陸遊抱有很大期待,一心盼望他登科進官,光耀門楣。
可陸遊在十六歲時沒考中,結婚後不久再戰,依然失望而歸。
其實陸遊文才出眾,本能順利入仕。但他在考卷中力主抗金,與當時朝廷主和投降的方向違背,因而才黯然落第。
但陸母哪裡知道這些,一股腦兒將兒子沒考中的原因全歸咎於唐琬。認為她整日與兒子耳鬢廝磨,影響了兒子的學業,因而幾次對她大加訓斥,還經常故意尋她的差錯。
這只是其一。陸母討厭唐婉的另一個原因是,嫁到陸家三年,唐琬仍生不齣兒子。陸遊在《劍南詩稿》卷十四中就曾寫道:「所冀妾生男,庶幾姑弄孫。此志竟蹉跎,薄命來讒言。放棄不敢怨,所悲孤大恩。」
於是陸母對唐琬的嫌惡愈深,終於逼迫兒子休掉唐婉。陸遊心中自是萬般不舍,但他怎敢忤逆母親,只得把唐琬送歸娘家。
七十五歲時,陸遊告老還鄉。此時唐琬早已化作一抔泥土,而陸遊也已至垂暮之年。在一個傍晚,陸遊來到沈園。
四十年的風雨侵蝕,沈園早已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更何況當初的人與事,傷心的往事立刻浮上陸遊心頭,於是他提筆寫下《沈園二首》。
其一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斜陽中,城樓上的畫角似乎也在哀鳴,沈園已不是我們曾經偶遇時的樣子。想起橋下碧綠的春波曾映照過你的倩影,一陣悲傷就不禁湧上我的心頭。
其二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自你去世已經過了四十個年頭,沈園的柳樹已經老得不飄柳絮了。我也即將死去,化作會稽山上的泥土,卻仍然到沈園憑弔你的遺蹤而淚落潸然。
從沈園回去後,陸遊夢中再到沈園,夢醒後作《十二月二日夜夢遊沈氏園亭》二首。
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裡更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埋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十年後,八十五歲的陸遊再游沈園。沈園裡的花依舊燦爛,但唐琬早已化作塵土,讓他不得不感嘆人生如夢,太過匆匆!於是,陸遊又作詩一首:
《春遊》
沈家園裡花如錦,
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
不堪幽夢太匆匆。
陸遊的痴情有人感動,也有人質疑。
很多讀者站在現代人的角度,認為他太過懦弱,為何就不能為了心愛的女人違抗母命,與她雙宿雙飛。
可在當時的宗法制社會,如果執意違背母親的命令,他便註定要落下一個不孝的罵名。忠孝自古連在一起,不孝又怎能忠?他的仕途勢必會受到很大的影響。
愛與前途二選其一,在這個艱難的選擇題中,陸遊選擇了後者。
因為得不到,所以忘不了。此後幾十年,陸遊生兒育女,浮沉宦海,過著像當時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的人生,但唐琬,也成了他一生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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