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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書院」:網戒中心學生的噩夢

藍色大門後是關男生的「小黑屋」

深 度 實 驗 營

30日晚,豫章書院所屬的南昌青山湖區在官方微博回復道,豫章書院存在體罰學生一事。10月30日,對該機構下達了限期整改通知單並予以了警告,責令其1個月內整改到位,同時對相關責任人員進行追責。

文|深度實驗營

豫章書院在微博回復

程昊已經三天沒睡覺了。回到家後,他把自己房間里的東西從頭到尾翻出來,再放回去。吃罷飯無事可干,又翻騰一遍,再放回去。

隨家人出門,程昊必須事先確認目的地。路上開著手機GPS,看行車路線是否正確。他隨身帶一把長條形的尖刀,警惕地審視接觸到的所有人。

「那段時間什麼人都不相信,做夢一樣。」程昊說。

他試圖從三個月的軍事化模式中脫離,找回歸屬感。同時,他努力地保持清醒,害怕自己一閉眼,又回到網戒中心的「小黑屋」。

2016年9月底,程昊結束了在江西南昌豫章書院為期三個月的「戒網癮教育」。之後半年多的時間裡,他懷疑一切,無法融入集體生活,輟學在家。父母帶他找心理醫生,做了多次諮詢,「走出來全靠時間」。

程昊說,時間推移,豫章書院為他心裡留下的傷痕慢慢消退。然而,當他在豫章書院的微信推送中看到了同期學員的照片,噩夢一樣的記憶又翻滾襲來。

2017年10月,程昊決定爆料。他在知乎上找到一個曾經揭發過類似網戒機構的博主,敘述自己在豫章書院的遭遇,稱該機構對學員有暴力虐待行為。26日,一篇《中國到底有多少個楊永信?》的文章在知乎、微博上廣泛傳播,將「網戒中心」的陰暗一面再次展示在公眾面前。

一:「小黑屋」噩夢

程昊是被騙進去的。

2016年6月25日,程昊跟媽媽在南昌旅遊,媽媽帶他上了一輛七座商務車,說是直接可以到賓館。一個多小時後,車子停下,程昊和媽媽一左一右下了車。

當他再轉過身拿包的時候,媽媽已經不見了。

程昊被兩個男人帶走,「參觀」古色古香的書院。後來他才知道,那兩人是豫章書院的教官,自己是被媽媽騙到南昌「戒網癮」。

程昊跟著兩人走過一個藍色的鐵皮門,進去發現是個死胡同。裡面有三所房間,各有一扇封閉的鐵門。跟著程昊的人越來越多,其中一個打開了房間的門,讓他進去。

「進去幹啥」程昊不解。「你先進去呆著」,那人回應。程昊急了,「你們到底什麼意思?」,有人告訴程昊,是他的父母讓他到這兒來戒網癮,已經簽了合同。

程昊覺得事情不太對,想掏出手機打電話報。,一圈人圍著,沒法向外跑,他轉身衝進房間。「然後一群人衝上來把我按在地上,手機當時就摔地下碎屏了。」程昊說,其中一位教官拿出一副手銬,銬住了他的左手。

他竭力用右邊的胳膊反抗,直到雙手被拷上。整個過程不超過5分鐘。

接下來的7天,他再也沒從那個房間出來過。在書院的介紹中,被程昊叫做「小黑屋」的地方,名為「煩悶解脫室」,用來讓學員「解煩悶」。

房間很小,大約10平米左右。屋內昏暗,無窗,燈泡也碎掉了。只有最頂上有個小孔,用來透氣。白天的時候,會有一小撮光線從那泄下來。門左側大概三四步的位置,有一個尿盆,大理石地面上扔了一個粉色的、看不出新舊的枕頭,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程昊哭了兩天,後來發現已經哭不出來了,「淚流幹了」。他大多數時間是站著的,對困與不困的界限分辨模糊,大腦處於放空狀態。實在疲憊的時候就在地上躺一會兒。

