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筆下的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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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老舍
中秋前後是北平最美麗的時候。天氣正好不冷不熱,晝夜的長短也劃分得平勻。沒有冬季從蒙古吹來的黃風,也沒有伏天里挾著冰雹的暴雨。天是那麼高,那麼藍,那麼亮,好像是含著笑告訴北平的人們:在這些天里,大自然是不會給你們什麼威脅與損害的。西山北山的藍色都加深了一些,每天傍晚還披上各色的霞帔。
同時,那文化過熟的北平人,從一入八月就準備給親友們送節禮了。街上的鋪店用各式的酒瓶,各種餡子的月餅,把自己打扮得像鮮艷的新娘子;就是那不賣禮品的鋪戶也要湊個熱鬧,掛起秋節大減價的綢條,迎接北平之秋。
北平之秋就是人間的天堂,也許比天堂更繁榮一點呢!
選自《四世同堂》
by 周作人
敦禮臣著《燕京歲時記》云:「京師之曰八月節者,即中秋也。每屆中秋,府第朱門皆以月餅果品相饋贈,至十五月圓時,陳瓜果於庭以供月,並祝以毛豆雞冠花。是時也,皓魄當空,彩雲初散,傳杯洗盞,兒女喧嘩,真所謂佳節也。惟供月時,男子多不叩拜,故京師諺曰,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此記作於四十年前,至今風俗似無甚變更,雖民生凋敝,百物較二年前超過五倍,但中秋吃月餅恐怕還不肯放棄,至於賞月則未必有此興趣了罷。本來舉杯邀月這只是文人的雅興,秋高氣爽,月色分外光明,更覺得有意思,特別定這日為佳節,若在民間不見得有多大興味,大抵就是算賬要緊,月餅尚在其次。
我回想鄉間一般對於月亮的意見,覺得這與文人學者的頗不相同。普通稱月曰月亮婆婆,中秋供素月餅水果及老南瓜,又涼水一碗,婦孺拜畢,以指蘸水塗目,祝曰眼目清涼。相信月中有裟婆樹,中秋夜有一枝落下人間,此亦似即所謂月華,但不幸如落在人身上,必成奇疾,或頭大如斗,必須斷開,乃能取出寶物也。
月亮在天文中本是一種怪物,忽圓忽缺,諸多變異,潮水受它的呼喚,古人又相信其與女人生活有關。更奇的是與精神病者也有微妙的關係,拉丁文便稱此病曰月光病,彷彿與日射病可以對比似的。這說法現代醫家當然是不承認了,但是我還有點相信,不是說其間隔發作的類似,實在覺得月亮有其可怕的一面,患怔忡的人見了會生影響,正是可能的事罷。
好多年前夜間從東城口家來,路上望見在昏黑的天上,掛著一鉤深黃的殘月,看去很是凄慘,我想我們現代都市人尚且如此感覺,古時原始生活的人當更如何?住在岩窟之下,遇見這種情景,聽著豺狼曝叫,夜鳥飛鳴,大約沒有什麼好的心情,——不,即使並無這些禽獸騷擾,單是那月亮的威嚇也就夠了,它簡直是一個妖怪,別的種種異物喜歡在月夜出現,這也只是風雲之會,不過跑龍套罷了。
等到月亮漸漸地圓了起來,它的形相也漸和善了,望前後的三天光景幾乎是一位富翁的臉,難怪能夠得到許多人的喜悅,可是總是有一股冷氣,無論如何還是去不掉的。「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東坡這句詞很能寫出明月的精神來,向來傳說的忠愛之意究竟是否寄托在內,現在不關重要,可以姑且不談。
總之我於賞月無甚趣味,賞雪賞雨也是一樣,因為對於自然還是畏過於愛,自己不敢相信已能克服了自然,所以有些文明人的享樂是於我頗少緣分的。
中秋的意義,在我個人看來,吃月餅之重要殆過於看月亮,而還賬又過於吃月餅,然則我誠猶未免為鄉人也。
選自《中秋的月亮》
by 季羨林
每個人都有個故鄉,人人的故鄉都有個月亮。人人都愛自己故鄉的月亮。事情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但是,如果只有孤零零一個月亮,未免顯得有點孤單。因此,在中國古詩文中,月亮總有什麼東西當陪襯,最多的是山和水,什麼「山高月小」,「三潭印月」等等,不可勝數。
我的故鄉是在山東西北部大平原上。我小的時候,從來沒有見過山,也不知山為何物。我曾幻想,山大概是一個圓而粗的柱子吧,頂天立地,好不威風。以後到了濟南,才見到山,恍然大悟:原來山是這個樣子呀!因此,我在故鄉里望月,從來不同山聯繫。像蘇東坡說的「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完全是我無法想像的。
至於水,我的故鄉小村卻大大地有。幾個小葦坑佔了小村一多半。在我這個小孩子眼中,雖不能像洞庭湖「八月湖水」那樣有氣派,但也頗有一點煙波浩渺之勢。到了夏天,黃昏以後,我在坑邊的場院里躺在地上,數天上的星星。有時候在古柳下面點起篝火,然後上樹一搖,成群的知了飛落下來,比白天用嚼爛的麥粒去粘要容易得多。我天天晚上樂此不疲,天天盼望黃昏早早來臨。
到了更晚的時候,我走到坑邊,抬頭看到晴空一輪明月,清光四溢,與水裡的那個月亮相映成趣。我當時雖然還不懂什麼叫詩興,但也顧而樂之,心中油然有什麼東西在萌動。有時候在坑邊玩很久,才回家睡覺。在夢中見到兩個月亮疊在一起。清光更加晶瑩澄澈。第二天一早起來,到坑邊葦子叢里去撿鴨子下的蛋,白白地一閃光,手伸向水中,一摸就是一個蛋。此時更是樂不可支了。
我只在故鄉呆了六年,以後就離鄉背井漂泊天涯。在濟南住了十多年,在北京度過四年,又回到濟南呆了一年,然後在歐洲住了十一年,重又回到北京,到現在已經十多年了。在這期間,我曾到過世界上將進三十個國家,我看過許許多多的月亮。在風光旖旎的瑞士萊芒湖上,在平沙無垠的非洲大沙漠中,在碧波萬頃的大海中,在巍峨雄奇的高山上,我都看到過月亮。這些月亮應該說都是美妙絕倫的,我都異常喜歡。但是,看到他們,我立刻就想到我故鄉中那個葦坑上面和水中的那個小月亮。對比之下,無論如何我也感到,這些廣闊世界的大月亮,萬萬比不上我那心愛的小月亮。不管我離開我的故鄉多少萬里,我的心立刻就飛來了。我的小月亮,我永遠忘不掉你!
