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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目黑川的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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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塔回想起年輕時愛過的男子,她說:「我想他是為我而死。」

——《死者》詹姆斯·喬伊斯

1

南柯初到東京,正是深秋時節。她一頭雜亂的馬尾,拖著未裝滿的行李箱,疲憊地走出羽田機場的到達口。白顏開穿著灰黑風衣,長身玉立,讓人挪不開眼。

他下巴有點青白的胡茬,看起來比照片上成熟。二十六七的年紀,倒顯出一點滄桑。

白顏開看到了她,徑直過來,一言不發地接過拉杆箱,大步流星地轉身就走。

她腰部隱隱作痛,追得很辛苦,終於忍不住出聲道:「等等。」

彷彿觸發了某個開關,白顏開瞬間停步,轉臉看她,目光幽深卻如一潭死水,使她驚了一驚:「真嬌弱。」

南柯一下被打蔫了,一動不動地聽他嘲諷:「程大少爺或許把你寵壞了,可惜他現在管不著你。」

此言一出,她忽地抬頭,投去一記怒視,下唇咬得泛白。

也許因她眼中隱現的淚光,白顏開愣怔著住了口,補償似的放慢腳步。一前一後,一路無話地穿過機場大廳,坐上深夜的計程車。直到他報出地址,一直沉默的南柯冷不丁蹦出一句:「不要提他。」

白顏開呆了呆,冷然道:「沈小姐有骨氣,卻還是要靠著程家。」

大概在他眼裡,她三年的戀情,不過是想將青春和愛情賣個好價錢。如今既要表明劃清界限的姿態,卻又倚仗著前男友哥哥的關照,似乎很是虛偽。

她想告訴白顏開,「不要提他」並不是一個姿態,只是一句哀求。

但他一路目視前方,沒有再看她一眼。

2

像許多富裕顯赫的大家族,程家也有著複雜的家庭關係。白顏開是程昱同父異母的哥哥,卻比名正言順的弟弟更討程父的喜愛。程父支持他開了攝影工作室,並將影視公司在日本的宣發,交給他管理。

程昱向南柯說起這些時,稱他的哥哥為「姓白的」,沒有怨恨,只有嘲諷。

南柯沒有說,在她看來,白顏開是憑實力得到父親的認可。程父對他大張旗鼓地培養資助,全是從五年前開始。那時他剛從亞洲頂尖的東藝攝影系畢業,畢設獲得全國大賞,是當屆首屈一指的榮譽生。

這所位於目黑川的豪華公寓,也是程父的安排。南柯的住處在白顏開隔壁,前三個月的房租已由程父繳清。

氣度翩翩的董事長,帶著歉意對她說:「程昱媽媽的脾氣不好,小沈你不要計較。」

南柯也無法計較,程母潑了她一身茶水便揚長而去,留她在眾人的注視下呆若木雞。為了補償那次羞辱,程父幫她辦好籤證,提出負擔她在日的全部費用;因她執意拒絕,最後只是通知了身在東京的白顏開,請他照顧「弟弟的朋友」。

當著她面,白顏開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情願,將鑰匙扔給她,自顧自開門回家。

公寓收拾得一塵不染,傢具都添置完備。她只消打開箱子,把不多的物品安放到位。

也是這時,她才發現日本公寓果然隔音不好。隔壁叮鈴咣當一通響,不知在做什麼。

突然,響聲停了,幾秒種後她的門被叩響。白顏開系一條圍裙,蹙著英氣的劍眉,手上沾著糖霜似的麵粉。他面無表情地舉起手機,屏幕朝向她。視頻頁面,女孩笑容甜美:「阿南,累不累?」

「葉子!」看到好友,南柯抑制不住驚喜,眼裡瀉出燦然光輝。

白顏開被晃了眼睛,輕咳兩聲,企圖掩飾過去。

「顏開哥,別晃手機!」葉子嗔怪地埋怨,「都看不清阿南的臉了。」

柳葉子的母親是程父的表妹,嫁給一位駐日外交官。葉子就讀於大阪大學,回國探親時住在程家。她和程昱關係好,對南柯也十分熱情,兩人迅速成了好朋友。

正聊得熱絡,白顏開掐斷信號,臉色很難看:「還沒說夠?」

南柯不小心得意忘形,窘得滿臉通紅。

「對不起。」她囁嚅道。

白顏開瞟見玄關處敞開的箱子,幾件冬衣,一本筆記,再無其他。

他心裡有片刻的空蕩,不自然地問:「沒有調料?」

中華美食獨步天下,留學生的行囊里撞上火鍋底料和老乾媽,幾乎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南柯走前,爺爺奶奶特定打電話來叮囑,但她太匆忙,去超市的工夫也沒有。

