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養子何晏是被誰殺死的?
賴正直/時拾史事獨家,未經授權嚴禁轉載搬運
何晏是曹操的養子,後又成為曹操的女婿,可以說既是皇親,又是國戚,在曹魏政權中具有特殊的地位。同時,何晏的學問修養也極高,是譽流天下的名士,他既精儒學,又通玄學,開啟了魏晉時期由儒入玄的文化風尚,在思想文化史上也頗佔一席之地。
齊王曹芳時期,在曹爽失勢後,何晏被歸為曹爽黨羽,遭掌權的司馬氏殺害。關於司馬懿父子為什麼一定要殺掉何晏,《三國志》的記載疑點頗多,值得研究。
一、歷史背景
三國不是一段孤立的歷史,其前承東漢,後啟兩晉南北朝,要把前後的歷史聯繫起來,考慮當時的社會實況,才能洞察歷史人物的行為動機,看清歷史的真相。從東漢到南北朝,不論從政治、經濟、社會風尚、文化藝術來說,都可以肯定地說,這是一個世家大族的時代,世家大族在這個歷史時期扮演著最重要的角色,一切重大的社會動態,無不圍繞著世家大族展開。
但在這樣一個世族時代中,卻產生了一個異類的政權——曹魏。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曹操生於官二代家庭,出身不算太壞,可當時的世族不是這樣認為的。《三國志·武帝紀》說曹操的父親曹嵩「莫能審其生出本末」,也就是說,沒有家譜,出身群眾,平頭百姓一個。陳琳在《為袁紹檄豫州》中罵曹操是「贅閹遺丑」,實為世族對庶族的傲慢嘲諷。
同時,曹操自從征鎮一方以來,一直實行抑制世族豪強的政策,這種做法,既是因為曹操的個人好惡,也是現實的需要。東漢末年戰亂,導致人口減少,陳群曾說:「今喪亂之後,人民至少,比漢文景之時,不過一大郡。」蔣濟也說:「今雖有十二州,至於民數,不過漢時一大郡。」人口減少,是因為死於戰亂嗎?似乎不完全是。據《晉書·地理志》及《通典·食貨》等載,西晉統一後,人口並未比曹魏有明顯增加,可見人口劇減,只是統計數字上的劇減,實際上應稱之為人口流失,即人口從國家的戶口登記本中流失。
流失到哪裡去了呢?流到世族的蔭庇之下去了。
在唐朝中晚期實行兩稅法之前,歷代所征皆為人頭稅,戶口登記,實為徵收賦稅和徵發徭役的憑據。世族私養人口,自然是不報、少報戶口,這就導致國家稅源、兵源大量損失,經濟、軍事實力受到削弱。為此,曹操實行屯田政策,給予屯民種種特權和優惠,除了積蓄物資之外,也是著眼於與世族爭奪人口,從經濟基礎上打擊世族實力。抑制世族,實際上是有利於國家的,有晉一代不識此理,放縱世族發展,造成數百年腐朽的世族政治,皇位亦操於世族之手,由此可反觀曹操的先見之明。
抑制世族的政策,是曹魏的立國之本,所以曹操之後,曹丕、曹叡都在貫徹。曹丕多次自廣陵征孫吳,但當時孫權建都武昌,且廣陵江面寬闊,非適於渡江之地,可見曹丕意不在吳,而在於藉機收奪青、徐世族豪強的兵力,解決曹操遺留下來的歷史問題。曹叡熱衷於徵發人力修治宮室,除滿足私慾外,也有在徵發徭役之際清查戶口,防止世族大戶蔭庇瞞報的意思。曹叡的皇妃虞氏曾抱怨「曹氏自好立賤」,這也說明曹氏三代都不與世族通婚,有意和世族保持距離。
對於非世族的曹氏政權,出身河內豪族的司馬懿打心底里是不看好的。所以在曹操請他出來做公務員時,他「辭以風痹」,不去。司馬懿打的什麼算盤呢?很明顯,他是想等袁紹消滅曹操,然後為大世族袁氏服務。但曹操打敗袁紹,平定了北方,使司馬懿不得不「懼而就職」。顯然,司馬懿並不真心為曹氏效力,他心裡一直在另有所謀。所以他拚命地偽裝,連曹操這樣的騙人專家都被他騙了。於是,世族勢力的定時炸彈就安放在了曹魏政權的心臟里,只要時間一到,曹魏這個平民政權就要被炸得灰飛煙滅。
二、何晏是曹爽的黨羽嗎?
