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要回1912
從這個角度觀照,1912年就變得很重要。跟1911年相比,科技全無進舊,社會更加混亂,經濟乏善可陳,學術亦少創新,然而整個社會的精神生活,卻經歷著天翻地覆的變化。
我小時候,如果被問到想生活在哪個年代,百分百會說是「2000年」——那時總被教導說,到2000年我們就實現「四個現代化」了。未來是什麼樣子?葉永烈的《小靈通漫遊未來》描述著美好圖景:車在空中飄,船在海上飄,米飯是人造的珍珠米,西瓜比桌子大,上地理課坐飛機滿世界跑……總之很神奇。
而過去呢?之前是「萬惡的四人幫」,再往前沒幾年,又是「萬惡的舊社會」,大家只好一門心思相信「明天會更好」。明天更好的堅定信念起於工業革命,傳入中國後在晚清達致巔峰,嚴復所謂「世道必進,後勝於今」讓中國的青年一代充滿向前向上的激情——這是好事還是壞事,還真不好說。
後來我知道了湯因比,知道他渴望出生在公元一世紀的新疆,因為那裡是佛教文化、印度文化、希臘文化、波斯文化和中原文化的交匯地帶。(大家可能注意到我將考題中的「中國新疆」去掉了「中國」,又將後面的「中國文化」改成了「中原文化」,因為在公元一世紀,還沒有現代的「中國」這個概念。湯因比想表達的意思,也跟如今這個行政國家無關。)
湯因比
我還記得劉東當時在《讀書》上提及湯因比這段話,其實是為了介紹謝和耐的《蒙元入侵前夜的日常生活》,劉東說,如果讓他選,他願意回到南宋的中晚期,因為那是漢文化發展最圓熟最高潮的時期。
人各有志,我在今年選擇回到一百年前,1912。當然還沒人提供給我真正的穿越途徑,我回去的方式是抄一百年前的《申報》,每天抄同日不同年的新聞,深深地假想自己是一個1912年的普通人,依靠媒體的報道與描述,構建自己想像中的中國與世界。
從普通人的角度看,這個年份並不好。1911年夏,江南大水,江蘇浙江安徽幾省遭災嚴重,十月武昌事變,大部分省份都有局部戰爭。住在上海租界里算好了吧?可是米價飛漲,從七元一石漲到了十元十一元,不得不從湖南緊急調米三十萬石往江南救災。政府不得不通過報紙大聲呼籲,勸上海人改變飲食習慣,多吃面,少吃米飯。
好不容易南北統一了,新生共和國又碰到兩大問題:一是辛亥內戰中招募的軍隊必須裁減遣散,二是國庫空空如也。前者導致中央對地方的控制相當微弱,各地不斷發生兵變;後者則仍是晚清的老矛盾「借債還是收捐」,以應對迫在眉睫的財務危機。
所以你看當時的報紙上,不管是新聞報道,還是社評清談,甚至普通讀者投稿,文字里都充滿了焦慮之情。就日常生活來看,1912年比1911年還要苦焦,自古煙花繁盛之地的蘇州,不斷傳聞有商鋪租戶因生意冷清生活無著而懸樑自盡,而六朝金粉的南京,一片蕭條,連秦淮河的畫舫都開始賣酒菜便酌,大概是自洪楊之亂後未有的景象。
更令人揪心的,是從辛亥便開始的邊疆危機。日本窺視滿洲,俄國覬覦外蒙,英人進逼西藏雲南,這都是滿清治下的舊危機。然而外蒙宣布獨立,西藏攻擊漢人,卻讓號稱「五族共和」的民國十分棘手。總之,內憂外患,集於一身,民生凋蔽,觸目瘡痍,這等年份,回去則甚?
我一向不相信歷史對現實與未來有什麼指導作用,但是回溯過往,乃是人類本能,就像人需要憑藉視覺、聽覺、觸覺甚至味覺來確定自己身體與環境的關係,時間的流變,更是人安妥自己靈魂不可缺少的維度。知道我們的習俗、想法、制度、社會架構源自何處,如何變化至今,解決不了「往何處去」的當下焦慮,卻可以讓人有一種精神上的安全感與通透感。陳寅恪詩「讀史早知今日事」,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從這個角度觀照,1912年就變得很重要。跟1911年相比,科技全無進舊,社會更加混亂,經濟乏善可陳,學術亦少創新,然而整個社會的精神生活,卻經歷著天翻地覆的變化。
比如說,從前的政治架構,是「天子牧民」,這意思著君權神授,統治的合法性無可置疑。清末的立憲風潮,就是希望在不撼動這種合法性的前提下,改變政治的運作方式。然而改良沒有跑贏革命,清廷終於遜位壽終。既稱民國,則君權神授,一變而為治權民授。如何取得「人民」的擁戴,變成了統治的必要條件。
如此一來,民眾對統治者的要求與監督,便與從前大不相同。從前是「天皇聖明兮臣罪當誅」,對統治者的制約需要通過天人感應與倫理道統來實現,現在則可以直接表現為「輿論呼籲」、「議會質詢」,不管選舉實踐還有多少不足,民意傳達還有多少偏差,人心所向,已是勢不可當。辛亥年如能留下虛君,實現君主立憲,或許會有助於國難過渡,但君主一旦去除,想要重行帝制,那是政黨、媒體與公眾萬不會答應的。袁世凱後來的折戟沉沙,就在於他看不出明治維新與辛亥革命的這重區別。
袁世凱
前面說了,媒體上充斥著焦慮之情,一方面是危機感的確越來越重,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人們心理上接受不了這些危機:「都已經民國了,怎麼還會這樣?」以前憂懷國事,不妨將一切都推到朝廷腐敗不思改革上去,如今人民當家作主,這種種的不如意,就難以讓人容忍了。
這就是1912,一個充斥著各方博弈,充盈著焦慮之情,也充滿著無限可能的年份。第一個國會,第一個總統,第一個內閣,第一次不用叫官員「大人」或「老爺」,第一次平民可以要求面見最高統治者,第一次可以在媒體上暢所欲言,第一次中樞官員接受民意代表質詢……這一切,讓1912,如居里夫人所說,成為了歷史長河中一個「有趣且有用」的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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