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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爾登:旅行與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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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與讀史

文|刀爾登

(詩人)

心情是旅行的朋友和敵人。有天下午高高興興地出了秦嶺,從仙游寺北望低處的西安,當真是紅塵滾滾,摩天大樓昂首而出,底下的樹木和街道,只好有待想像,而想像又是暗淡的。我想起上次穿行西安市區,汽車鳴笛,商人叫賣,人們目光嚴厲,各自在擁擠的交通中向前又向前。我打消了投宿的念頭,尋著高速公路,向家的方向駛去。

我的打算是在路上隨便找一個縣,便去休息。要說有吸引力的地名,沒有比西安一帶更多的了,我們都是讀漢唐的文章長大的,那些曾讓人想入非非的名字,在這裡觸目皆是。不過,我可不是頭一次來西安一帶,我早已知道,越是名字美妙的地方,越應該躲著走。

有一回我路過灞陵一帶,現在屬灞橋區,心想,噢,這便是「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的灞陵,「年年柳色,灞陵傷別」的灞陵;把眼睛從路牌收下來一看,前面的景色無以形容,彷彿有十萬人在四下奔走。

京昆高速出西安後折而東北向,不一會兒,我見到路牌上說,前面就是富平縣。說起富平縣,我孤陋寡聞,只想起李因篤來。顧炎武晚年時因李因篤而來富平,頗住了一段時間。那時,富平是英豪薈萃,本省的有「關中三李」(另兩位是李顒和李柏)、王弘撰等,外省的有傅山、朱彝尊等。顧炎武的最後幾年,大多時間竟是在富平度過的,而他北游二十多年,居無恆所,此地究竟是靠什麼吸引他駐足,除了一批志氣相投的師友?

李白《灞陵行送別》國畫

我從富平出口駛下高速公路,進入西向的一條道路,不過走了一兩公里就停了下來。當時我處的位置地勢略高,不知算不算台塬,如果是,那一定是我見過的最低矮的台塬了。雖然不高,我仍然看得清前面的許多事物。這條黃土帶從北面伸過來,低處是農田和零落的樹木,這會兒已到傍晚,樹葉子閃閃發亮。我見到一叢叢的房屋,彼此如此相像,如同我在許多別處見到的房屋;我見到許多行人,面目如此模糊,如同我在許多別處見到的人。我站在路邊,道路的另一側是商店和停放的紅色大卡車,我有點兒想去對面買點水喝,看看讓人目眩的車流,又作罷了。

我猶豫不決。歷史或對歷史的一點點知識,本來應該是使旅行更有風味的,然而,我遇到的大多情況,是徒更令人沮喪。如果說適當的事物能夠刺激我們的歷史想像,那麼,另一批事物,則更有能力讓這種想像無法進行。

我相信,如果對人類行為及其歷史的理解達到一定程度,那樣的人,沒有什麼環境是他不可理解的,對他來說,累積的痕迹無所不在,那些讓我們覺得混亂、缺少方向的東西,在他卻充滿意義。這樣的人,甚至可能喜歡你我努力避開的事物,因為他喜歡給自己的理解力找一點小小的謎題。

可惜,我遠不是那樣的人,我對歷史一知半解,人類行為對我來說高深莫測。旅行和讀書是相輔相成的,然而有時,或在某種意義上,又是互相搗亂的。從書本子里,我們很容易建立自己的世界秩序,因為任何書籍,不論好壞,一落筆便已是秩序的產物,而實際事物,並不總服氣於接受這種秩序的統轄;相反,如果運氣不太好,還會動搖我們辛辛苦苦得來的一套解釋,像是在說,對不起,這次你的運氣不好。

在我讀過的遊歷記錄中,最喜歡的一類,是有的作者,在某一瞬間,能讓某一地點承載的歷史在他心中復活。他站在那裡,好像能看見千萬年來的人流,人們經過又離開,足跡踩下又給覆蓋,亦如樹木倒下又生出,水涌過又枯竭,在這周而復始的循環中,世界的面貌改變為他所見到的樣子。

我做不到,有時或許接近一點,大多時候,則接近也無從談起。此刻,看著夕照之下的果樹和農舍,我覺得想像力離我越來越遠,剩下的只是枯乾的理解,而這理解卻是有害的。是的,如果說有什麼比茫然不解還要有害,那就是不良的理解,自己並不喜歡,卻無以逃避,因為想不出別的解釋。

夕陽中的農舍

在路邊站了一會兒,我心裡便泄了氣。並不是有什麼特別的事物讓我泄氣,說不定是相反,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物讓我泄氣。旅行中最可怕的一個念頭是:其實你哪兒也沒去,你所見到的事物,特別是人事,與你居家所見,實無不同。如果你的旅行目的之一,是逃出某種事物或情緒,那麼,你就覺得逃無可逃,還不如本本分分地呆在家裡。

比如說,假如你有一種心事,為了避免沉湎其中,出去散散心,然而日常所見,不但不能消融之,反而不停地提醒你。人在旅途,總有各種聊以分心的新鮮事兒,然而總有一天,積累所致,你忽覺心情不但沒有輕鬆,反倒愈發沉重了。這時,你就該回家了。