「很絕望,在那個環境里,沒人跟你說話,這才是最大的折磨。」7天里,每日三餐的時候會有人來送飯,那是他與外界唯一的聯繫。

「在他們送飯的時候,我問什麼他們都不回答」,程昊說,送飯的人把飯放下就走,表情不屑,「就像看到動物園的鐵籠里又送來了兩隻新動物一樣」。

他沒怎麼吃東西,期間只上了兩次廁所。準確一點來說,是在尿盆里解決的。大解的時候沒有衛生紙,只能用手擦,再往牆上抹。

「以前也有人在那被關過,牆上有很多排泄物的殘留,我去的時候還是夏天,那個味兒.....」

當程昊從「小黑屋」出來的時候,「感覺整個人都在飄」。他一眼看到南昌的天空,很藍。

「當時覺得能出來怎麼樣都行,只要別回去就行」。程昊說。

後來程昊才知道,每位學員在送進來後,都會被關在「小黑屋」里一周,消磨銳氣。豫章書院里的學員,也不只是網癮少年,還有打架鬥毆、早戀、甚至吸毒的,都會被送到這兒來,接受教育。

跟程昊比起來,劉旭算是「老江湖」了。早在2014年,他就因為叛逆被父母送來,後來因為要參加中考,被父母接回。2016年4月,他讀高一,反感課堂,翹課去玩,跟一些「社會青年」飆摩托車,再次被送回豫章書院。被那裡的學員叫做「二進宮」。

第一次作為新生被關「小黑屋」的時候,他騙過教官,悄悄帶了手機進去,在屋裡給爸爸發簡訊。但得到的回復是:「聽學校的安排」,爸爸不搭理他的求助,反而舉報了他。

「新生進是不允許帶東西的,眼鏡、腰帶、鞋子都得拿走,怕人自殺」,劉旭說,由於之前沒檢查出手機,當時負責的教官還被扣了工資。

在小黑屋裡,劉旭受到的待遇比程昊稍好:地上鋪了幾塊榻榻米,還給了一床被子。

有人遞給他一份「學院揭示」,「就是到處抄的文章,讓背下來。」,那是捱過7天漫長時光的唯一目標。

劉旭說,小黑屋的牆壁上被之前的學員刻滿了字。有懺悔書、罵學校的話,還有現代詩、LOL,甚至「代練QQ」的字樣。

「之前學校會給筆,但是會有人自殘,後來就不給筆了,大家就用小石頭刻」,劉旭回憶。

二:規訓與懲罰

10月26日晚上,當記者試圖登錄豫章書院的官網時,發現該主頁已被刪除。微信公眾號上還留著介紹:「我校常年招收10至18歲網路沉迷、厭學輟學、離家出走、早戀叛逆、消化不良、性格缺陷、心理偏差等家長和傳統學校難以教育和引導的邊緣學生。教學內容飽含40%的文化課同步教學,40%的修身心理教育,20%職業技能及才藝教育。教育期間無任何假期,隨到隨學」。

家長與書院所簽協議

然而,程昊卻給出了跟官方不同的學校日常「簡介」。

早上五點半,他們要起床站在孔子像前背東西,聽學校領導訓話。接著晨讀,一般是《論語》。早飯期間不允許說話,必須等最後一個人吃完才可以走。早飯後會安排打掃衛生,至於打掃的乾淨程度要根據教官的心情來決定。「心情好的話,疊各被子就行,心情不好,地磚要用牙刷一點一點刷乾淨」,程昊說,清潔時間大概一個小時左右,接著就進入了上午的課程。

在學校官方介紹中,上午的課程為文化課,即語數外等課程。但程昊吐槽道:「那裡老師的知識水平還沒有學生高,都是做做樣子。」程昊說,那裡老師的月工資在1000到2000之間,由於工資太低,來學校教書的一般都是在校大學生、應屆畢業找不著工作的年輕人,教官一般是退伍軍人。