我現在已經年近耄耋,住的朗潤園勝地。誇大一點說,此地有茂林修竹,綠水環流,還有幾座土山,點綴其間。風光無疑是絕妙的。前幾年,我從廬山休養回來,一個同在廬山休養的老朋友來看我。他看到這樣的風光,慨然說:「你住在這樣的好地方,還到廬山去幹嘛呢!」可見朗潤園給人印象之深。此地既然有山,有水,有樹,有花,有鳥,每逢望夜,一輪當空,月光閃耀於碧波之上,上下空,一碧數頃,而且荷香遠溢,宿鳥幽鳴,真不能不說是賞月勝地。荷塘月色的奇景,就在我的窗外。不管是誰來到這裡,難道還能不顧而樂之嗎?
然而,每值這樣的良辰美景,我想到的仍然是故鄉葦坑裡的那個平凡的小月亮。見月思鄉,已經成為我經常的經歷。思鄉之病,說不上是苦是樂,其中有追憶,有惆悵,有留戀,有惋惜。流光如逝,時不再來。在微苦中實有甜美在。
月是故鄉明,我什麼時候能夠再看到我故鄉的月亮呀!我悵望南天,心飛向故里。
by 徐志摩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
中國字形具有一種獨一的嫵媚,有幾個字的結構,我看來純是藝術家的匠心:這也是我們國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經是一個極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史上有數的傑作;有石開湖暈,風掃松針的妙處,這一群點畫的配置,簡直經過柯羅的畫篆,米仡朗其羅的雕圭,chopin的神感;像——用一個科學的比喻——原子的結構,將旋轉宇宙的大力收縮成一個無形無蹤的電核;這十三筆造成的象徵,似乎是宇宙和人生悲慘的現象和經驗,吁喟和涕淚,所凝成最純粹精密的結晶,滿充了催迷的秘力。你若然有高蒂閑(gautier)異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夢到,愁字變形為秋霞黯綠色的通明寶玉,若用銀槌輕擊之,當吐銀色的幽咽電蛇似騰入雲天。
我並不是為尋秋意而看月,更不是為覓新愁而訪秋月;蓄意沉浸於悲哀的生活,是丹德所不許的。我蓋見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於反射性的神經!
我重複回到現實的景色,輕裹在雲錦之中的秋月,像一個遍體蒙紗的女郎,她那團圓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時她冪弦的顏色,那是藕灰,她踟躇的行踵,掩泣的痕迹,又使人疑是送喪的麗姝。所以我曾說:
秋月呀?
我不盼望你團圓。
這是秋月的特色,不論她是懸在落日殘照邊的新鐮,與「黃昏曉」競艷的眉鉤,中宵斗沒西陲的金碗,星雲參差間的銀床,以至一輪腴滿的中秋,不論盈昃高下,總在原來澄爽明秋之中,遍灑著一種我只能稱之為「悲哀的輕靄」,和「傳愁的以太」。即使你原來無愁,見此也禁不得沾染那「灰色的音調」,漸漸興感起來!
秋月呀!
誰禁得起銀指尖兒
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輕濤,可不是禁不住她一指的撫摩,在那裡低徊飲泣呢!就是那:
無聊的雲煙,
秋月的美滿,
熏暖了飄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輕縞的衣裳,
來參與這
美滿的婚姻和喪禮。
——十月六日誌摩
選自《印度洋上的秋思》
by 豐子愷
記得有一年,我在上海過中秋。晚飯後,皓月當空。我同幾個朋友到馬路上去散步,看見了上海中秋之夜的形形色色,然後回家。我將就睡的時候,忽然有一個人推門進來。他送我一副眼鏡,就出去了。我戴上這副眼鏡,一看,就像照著一種X光,眼前一切窗門板壁,都變成透明,同玻璃一樣,鄰家的人的情狀我都看見了。我高興得很,就戴了這副眼鏡,再到馬路上去跑。這回所見,與前大異;一切牆壁,地板,都沒有了;但見各種各樣的人各自過著各種各樣的生活。可驚,可嘆,可憐,可恨,可恥,可鄙……也有可歌,可羨,可敬的。我跑遍了上海的馬路,所見太多,興奮之極,倒在馬路旁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卻是身在床中。原來是做一個夢。
選自《上海中秋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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