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的超越性:以道觀之,物無貴賤
文/行葦
《道德經》雖然只有五千多字,卻給世人留下了不少爭論至今的懸案,如第五章有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其中的「不仁」一說,就頗為令人驚駭。
一、麻木亦或無私
眾所周知, 「仁」在中國文化里是一個極重要的道德觀念,儒家將之視為至高追求,社會大眾也將之與忠孝等作為根本性的為人準則。如果一個人表現出這一品質(「仁人志士」),會得到高度的讚揚,反之則會受到人們的唾棄。——著名的京劇《鍘美案》中有一經典片段,秦香蓮指著陳世美罵道:「似你這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千古少,枉披人皮在今朝」。人而不仁,只能和動物為伍了。
京劇《鍘美案》(資料圖)
無疑,「不仁」一詞含有明顯的負面意義,如錢鍾書先生曾指出:
「不仁」有兩,不可不辨。一如《論語·陽貨》之「予之不仁也」或《孟子·離婁》之「不仁暴其民」,涼薄或兇殘也。二如《素問·痹論》篇四三之「不痛不仁」或《廣韻·三十五禡》之「傻偢·不仁也」,麻木或痴頑也。前者忍心,後者無知。「天地不仁」蓋屬後義。(《管錐編》)
據此,即是以「天地不仁」為麻木無知,而「聖人不仁」則更可以理解為「其不仁也,或由麻木,而多出殘賊,以凶暴為樂。」這是赤裸裸的叢林法則,弱肉強食啊。那麼,《道德經》是在提倡麻木殘暴,讓人回歸動物世界嗎?
這似乎又和《道德經》內容存在許多矛盾之處,如其言「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都可見「天地」並非麻木無知。而「聖人」在《道德經》中更是得道而救世利人的形象,其雲「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聖人不積,既已與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百姓皆注其耳目,聖人皆孩之」。
因而,大多數注者與學者主張此處的「不仁」並不是負面意義, 如王弼言「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萬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為。造立施化,則物失其真。有恩有為,則物不具存。」(《老子道德經注校釋》)
陳鼓應先生認為該句的意思是:「天地無所偏愛,任憑萬物自然生長;聖人無所偏愛,任憑百姓自己發展」。(《老子今注今譯》)
說得最為通透的當屬高亨先生,其云:「老子強調無私的慈愛,與此有心的仁愛,大不相同,必須區別。……天地對於萬物沒有私愛,同等地聽任萬物由於季節環境等條件的變化而生長、死亡。……道家的聖人對於百姓沒有私愛,任憑百姓由於年齡體質、生活順逆等條條件的變化而生長、死亡。」(《老子注釋》)
二、道不為人之私
以上解讀都提到「天地」與「聖人」任「萬物」與「百姓」之「自然」,可見將「天地不仁」和「聖人不仁」並列,體現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理論原則。蓋老子論道的核心目的,並不在於懸空去談論一個形而上學的命題、概念,而是試圖推天道以明人道,以「道性自然」為人類社會立法(成玄英所謂:虛無大道,是眾生之正性也),以期建立起合乎人性本真的現實秩序(以一種反對人為建構的「仁義道德」的形式,呼籲返歸到未被人為造作所扭曲的人性本真狀態,形成一種非秩序或者說非教條的自然秩序),達到「無為而民自化」、「民復慈孝」的目的。
道法自然(資料圖)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老子所說的「道」並不全然是針對人類社會而言的,也正是因為其並非全然從人的角度出發,故而方能推出「無所偏愛」、「道法自然」的行為原則。考察老子所說的「道」,大體包含了以下三方面的意涵:
一是道具有本源之意。其雲「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又雲「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在老子的語境中,「道」首先是宇宙萬物的本源,是天地未生前的混沌狀態,其通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模式,從無形中生化出了宇宙萬有,一切存在物都是「道」的產物,「道」是「衣養萬物而不為主」的。
二是道有本體之意。這特別表現為道的形而上超越性。其雲「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摶之不得名曰微」,表明道是超越一切形器和感覺經驗的,是「非常名」的,《道德經》第一章又指出「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表明道是超越並統攝有無的。而這種超越性的本體又不是與現象世界隔絕的,反而是貫通在現實世界的,所謂「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寧,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由此也就引出了「道」的第三層意涵。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資料圖)
三是具有規律義或法則義。在老子看來,道雖然無形,卻擁有無窮的作用(道沖,用之或不盈),萬物都為這種作用所支配(淵兮似萬物之宗),其雲「反者道之動」,「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又曰「天之道,利而不害」,「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都表示了道的規則義。而正是在這一維度上,才得以實現推天道以明人道的目的,從而得出要求人類效法天道的結論。——在老子的語境中,現實人類的行為顯然是違背道的規則的,他將「天之道」與「人之道」相對即是明證。而何以為道所生化的人類會違背道,老子並未作出明確解釋,從他與莊子對仁義、聖智等的批判似乎可以窺見其緣由,即人類的真性是被提倡仁義、智慧等的「聖人」所敗壞的。
從以上三點來看,老子所提倡的道論雖然是出於救治人類社會的目的,卻天然帶有超越人類的屬性。蓋作為本體、本源的道並不是僅僅屬於人類的,而是與一切存有相關聯的(故莊子指出「道在屎溺中」 ),而作為規律義的「天道」,顯然具有客觀規律的意涵,其運作是「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的,其作用是約束一切的,並不因人為萬物之靈而有所偏私,所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三、結語
由以上可知,人類想要達到「萬物自化、天下自定」的目的,首先必然要破除對人類已有知見的執著,從道的高度平等看待一切存在,方能體察天道之自然。
《道德經》第二章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其實無論美醜、善惡、有無、難易等,都是人類從自我立場出發而生出的意見,有了非此是彼,非彼是此的見解,就產生出無窮的爭論是非,因為人與人的立場、視角不同,從自我的角度出發,自然無法統一認知。莊子對此曾發出拷問:
以道觀之,物無貴賤(資料圖)
從人的角度看,「自貴而相賤」,而「以道觀之,物無貴賤」。因而,莊子認為「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唯有明道的聖人才懂得真正的是非。而這樣的是非顯然是超越於人類中心立場並對人與物的關係作出了深邃的反思——聖人超越了人類的維度,效法於道、效法於天地,才能夠做到「不仁」,對人與萬物無所偏私,無所偏愛,而是從天道的高度,平等無私面地對一切存在。
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莊子·齊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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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念遠)
聲明
※黑霧之中,大隊人馬無蹤跡;仗術逆天,難免喪生殞性命
※揭示道家不外傳的修心方法
※不爭利名不生氣,逍遙自在過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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