前面扯了這麼多,主要是做個鋪墊,也就是在世族與平民庶族的複雜鬥爭中考慮何晏的死因。大多數人認為,何晏是曹爽一黨,司馬懿要除曹爽,自然要殺何晏,這也是陳壽的觀點。但是筆者以為,陳壽編史,依據的是晉朝的官方資料,包括何晏一案的案卷材料,這既然是司馬氏控制下的司法機關認定的結論,又涉及司馬氏掌權的合法性問題,所以陳壽沒有校正的餘地,只能照錄。現在我們看《曹爽傳》中關於何晏的部分,多稱「晏等」,將何晏與鄧颺、丁謐、李勝完全混在一起,看不出何晏個人在這個團體中起到的作用,模糊了個人責任,只是將一群人作為一個集團來認定,這是陷人於罪的一種慣用手法,不足採信。如果我們多找一些《曹爽傳》以外的材料,可以發現,何晏的政治立場與曹爽集團並非完全一致。
(一)曹魏的基本國策是抑制世族,這個國策到曹爽輔政的時候是否還在貫徹,史無明文,但我們根據史書上的一點蛛絲馬跡,可作若干推測。
《三國志》中常引人言,謂曹爽等人「多變易舊章」、「輕改法度」,但怎麼變易、怎麼輕改,卻言之不詳。從與曹爽親近的夏侯玄痛斥中正流弊的議論來看,這些「變易」很可能是針對世族的一些新政策、新措施(例如後來東晉桓溫、劉裕實行的排抑虛名、清查戶口之類),故而引起世家大族的反感。
曹爽固然是個庸才,但他周圍卻頗有一些人材。《三國志》注引《魏略》稱鄧颺「少得士名」、丁謐「頗有才略」、畢軌「文雅智意」、李勝「雅有才智」,這些人享名一時,自然想要有所作為,實行社會改革,可惜領導人缺乏魄力,改革失敗,這些人遂被官方文件描繪為結黨營私、吹牛扯淡的政治流氓,留下種種懸疑。
反觀何晏,卻是一整套的世族公子派頭。
首先,何晏系大將軍何進之孫,出身國戚。《世說新語》載,何晏曾在曹操宅院內畫地為廬,拒絕成為曹操的養子。《太平御覽》引《何晏別傳》載,何晏與曹氏諸子別席而坐,並聲稱:「禮,異族不相貫坐位」,可見,何晏頗以家世自矜,不屑於曹氏,這和司馬懿的態度倒是很像的。
其次,何晏的生活作風,塗脂抹粉、步路顧影、服藥行散、談玄論道,完全是魏晉世族派頭,與曹操的「崇實」風格大相徑庭。
其三,何晏一向以「孝」標榜,所謂「孝」,在當時已淪為世族維護門閥的理論工具,所以曹操才會針鋒相對地提出「唯才是舉」,要求各地推薦「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而作為世族的司馬氏恰恰相反,司馬氏自稱「服膺儒教」、「以孝治」,唐劉知幾《上〈孝經注〉議》中說司馬懿曾上奏曹芳,要求「詔令諸儒注述《孝經》」,而《隋書·經籍志》及《經典釋文·敘錄》均載,在編著這個《孝經注》的「諸儒」當中,就有何晏。何晏的另一部代表作《論語集解》,也是和司馬氏的親信鄭沖、荀顗一起合作的。這樣看來,何晏與曹氏的文化背景大不相同,與司馬懿倒是更有一些相近之處。
(二)在曹爽輔政之前,何晏的地位遠高於曹爽,而且從年紀、輩分等因素來看,何晏與曹爽手下的鄧颺等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語,何晏不可能成為曹爽的「腹心」、「黨羽」。
何晏與曹家諸公子格格不入,曹丕甚至罵他是「假子」。到了曹叡時,因排抑「浮華」,「頗為冗官」,這裡的「冗官」,大概是指《論語集解》上的結銜「駙馬都尉」,沒有實權,但地位還是很高的。新舊《唐書》均載何晏著有《魏明帝議謚表》,今已佚失,但據考證,《北堂書鈔》引有佚文:「何晏《魏明帝議謚表》云:『案外內群僚議,宜曰明』。余所執難,各不同。……今稱『明』者可謂眾矣。」
由此可見,曹叡死後群臣為其討論謚號的會議,是由何晏主持並最後拍板定下來的,此時何晏儼然是曹氏皇族中的長者,其地位遠非曹爽可及。
從年紀上看,何晏應與曹丕、曹真等相仿,曹爽應稱之為「叔」或「姑父」。《三國志》注引《魏略》曰:「(何晏)至正始初,曲合於曹爽,亦以才能,故爽用為散騎侍郎,遷侍中、尚書。」從「曲合」一詞的表述來看,何晏是以長輩之尊,曲意迎合作為晚輩卻得勢的曹爽,才得以掌權的。
而且,曹叡死於景初三年正月,曹芳即位後當年未改元,所以,「至正始初」一詞,表明何晏至少猶豫了一兩年才決定曲意迎合曹爽。何晏之於曹爽,尚需「曲合」,怎會與鄧颺等小輩是一路人呢?