見她窘迫的模樣,白顏開臉色有所緩和:「我做了餃子,你吃嗎?」

3

那頓餃子似有魔力,奇妙地消弭了二人間的緊張。白顏開依舊冷漠,但再沒給她難堪。

他常在工作室加班到深夜,南柯複習功課時,經常聽見他轉動鑰匙的聲音。那時,她便不由自主地擱下筆,豎起耳朵,聽鍋碗瓢盆的碰撞,回憶起小時候奶奶做宵夜的情景。

相安無事的微妙平靜,被一場地震打破。

那是她頭一回經曆日本地震。晚上十一點,白顏開剛到家,她還在等熟悉的聲響,地面忽然劇烈地搖晃起來,玻璃窗呼呼震動,桌上的書嘩啦啦墜落在地。

南柯本能地驚叫,手忙腳亂地鑽到桌下,死死抱住後腦勺,一張臉埋在雙膝間,害怕得險些哭出來。

白顏開衝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景象。

彼時地震已經停了,她仍然瑟瑟發抖。白顏開蹲下身,手臂伸到書桌底下,扶穩她搖晃的雙肩。

「沒事了。」他溫柔得不真實,「不要怕,我在這裡。」

南柯對上他的眼,像春天的湖泊,初初化去深冬冰凌。酷似程昱的一瞬溫柔,頃刻將她擊垮,猝不及防紅了眼眶。

白顏開難得地閃過一絲無措,遞上手帕,安靜地退到廚房。

等玉米甜羹的香氣溢滿屋子,她也從桌底爬了出來,感嘆道:「好香。」

羹湯濃郁甜潤,包裹喉頭,溫暖腸胃。她一口口吃完,徹底安下心來。

「謝謝。」南柯放下調羹,雙手擱在膝蓋,乖巧得像個小學生。

白顏開忍不住揚起嘴角,又迅速清了清嗓子,尷尬地岔開話題:「日本地震頻繁,不必驚慌。東急有防災包賣,我改天帶你去看。」

南柯聽到這裡,仰起頭問:「貴嗎?」聲音細細的,沒什麼底氣。

這次進修,她對家裡說是公司提供機會,沒有拿父母的存款。然而,她當初拒絕程父的長期資助,只想到維護最後一點尊嚴,並未充分考慮經濟負擔的嚴峻。

白顏開正收拾碗筷,聽她這樣問,驚訝地挑起好看的眉。她自知失言,無措地等待他的挖苦。

等了很久,他開口道:「我的工作室在招助手,來試試吧。」

伴著洗碗池的流水聲,他略顯不自然:「最近又簽了一本國內雜誌,忙不過來了。」

「謝謝。」南柯很感激。

4

白顏開的工作室大多是日籍華人,雙語流利自如,只有南柯的日文磕磕巴巴。

她的工作相對輕鬆。說是雜誌對接,實際上就是郵件收發、照片整合之類的雜活兒。每天三小時,時薪2000日元,加上國內積攢的一點存款,暫時不必為生計發愁。

兼職讓她的時間更緊張,有時吃飯的工夫都沒有。白顏開逮到她在休息室吃泡麵,眉頭擰成結:「湯湯水水的,不怕弄髒照片。」

南柯趕快移開手邊的文件,誠惶誠恐地道歉。她從前在公司不是這樣唯唯諾諾的,甚至敢和總監叫板。那時她驕傲於自己的勇敢,並沒想到總監的容忍不是因為她的才華和道理,只是因為她是程少的女友。沒了這層身份,南柯立即遭到辭退,成了教育新人的反面典型。