下午的課程不固定,官方介紹中所說的「國學、書法、茶藝、禮儀」等課程常常被替換為體能訓練。一群男生在操場上排列整齊,做俯卧撐,或者跑步。

由於去的時候學校在蓋新的宿舍樓,比較高大的男生被要求幫助搬水泥。固態的水泥一袋100斤,大家抗在肩膀上往四樓運。「唯一的獎勵就是給一點冰糖吃,或者爛蘋果」,程昊說,如果拒絕搬運水泥,會被「記戒尺」,反抗會「記龍鞭」,再不服就關進最初的小黑屋,直到服從為止。

戒尺

所謂「記戒尺」,即用手機厚度、曰50厘米長的木板,掄起來打手心。「5個戒尺打下去,手都寫不了字」,程昊說,在豫章書院的懲罰規定里,「記戒尺」5個起步,上不封頂。

「記龍鞭」則是扒開褲子,用小拇指粗細的鋼筋做成的鞭子,往屁股上抽。

跟下午時常變動的課程和訓練不同,豫章書院有兩個固定的項目,從未間斷。

其一,是每天晚上7點鐘集體觀看《新聞聯播》,其二,是每天一次的「批鬥大會」。

晚上8點左右,全院一百五十名左右的學生和全體教官、老師先後走進擺滿條凳的大教室。白天,他們在這裡集體上課,晚上,這裡就成了「批鬥大會」的現場。

大會開始,同學們需要集體起立,排列整齊,聽老師總結當日工作,指出問題所在。然後按照當天記錄下的違紀記錄,按照不同的犯錯程度,對學生進行當眾懲罰。據劉旭回憶,「懲罰部分」主要以戒尺為主,偶爾會使用「龍鞭」,而後兩項懲罰的使用,需要經過校領導簽字同意。校領導掌握著學生是否受重罰的選擇權。詩琪作為女生,也曾受過「龍鞭」的懲戒。2014年5月5日,學校難得開葷,為學員做了魚湯。然而午飯過後,大家集體腹瀉,食物中毒。「學校沒有給我們吃藥,硬讓我們喝了一天的鹽水」。當天晚上,詩琪把乘鹽水的陶瓷碗打碎,用尖銳處割腕自殘。

被老師發現後,她接到龍鞭處罰的通知。

龍鞭

詩琪一開始耍了小聰明,在屁股上貼上4片衛生棉。然而沒想到,在打龍鞭之前,女教師帶她去廁所「脫褲子檢查」,被抓了個正著。出來後,在4樓的女生寢室門口,男校長親自打了她加重後的20個龍鞭。

「當然,這些事情都是在監控看不到的地方進行的,」程昊說,豫章學院在全校大面積設置攝像頭,家長可以遠程監控這裡的日常,懲罰只能在那些監控死角。攝像頭外,學生的慘叫和遭遇無人問津。

「日子差不都就這麼過,高壓、無聊、危險,人人自危」,程昊說,跟身體的操練相比,他最不能忍受的是精神上的管控:在書院,除了《論語》之外,其他書都不被允許帶入。

他從家裡帶來的那本《曾國藩家書》,被教練燒了。

三:書院里的「叢林社會」

有人的地方就有「叢林」,哪怕是像豫章書院這種封閉式管理、軍事化訓練的地方,也無法避免。

張旭屬於學校里的「老江湖」了。他稱:一進宮屬於弱勢群體,二進宮的時候和社會上的人接觸多了,懂得「搞關係」,油了點,日子也舒服了不少。

在豫章書院,學員也會拉幫結派。大致可分為「混混兒派兒」和「本地派」,前者多是一些社會上的無業青年,後者則是厭學、網癮居多。

由於混混兒們多數比較「油」,靈活,懂得如何討教官歡心。而本地派的那些「學生黨」,一般不會「走關係」,和教官硬碰硬,被教官針對排擠,成了整個學院的「弱勢群體」。

程昊說,相比新生,老學員擁有很多特權。「我去的時候,男生大概100多人,洗澡的時候要用一個水壓很低的水龍頭沖洗,只有一個。在那個水龍頭開著的時候,其他水龍頭都無法使用。100多號人在半小時內洗完是不可能的,這時候老學員就排在了前面。」程昊說,新生只能在半夜偷偷溜出去洗,熱水已經被用完,全是冰涼的冷水。