(三)《三國志·曹爽傳》謂「晏典選舉,軌司隸校尉,勝河南尹,諸事希復由宣王」。把何晏與畢軌、李勝拉扯在一起,含糊其辭,好像司馬懿下野是何晏、畢軌、李勝三人造成的。這個述事方式並不十分嚴謹,可謂《三國志》中的曲筆。
實際上,陳壽自己在前面已經說了:「丁謐畫策,使爽白天子,發詔轉宣王為太傅,外以名號尊之,內欲令尚書奏事,先來由己,得制其輕重也。」司馬懿下野,實為丁謐之謀,這已經很清楚了。何晏不久之前才剛剛「曲合」於曹爽,是不大可能參與這麼秘密重大的謀劃的。
(四)何晏任吏部尚書,主持幹部選拔工作,是有成績的,與鄧颺等貪財好貨不同。
《三國志·傅咸傳》載傅咸稱讚何晏:「正始中,任何晏以選舉,內外之眾職各得其才,粲然之美,於斯可觀。」但《三國志·曹爽傳》注引《魏略》卻說:「晏為尚書,主選舉,其宿與之有舊者,多被拔擢。」兩處記載矛盾,何者可信?
筆者以為,《傅咸傳》較為可信。前面已提過,《曹爽傳》的編寫資料可能來源於官方案件卷宗,有出入人罪之嫌。而傅咸及其父傅玄、從兄傅嘏都是司馬氏的親信,他對何晏沒有「虛美」的動機,所以,相對來說,傅鹹的評價可能更接近於真相。
同時,《魏略》本身也為何晏作了一些辯護,說「何晏選舉不得人,頗由颺之不公忠,遂同其罪,蓋由交友非其才。」這又說明,何晏的用人標準,不同於鄧颺,其工作受到了鄧颺的干預,兩人越看越不像是一夥的。
(五)何晏並不贊成曹爽的改革政策。
《昭明文選》收錄有應琚的《百一詩》一首,李善注引《文章敘錄》曰:「曹爽多違法度,琚為詩以諷焉。」《三國志·王粲傳》注引《晉陽秋》說,應琚的《百一詩》有一百三十多篇,這在當時是影響很大的一部系列的政治文學作品,主要是批評曹爽的政策。《文心雕龍》注引《楚國先賢傳》云:「汝南應休璉(應琚)作《百一詩》,譏切時事,遍以示當事者,咸皆怪愕,或以為當焚棄之,何晏獨無怪也。」對批評曹爽的《百一詩》,何晏覺得不奇怪,說明他贊同詩的內容,並不認可曹爽的改革政策。
(六)何晏依違於曹氏和司馬氏之間,思想上有很重的危機感。
《世說新語》注引《名士傳》云:「晏有重名,與魏姻戚,內雖懷憂,而無復返也。」並載何晏的言志詩一首,曰:「鴻鵠比翼游,群飛戲太清。常畏大羅網,憂禍一旦並。豈若集五湖,從流淁浮萍。永寧曠中懷,何為怵惕驚。」表達了對政治前途的憂懼。如果何晏是曹爽的黨羽,他需要這樣擔憂嗎?
我們從何晏的詩中可以體會到他的困境:一方面,何晏是曹魏皇室近親,不可能為司馬氏所信任,另一方面,他又反對曹爽的政策,在思想上與司馬氏接近,還在司馬懿的主持下寫了《論語集解》、《孝經注》等書。這樣夾在兩大勢力之間,得罪了誰都不行。他能不怕嗎?