經歷了這一遭,身處異國的南柯再不敢由著性子。即使這份兼職環境好酬勞高,同事和藹可親,她也日日如履薄冰。

白顏開眉頭緊鎖,不再多言。

第二天,她趕往工作室,發現桌上擺著一個保溫飯盒。上層是繽紛的蔬果沙拉,下層是噴香的肉絲蓋飯,配兩隻焦黃酥皮的煎餃。

白顏開從辦公室出來,漫不經心地交代:「吃完把飯盒洗了。」

從那以後,她每天都能吃上新鮮熱乎的便當。每每過意不去向他道謝時,白顏開總把話題引到工作上,不給她客套的機會。

有回難得的休息日,她拿了新買的點心,去送還洗凈的飯盒,他在家看電影。

客廳傳出溫柔頓挫的日語對白,語調的婉轉,喚起她遙遠的回憶。

以前和程昱常去情侶影院約會,而他每次選的都是這部《情書》——這是初見的展示會上,她推薦的電影,被他稱作「愛情開端」。昏暗的包廂卡座,緩慢的台詞念白成為背景音。他將她抵在柔軟的沙發靠背,吻得深情而兇猛,嘴唇如烙鐵滾燙。

白顏開沒察覺她的異樣,問道:「明天想吃什麼?」

南柯怔怔地:「為什麼?」

他也怔了一怔,答道:「不為什麼。」半邊身子浸在玄關的夕照中,站成一座神秘靜美的雕像。

5

臨近櫻花祭,專題拍攝緊鑼密鼓地進行著。地點選在目黑川,南柯一早去布置取景,正好遇上另一位助理小哥,帶著模特從保姆車上走下來。小哥看見她很驚訝:「哎,你也住這附近?」

南柯含糊地應了一聲,跟模特鞠躬問好。一片回禮中,被簇擁在中央的那位,盛氣凌人地飛來一記白眼。

Meiko是中日混血,美國長大,19歲佔領大刊封面,一路順風順水,自有驕傲的資本。南柯同她打過幾次交道,很不喜歡。大概那份頤指氣使,讓她想起程昱的母親。

唯一能讓Meiko親切以待的白顏開,此時才從公寓趕來。他扛著慣用的攝像機,手上拎了兩個飯盒,眾目睽睽下,遞了一個給南柯,簡短地說:「蛋炒飯。」

整個拍攝,Meiko都像一個鬧彆扭的小孩。白顏開人前是個謙謙君子,溫和笑道:「今天狀態不大好,先休息一下吧。」語畢,南柯立刻上前分發飲料。

搭建的涼棚下,Meiko漂漂亮亮地坐著,沒好氣地斜她一眼:「我不喝加糖咖啡。」

白顏開正調試儀器,聽到這話,順手把未開封的黑咖啡遞給南柯,解圍道:「不好意思,這是Meiko小姐的,我拿錯了。」

南柯感激地看他一眼,連忙遞上咖啡,賠禮道:「對不起Meiko小姐,您的飲品。」

芭比一樣精緻的臉瞬間氣得變形,Meiko一把推過去,憤然道:「買錯就是買錯,少跟我耍花招!」

這一推來得迅猛,毫無防備的南柯失去重心,向後栽去。

不及反應,她被圈進一個懷抱里,白顏開護著她跌下拱橋台階,手臂把她的頭護在胸口。

南柯聽見此起彼伏的尖叫,攝影機七零八落的聲音,骨骼斷裂的脆響。她一時昏頭,後知後覺地感到摔落的痛楚,直到對上他因疼痛扭曲的臉,她才驚惶地喊道:「白顏開!」

助理小哥衝過來,南柯不敢挪動,生怕加重他的傷勢,只是害怕得哭。

「傷到哪裡了嗎?」白顏開僵直著身體,從牙縫中擠出問話。

她搖頭,哭得更凶。

6

白顏開斷了兩根肋骨,折了一隻手臂。

南柯內疚不已,鼓足勇氣說:「對不起。」

他掛著石膏,淡淡道:「你沒錯,不要道歉。」是命令的口吻,眼神卻分外溫柔。

作為一個護短而敬業的好老闆,白顏開解除了和Meiko公司的合作,依舊起個大早打著石膏去上班。

剛一出門,便在走廊里遇到了一臉詫異的南柯:「你幹嘛?」

白顏開一怔:「上班。」

「不行!」她不容置疑地揮舞著小鍋,把他往家裡趕,「醫生說了卧床休息!不許上班!」發號施令的樣子,像極了過家家的小姑娘,一下把他逗樂了。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她臉蛋上輕輕擰一把:「小小年紀,挺會使喚人。」