在老學員中,權力最大的幹部被稱為「學長」,受校長直接管理,教官都要給他面子。「每天晚上都有人來給他按摩,有時候家人送來零食,也會有人巴結著拿給他。」程昊認識的那個「學長」,家裡人給學校投資了20萬,是作為投資人的孩子被送進來的。

在豫章書院,還有一項不成文的規定,誰如果舉報有功,會得到幹部名額,成為「學長」,或者縮短在內接受教育的天數。舉報的範圍包括:周圍同學的違紀行為,同學之間的團體等。匿名的狀況下,大家相互揣測,相互懷疑,「根本不可能交心」,程昊感概,那三個月里的體驗,讓他看到人性里惡的一面。那種不信任感,潛移默化著他之後的人際交往,無法避免,無處可藏。

另外,班主任掌握著每周評分的大權,直接關乎「戒網癮教育」是否達標,關乎學員什麼時候才能聯繫父母接回。程昊的「戒網癮生涯」,很大程度上也是通過「討好」班主任,得到了優良評分, 才在三個月後結束。

「在那三個月里我從來沒反抗過,因為沒有用。之前有學員反抗,跟教官打架,但也只是一時解氣,最後還是被打,還是沒用」。程昊笑著傳授「經驗」。

四:「電休克療法」易名繼續使用

爆料文章在網路上刷屏後,豫章書院負責人一直沒有正面回應。在記者的電話採訪中,被問到是否存在小黑屋的情況,學校工作人員沒有正面回復,對記者說:「他(爆料帖撰稿人)就是寫個帖子,然後再配上P圖的照片」。當記者試圖追問具體情況時,電話被對方掐斷。

如果你打開搜索引擎,輸入「網戒中心」「戒網癮」等詞條,你會發現,各類揪心的社會新聞和看上去優質的網戒機構推薦,會一起湧現在你面前。

從2006年央視播出「電擊治療網癮」的新聞調查片《網癮之戒》至今,該類機構從未從我們身邊離開過。

2010年6月4日,淮安一家網癮戒治中心被爆出一條新聞:14名正在這裡接受網癮矯治的孩子,將教官捆綁後,連夜出逃,原因是無法忍受網戒中心的枯燥生活。事情發生後,孩子、家長、網戒中心展開了拉鋸戰。孩子們想回家,而家長希望把孩子繼續送回網戒中心。

2016年8月,一篇超過10萬閱讀量的文章《楊永信,一個惡魔還在逍遙法外》在朋友圈傳播。有人爆料稱,2009年,衛生部一紙禁令,叫停了電休克治療儀在網癮治療中的使用。而網戒中心把「電休克治療」改為「低頻脈衝電子治療」,繼續開。

被孩子們在貼吧、微博形容為「集中營」的地方,仍然是無數家長的選擇。面對張牙舞爪的、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孩子,他們時常束手無策,將期望寄托在「網戒中心」、「陽光學校」,希望能用昂貴的費用,換來「治癒」孩子桀驁不馴的良方。

記者找到送孩子去豫章書院接受「戒網癮」教育的母親,希望能通過交流探尋家長做出這項選擇的緣由,然而,卻得到了一個「自說自話式」的答覆。

「您好,這兩天網路上爆料稱裡面(豫章書院)存在體罰等不好的方面,您有聽說嗎?」

「我是不了解豫章書院,錯誤地把孩子送進去了。這樣的書院應該由社會機構來管理,而不是私立。害人不淺,可恨!」

「您覺得孩子回來後有什麼變化嗎?」

「家長沒有錯,只是錯誤的宣傳,社會缺少監督所致。這樣的地方只會害孩子。」

「 您是什麼時候把孩子送過去的,孩子在裡面多長時間?」

「呼籲儘快取締這樣的地方吧,不多說了。」

(為保護隱私,採訪對象為化名。)

主筆:殷盛琳

採訪:殷盛琳、趙靖、戴雅婷

編輯|陳顯玲

來源|南都周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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