這樣一個何晏,怎麼會是曹爽的黨羽呢?
三、是誰殺了何晏?
既然何晏不是曹爽黨羽,司馬懿為什麼要殺他呢?看看《三國志》注引《魏氏春秋》的記載,何晏被殺的過程極具戲劇性,甚至是很搞笑的:
司馬懿最先是讓何晏來審理曹爽一案,何晏審理後向司馬懿彙報說:「本案一共牽連七個家族。」
司馬懿說:「不對。一共有八家。」
何晏很納悶:「不會吧,我查來查去只有七家。」
司馬懿用手指著何晏的鼻子道:「你再想想?」
何晏一愣:「難道是我?」
司馬懿笑了:「沒錯,就是你!」
話音剛落,一群衛士呼擁而上,將何晏按倒在地……
筆者以為這一段記載很不靠譜。推獄斷案,在任何時代都是嚴肅的司法活動(即使是冤假錯案,表面上看也是走完了訴訟程序的),何況是攸關司馬氏執政前景的大案要案。按照《魏氏春秋》的說法,司法辦案成了戲弄人的惡作劇。這段故事,很可能是後人編造的。
從政治上看,司馬氏並沒有一定要殺何晏的理由。何晏被殺,大體應該是出於私怨。何晏跟司馬懿有私怨嗎?看不出來。查遍各路史料,隱約可以看到,何晏與司馬師的關係似乎不太友好。
司馬師自視甚高,在其密友王弼死去時,司馬師嗟嘆累日,曰:「天喪予。」「天喪予」是孔子悼念顏回的話,司馬師反覆引此語,無疑是公開以孔子自比。孔子在當時可是至高無上的聖人,司馬師的此種言行,表明其自我定位是極高的。
而在當時,夏侯玄、何晏均與司馬師齊名。何晏對自己和夏侯玄、司馬師的評價是:「惟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太初是也;惟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司馬子元(司馬師)是也;惟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聞其語,未見其人。」實際上,他是「蓋欲以『神』況諸己也」。「幾」即「機」,解為心機、機謀,何晏是說司馬師有智謀,能夠籌策方略之類,表面上是在讚揚司馬師,但他的真實用意卻是以「神」自況,從他描述的「神」來看,顯然比司馬師的「幾」要高明得多,這是以至聖孔夫子自比的司馬師所不能接受的。
人物評論在漢末魏晉是極受重視的大事,影響著被評論者的政治聲譽,司馬師對出言不遜的何晏痛下殺手,可能性是很大的。從另一齊名者夏侯玄的下場來看,最後也是被司馬師殺掉,可見司馬師對與其齊名者非常忌諱,何況何晏不甘與其齊名,還要高於其上。司馬師豈不欲先除之而後快?
最後補充一點,在高平陵政變的時候,司馬師實為主持者。一方面,司馬懿當時年事已高,另一方面,政變的主力,是司馬師暗中收羅組織的「死士三千」。按史載,司馬懿既為太傅,已無調遣兵馬之權,但在政變時,司馬懿卻能「部勒兵馬,先據武庫」,哪來的兵馬呢?恐怕大部分是司馬師的那三千名恐怖分子吧。
司馬師父子策劃政變,是極為隱秘的,連司馬昭也是在政變前一天才知道。這表明司馬師和司馬昭雖為兄弟,但聲望、地位相差甚遠。司馬懿死時,群臣都以為「伊尹既卒,伊陟嗣事」,毫無異議地讓司馬師以撫軍大將軍輔政,但到了司馬師死時,司馬昭就沒有這麼順利,當時司馬師留下大軍在壽春,曹髦使了一點手段,命令司馬昭出鎮許昌,讓尚書傅嘏帥六軍還京師,好在傅嘏是司馬氏的人,他和鍾會合謀,讓司馬昭接管了大軍,並帶回洛陽,從而進位大將軍。要是司馬昭一念之差,去了許昌,那司馬家的革命事業就完了,曹髦說不定也可以成為康熙那樣的「大帝」了,呵呵。
扯遠了,總之,司馬師在高平陵政變時就已經擁有很高的名聲和地位,他完全有理由、有能力殺掉何晏。至少可以說,何晏為司馬師所殺,這種可能性是很大的。
最後總結兩點結論:
1.何晏不是曹爽的黨羽,是被冤枉地牽連進曹爽一案的;
2.何晏被殺,不是出自司馬懿,而是出自司馬師的決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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