南柯差點沒端穩裝著雞蛋的鍋。

煮雞蛋是她唯一自信不會失敗的菜,白顏開看了一眼,有點為難:「我剝不動殼。」

南柯連忙剝好蛋殼,白皙的手拖著圓滾滾的雞蛋,送到他跟前。白顏開湊上去咬一口,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手指,痒痒的。

那一陣,興許因為止疼葯,他彷彿精力旺盛的青少年,對著同桌的小姑娘惡作劇,沒有了禮儀客套,心安理得地逗她玩。南柯雖心懷感激,實在被折騰煩了,也會沒忍住地吼他:「白顏開,你傷的是胳膊還是腦子?」

除了被迫錯過櫻花祭,這段日子堪稱完美。南柯擔心人多擁擠,堅持令他在家靜養,好在公寓正對目黑川,從陽台也能看清一二。燈火燦爛,人頭攢動,目之所及儘是紅色花海。

「我想吃章魚燒。」他沒頭沒腦地說。

南柯習慣了他休養期的任性,說句「知道啦」,就抓起外套準備下樓。

「備用鑰匙在第二個抽屜。」他示意道。

那天,南柯穿越人海,到目黑川的另一邊買一份章魚燒。空出的手插在外套口袋,攥著一把小小的鑰匙。

他說:「我一直有你家的備用鑰匙,這是我家的,你拿著吧。」昏黃燈光的映照下,耳根泛著淡淡的紅。

鑰匙尖齒硌在手心,她心跳劇烈,如同發了地震。

7

白顏開身體素質不錯,恢復很快。拆石膏那天,他做了玉米甜羹,高興得南柯連吃三碗。

可惜她愛吃的小菜沒有了,那是白顏開的媽媽親自腌制的,超市裡買不到。

第二天,她提早下班,在走廊里碰上一位坐輪椅的婦人,徘徊在白顏開家門口。南柯一看便知是他母親。他繼承了她的眼睛,柔和明亮,如同夜幕降臨的疏淡星光。

「阿姨好,」南柯主動迎上去,「白顏開還沒下班,您進去等吧。」

白阿姨怔了怔,點頭微笑:「麻煩你,小姑娘。」

白顏開到家時驚呆了,母親正同南柯講他的童年糗事,後者笑得前仰後合。

「沈南柯,」他沉著臉,藏不住眉間隱約笑意,「你適合而止!」

「不要凶她!」白阿姨頂回去,有了庇護的南柯更加得意,眼睛笑作兩道彎月。白顏開沒忍住多看兩眼,忘了要說什麼。

母親腿腳不便,很少來看他,並不知道他受了傷。

晚飯是三鮮水餃,配上白阿姨特製的小菜。南柯想幫忙,卻被白顏開趕出廚房,讓她不要添亂。

白阿姨慈愛地笑:「傻姑娘,你幫忙吃就行了。」

於是,她真的努力地吃,餃子湯都喝得乾淨。白顏開筷子在她頭上輕敲一下:「撐不壞你。」

南柯也驚訝,自從遇到他,平素不起眼的一日三餐,漸漸成了令人期待的節目。她快樂得有一絲恐慌。

有天晚上,她夢見了程昱。他向她揮手,叫她「阿南」,可是面孔卻像他的呼喚一樣,變得遙遠模糊。

8

黃金周假期,葉子來東京遊玩。她一到,便霸佔了白顏開的家庭影院,纏著南柯看電影。

《情書》放到一半,白顏開看看時間,催促道:「該休息了,南柯明天加班。」

葉子罵他黑心老闆,他也全不在意,聳聳肩趕她們回房。

工作室和電影雜誌合作,拍了致敬岩井俊二的專題。是南柯提出的企劃,把場景移到現代化的東京,起名為《藤井樹的東京一日》。作品反響很好,客戶立即追加第二輯。