我曾聽一個失戀的人講他的旅行故事,他說在家時對方的倩影無時無刻不在他眼前晃,弄得他伸手去揮,旁邊的人都以為他得了什麼病,他便出行,慢慢地癥狀輕了些。

可是某一天,見到一位異性,面貌有些像他的前女友,他又胡思亂想了。第二天,第三天,以後每天,竟都見到相似之人,不是頭髮,便是衣裙,或一或二,或竟一日數十見,他便趕緊回家,躲在屋裡了。

如果說他是境由心造,世上的大多事情,不是我們想像出來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人類社會,總有一些力量,影響著各地的風貌。

有個詞叫「現實」,在日常用法里,它並不是指全部正在發生的事情,而是特指那些對個人意志有威脅意味的事情。某種現實,在某種社會中,當真會籠罩一切,威臨一切,沒有什麼事物,大到山川的面貌,小到一塊一粒,無不提醒著它的存在。如果它是可以接受的存在,一切都好,但如果相反,那可真是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了。

前面提到顧炎武。顧炎武后半生有二十多年在北方遊歷,我讀他這一時期的文字,不免要揣測他的心理。他有這麼幾句詩:

「南方不可托,吾亦久飄蕩。

崎嶇千裡間,曠然得心賞。」

自然界確實能夠安慰人心,一個人心事再重,總有一部分本質,會響應自然之律,曠然起來。可惜只是一部分而已。

清初的明遺民,壽則多辱,順治年間便去世的一批人,可以至死不相信北方的野蠻人能夠長踞關內。儘管歷史中野蠻人以武力打敗文明社會,有著源源不斷的先例,但這些人的幻想,一時不乏燃料。同道間的彼此鼓舞,謠言與錯誤的分析,天下未定時的亂離之相,以及他們的歷史理論,其中便包括對文明的狹隘理解,這些以及其他因素,成了反抗者咀嚼不盡的食糧。等到康熙年間,天下太平,人民習慣了頭頂的髮型,連顧炎武這樣的人,也有人批評他妥協了。

顧炎武活到了康熙二十一年,他的精神歷程,有著痛苦的豐富。他寫過這麼幾句話:

「當人心沉溺之久,雖聖人復生,而將有所不能驟革,則莫若擇夫荒險僻絕之地,如五台山者而處之,不與四民者混。」

現在看來,他沒有說到事情的關鍵,不過那絕望的心情,還是躍然紙上。至於自竄於「荒險僻絕之地」,不合他的性格,故而也做不到。

他後半生的心境與早年不同,所謂光復,存其志可也,其事則絕無希望。這一點,他越來越明白了。所以他的北游,雖然多與遺民相往還,還是意在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互相溫暖一下,至於聯絡四方誌士,實已不再是動機。他的注意力,也移到了學術上,且與新朝的幾乎每一位臣民一樣,食則飽,飢則恐,見到小貓就分泌點多巴胺,見到老虎就湧出腎上腺素,所謂人之常情,零零碎碎的日常生活,是不接受指責的。至於三年不言、枕戈待旦之類的故事,只有原教旨主義者才喜歡。

心事可以緩解,卻沒法子全都消去。顧炎武后期的一些著作,很多是成於旅途中的,談歷史,談地理,事在千載之外,心仍在方寸之間。遊蹤所至,不乏青山秀水,嘉賓賢主,每一天都有讓人高興的事情,每一處又都有讓人不能忘懷一切的事情。看來,自我才真正是無所逃避的。但見識多了,自我又可以小有轉變。我讀《天下郡國利病書》,看到顧炎武的一些想法,已經超出皇權之爭,有了更廣的視野,不由得為他高興,又想,真該向這個人學習啊。

《天下郡國利病書》為明末清初顧炎武撰,記載中國明代各地區社會政治經濟狀況的歷史地理著作

只是想想而已,人到我這個年紀,極少能再改變自己的。每次出去遊玩,看到同樣一齣戲在所有地方上演,又看到每齣戲里各人各念自己的經,先是裝看不見,裝而不成,就不耐煩起來。每次我都勸說自己,社會分工不同啊等等,管得一時,終歸無效。

總有一個陰影在那裡,或者說是雙重的陰影,一重是實際的龐然大物,一重是自己對它的敏感。我堅持不對任何事物持原教旨態度,努力尊重日常生活,可還是禁不住地想,這確實不是個正常的社會啊。這麼一想就高興了,因為如果反之,則一定是我出了毛病。所以我就大大方方地回到高速公路上,不再想去富平的事了。

不到兩小時,我在韓城市投宿。韓城是司馬遷的老家,離韓城還有幾十里,高速公路上就出現大牌子,芝川濕地云云,這芝川鎮就是司馬遷祠墓所在的地方了。

我住的旅館,不遠處就是個小廣場,有許多小吃攤,再往前有一條街,滿滿的全是飯店。我吃了餄餎,吃了醪糟,第二天早上又吃了餛飩。至於司馬遷祠墓,沒有去看。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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