白顏開不喜歡書面工作,拖了南柯來寫企劃。辦公室里,她對著電腦發獃,寫不出東西。

拖到下午,白顏開看看鐘:「你坐了快四個小時,去躺一會兒。」

她腰部酸痛,一站起身便疼得齜牙咧嘴。白顏開扶她坐到沙發上,拍了拍膝頭:「躺下。」

南柯難受著,顧不得許多,歪斜著枕在他腿上。慢回彈的沙發墊密實地裹住脆弱的腰肌,全身都放鬆下來。她長舒一口氣,難得的閉目養神。

淡靜的陽光透過落地窗,溫柔地灑在她的發間,睫毛投下顫動的陰影。白顏開有點走神,手上拿著文件,目光卻落在她臉上。回過神時,他已經俯身低頭,覆上她柔軟的唇瓣。

南柯忽地睜眼,茶色瞳仁霧蒙蒙的,驚訝而茫然。

他的試探溫柔而執著,南柯只輕輕哼了一聲,便伸出手,環住他的脖頸。

那個吻綿長繾綣,混著初夏的甜美,成為不能忘卻的一段回憶。

正式成為他的女友,是在遞交碩士申請之後。

她攻讀電影美學,報考的是以嚴苛著稱的東藝。交完材料後,在玉米甜羹的安慰下,她短暫地鬆了口氣。

跟家裡視頻時,她一不小心按錯了鍵,前置攝像頭一換方向,白顏開出現在鏡頭中。

他端著碗愣了一愣,立馬彬彬有禮地寒暄:「叔叔阿姨好,爺爺奶奶好。」

隨意的聊天,忽然變成了白顏開的面試。他沒有一點不耐煩,回答得誠懇乖巧。

爺爺奶奶滿意極了,同她交代:「帶小白回家吃飯啊。」

她尷尬地答應著,掛了電話,狠狠地瞪他一眼:「你真會找事。」

「我找什麼事了?」白顏開無辜地說,「醜媳婦也要見公婆嘛。」

南柯跳腳道:「什麼醜媳婦?你說清楚!」

「我說我自己,孫女婿再丑,也要拜見爺爺奶奶。」他滿臉堆笑地哄,「你多好看呢,我媽太喜歡你了。」

9

放榜前的等待期,正是他們的熱戀期。那或許是南柯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白顏開的溫柔、細緻入微,似要將她融化。

為了不吵醒她,他經常躡手躡腳地起床,在隔壁做好了早餐,再端到她的床頭。下班回家,他會繞路去買章魚燒,帶給她當零嘴。有時加班累了,他讓她睡在腿上,手指在她發間纏繞撫摸。

南柯習慣了東京的小地震,像許多留學生那樣,夜晚被震醒便翻個身繼續睡。白顏開則會下意識摟住她,把她的頭護在胸前,直到晃動平息。

纏綿時,他貼在她的耳邊,啞著嗓子囈語「南南」、「南南」。溫柔是洶湧的潮水,裹挾著她顛簸漂浮。

偶爾她想起程昱,忘不掉他在後海的酒吧街,和騷擾她的混混大打出手,被帶去派出所。直到程母將他保釋,仍是嬉皮笑臉朝她戲謔:「喲,怎麼還哭了呢?」

那時,程母對她的厭惡,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她身心俱疲地苦撐,他卻沒能撐住。如同偶像劇上演的惡俗橋段,程母把支票甩給南柯,冷冷道:「沈小姐,請你放過我兒子吧。」她質問程昱,沒有收到任何回復,只有程母變本加厲的羞辱。

程父看不下去,主動出面補償,而她也終於心灰意冷,認清現實。

她只和白顏開聊過一次程母,那天下著大雨,兩人都沒出門。她窩在他懷裡看電影,屋裡瀰漫爆米花的甜香。

聽她問起,白顏開沉默許久,才輕輕地說:「她曾經想殺了我。」

程母做事衝動,得知丈夫有私生子,當即查到他的小學,滿懷憤怒驅車相撞。年幼的白顏開嚇傻在路中央,白阿姨衝上去推開孩子,從此坐上了輪椅。

南柯震驚地望著他,忽然明白過來,起初他的糟糕態度,或許並不是對她人格的質疑,而是看見她便想到互相憎恨的弟弟,甚至對自己起了殺意的程母。

「你恨她嗎?」她偎在他胸口,小聲問。

「恨。」他答得乾脆坦誠。

「那我呢?」她小心翼翼地措辭,「你以前討厭我嗎?」

「你?」白顏開一驚,環著她的手臂緊了緊,認真地說,「你根本不知道,我多喜歡你。」他眼裡裝的是漫天星河,是落櫻花火,把她的心瞬間填滿,又猛然掏空。

收到錄取通知的前一晚,南柯正吃著水餃,忽然一陣強烈的不適,衝到廁所,抱著馬桶嘔吐不止。胃裡翻江倒海時,她的心裡也在強烈發慌。

白顏開緊跟過來,遞上溫水,溫柔堅定地說:「南南,我們結婚吧。」

她以為自己會恐慌,聽他說出來的一刻,腦中浮現的卻是這樣的圖景——買菜做飯、添置傢具、參加孩子的家長會,儘是些平凡瑣碎,卻讓她不禁微笑的情景。

「我想在沖繩辦婚禮。」她漱完口,虛弱地笑了笑。

10

南柯得了壓力性腸胃炎。

坐在婦產科的診室,兩人哭笑不得地聽著這個結果,面面相覷。

她正想著如何開口,卻聽白顏開說:「我下午就預約會場,沖繩婚禮很熱門的。」

南柯一愣:「我沒有懷孕啊。」

「那也挺好,」他說,「到海灘就可以無所顧忌地玩了。」

白顏開選了一套港區的婚房,答應她在搬離目黑川前,一起去看一次盛大的櫻花祭。

夜櫻爛漫,微風習習,帶來陣陣櫻吹雪。花瓣輕盈地落在頭頂,拂過臉頰,像他細密柔軟的親吻。

人來人往的拱橋上,他忽然單膝跪地,從懷中取出一枚鑽戒,無比鄭重地說:「沈南柯,你願意嫁給我嗎?」行人遊客紛紛駐足,年輕女孩興奮起鬨。

搖曳的光火映襯得鑽石愈發閃耀,他眼中流轉的光華卻更勝百倍。南柯點點頭,雙頰像櫻花緋紅。

求婚的照片被路人傳上網路,好事者扒出了白顏開的身份——業界新星攝影師,中國富商的兒子,模特Meiko的緋聞男友。遠在關西的葉子打來電話,卻不是為了祝福她:「阿南,有件事必須告訴你。」

她接下來說的話,聽在南柯耳里毫無實感,像一場拙劣的惡作劇。

程昱患有先天性再障貧血,經過密集治療趨於穩定,近兩年狀況卻急轉直下。因為錯過最佳手術期,已經沒有治癒可能,現在被安置在新澤西的臨終關懷中心。程母過於痛苦,不敢面對,直到接到護士的越洋電話:「程女士,您知道阿南是誰嗎?」

阿南,是程昱每每從死亡邊緣被拉回時,吐出的第一個詞。護士不懂中文,花了好久,才猜到可能是個人名。

程母不能忽視兒子臨終的願望,哭著撥通葉子的電話,請她去求南柯,去見程昱最後一面。

她握著聽筒的手顫抖不止:「我……我要告訴顏開一聲……」

「不要!」葉子衝口而出,「舅媽告訴了我,程昱哥為什麼只能等死。我……我要早知道,一定不讓他接近你。」

11

白顏開在機場攔住了她,近乎乞求地挽留:「南南,不要走。」他們都很清楚,她一轉身,便是訣別。

十年前,白顏開回國接受配型,卻在成功後堅決拒絕手術。程母下跪哭求,換來他的嘲諷:「程太太,您就當我已經死了。」程父是個精明務實的商人,可以為了家族生意拋棄了懷孕的戀人,也可以在得知希望渺茫時,轉而培養新的繼承人。

在程昱生命的最後,母親沉浸於無解的恨意中,父親和哥哥,則在等待他的死亡。

南柯忽然記起了程昱的臉,和白顏開三分相似。離開派出所時,他左頰上的傷口流血不止,浸透了厚厚的幾層棉紗。

「我沒資格怪你,」她終於艱難地擠出聲音,「但也沒法原諒你。」

飛去美國的途中,南柯接到葉子的來電。程昱走得很安靜,彷彿睡了入院以來的第一個好覺。

她沒有趕上葬禮,只是後來收到程母的快件——從程昱的遺物中找到的一張胸牌。社團展示會上,他是主持人,她則是電影社的新人代表。第一次見面,他看了看她胸牌上的證件照,又抬頭看看她,咧嘴一笑:「沈南柯,不是冒名頂替的吧?」

禮堂昏暗的照明流轉在他身側,像電影開場的柔光鏡頭。大會結束,他請她吃宵夜,有意無意地說:「不要叫我學長,叫我阿昱吧。」

很多年後,南柯不無殘忍地想,沒見到最後一面,或許是件好事。程昱定然希望,餘生她想起他,記得的是燦爛如八重櫻的少年,而非病床上受盡折磨的軀殼。

南柯拒絕了東藝,轉而去了大阪。從葉子那裡,她斷續地聽到白顏開的消息。在程父的堅持下,白阿姨重回家鄉,他也認祖歸宗,繼承了程家資產,名下的工作室正式併入程氏影業。他放棄了攝影,一心一意地做一個商界精英。

她偶爾會懷念那個最終夭折的企劃,和沐浴在初夏陽光里的綿長親吻。

12

碩士畢業後,南柯在阪大攻讀博士,同時擔任講師,教授「現代映畫鑒賞」。

結業發表上,一個小組選擇《情書》做了細緻闡釋,並展示了一套名為《東京一日》的攝影作品,作為老片新解的典型範例,順帶介紹了寫真掌鏡——曾經前途無量的華人攝影師,白顏開。

南柯在他們的PPT上,第一次看到白顏開的畢業設計。一組十張,拍攝不同面貌的北京,取名《鄉戀》。

清晨空無一人的東華門,熱鬧擁擠的大柵欄,燈火輝煌的什剎海……作結的是隨處可見的小吃攤,年輕人圍坐著油膩膩的長桌嬉笑談天,喝酒吃串,是她關於大學最親切熟悉的記憶。

「啊!那個女孩有點像沈老師!」第一排的學生驚叫道。

熱絡的煙火氣,籠罩了不甚清晰的年輕臉龐,只有鏡頭右側的女孩,照出了一張眉清目楚的側臉。她笑著和身邊的人說話,臉上是微醺的紅,像早開的春櫻。

那是社團展示會的前一晚,電影社在小吃攤前的宵夜聚餐,給她加油打氣。可是第二天,緊張的她還是出了狀況,在熄燈開始時,發現自己丟失了胸牌。

一片黑暗中,她蹲在地上焦急摸索,一個高大的身影靠過來,低沉道:「同學,是你的嗎?」後來,這個聲音無數次貼在耳邊,溫柔纏綿地喚她「南南」、「南南」,何以竟認不出來呢?

「白先生隱退後,他的工作室曾發布過另一套關於《情書》的概念寫真,但因為合約糾紛,沒能正式發行。」組長作為一絲不苟的優等生,資料準備得十分詳盡,「這是我在官網截下的圖,解析度不高,請大家原諒。」

這套作品將發生在冬天的《情書》,搬到了爛漫的春日。大雪變作紛飛的落櫻花雨;結霜的蜿蜒車道,成了河川兩岸的茵茵草地;厚重的長圍巾,化作少女肩頭輕盈的披紗。

模特是名不見經傳的新人,一頭簡單馬尾,臉蛋身材都不算驚艷。可她笑得那麼甜,勝過目黑川盛開的紅櫻。

「老師,」第一排的男生再次驚呼,「這個模特好像你啊……」

白顏開始終沒有讓她知道,畢設回國那年,他終於決定接受手術,與同父異母的兄弟和解。

那幾天真好,他見到久違的家鄉,吃到想念的食物,還遇到人生中唯一一次一見鍾情。

他愈發覺察生命的美麗,相信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直到聽完她的講演,滿懷激動地找尋,卻在她身邊看到一別多年的程昱,一如既往地誌在必得:「咱們去吃宵夜吧,請你再給我講講岩井俊二。」

他突然懂了,人生本來就不公平,明明是自己先來,可命運的惡作劇,讓他永遠落後一步。因為程昱的「名正言順」,他珍視的一切,永遠求而不得。

他也受過煎熬,有段時間,程母哭花的臉總是出現在噩夢中,傷心欲絕地指責他見死不救。每每從夢中驚醒,身邊的她呼吸均勻,睡顏籠罩在如水的月色里,讓他堅決得一往無前,又脆弱得患得患失。他不想讓程昱死,卻也不敢讓他痊癒。

南柯無從揣測他的掙扎,只是通過那些照片,憶起她人生中純粹而短暫的快樂。

幻燈片放到最後,出現了這套寫真的名字——《來自目黑川的情書》。這是他的告白,也是他們不曾好好完成的道別。

寒冬不再,暖春長存,請你一路珍重。(原標題:臨別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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