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那時年少，不懂得疼痛

暴雨一陣陣下，節拍恰好。擊中了我間歇性的思念你。

只因那時年少，不懂得疼痛

by 單菱

今年過年，家裡給我寄來一張照片，照片里是年邁的外婆，頂著滿頭銀絲，站在果園裡摘包穀。清瘦的身形，似乎風一吹就會隨風歸西。

突然感到一種陌生感，好像在看別人家老太的回憶錄。那種對於美好記憶的本能，怎麼也改不掉。回想起上一次回家，好像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那些被遺忘已久的記憶，一點點浮出水面，一點點用鈍角擦刮著我不安的心。

記憶里，老家是四間半邊蓋的土房，貼著弱不禁風的劣質瓷磚。牆角的土炕佔據了半間屋子。屋外是一級高高的檯子，葡萄架搭到屋頂上，上面爬著幾根粗壯的葡萄枝，只露出一線天空。幾枝嫩枝沒地方去，便彎彎地垂下來，像是細長的蟲子，伸著分叉的觸角，半透明的身體好像要滴出水來。小時候，我時常會學著外婆的樣子，將嫩莖掐下來咬在嘴裡，想體驗一下老者閑適的鄉村生活。結果被汁液酸得吐舌，引得外婆一陣大笑，邊笑邊挑釁似的咬了一根葡萄枝，津津有味地嚼著。我急得跺腳，不知如何是好，撲上去捂住外婆的嘴。外婆的小眼眨一眨，一雙有力的、布滿老繭的手便牢牢地鉗住了我，開玩笑似的一來一回晃著，很享受似的欣賞著我的迷茫，眼裡閃動著孩童般純真的光芒。

葡萄成熟的季節，一串串綠里透白的奶葡萄挨挨擠擠，高高在上，令人心癢得不行。大多數時間都是外婆踩著嘎吱作響的長椅摘來給我吃，但也僅限於一天一次。再說了，那椅子的晃動所發出的嘎吱聲，真叫人不好受，不禁聯想到它承受不住散架罷工的悲哀樣子。於是我便只得自食其力。好在出門左拐有棵大柳樹，柳條密密的垂下來，根根堅韌。笨拙地左右擰好久，扯下一大枝，彎成半圓形，用鬆緊帶系住兩頭，就成了一張簡易的弓。再隨便找幾根樹枝，搭在弓上，瞄準，就向葡萄射去。常常是射中又被彈了回來。後來將樹枝一端削尖，卯足勁射過去，卻牢牢插在果肉上，下不來了。這下好，葡萄沒摘著，反倒禍害了那可愛的果實，又免不了外婆一頓痛罵。每到豐收季節，年年如此。雖說破壞了外婆的心血，但每次外婆見我玩得開心，卻也不說，反而開心地笑著。許多年以後，當我回憶起這事，才發現：原來外婆站在椅子上時，總是搖搖欲墜，卻又奮力地夠著最甜的那一串葡萄。而我射中的葡萄，永遠是那幾串酸的，一直掛在枝頭，直到夏季結束，離別的時候。

北方的夏天不常下雨，一下就是好幾天，冷冽清澈，不似南方那般纏綿、潤物細無聲。雨有力地打在碧綠的葡萄葉上，激起一片掌聲般乾脆利落的聲音，令人舒心，不禁想要長久的欣賞這令人振奮的雨。到了傍晚，雨也開始犯困的時候，葡萄架下的乾地上會突然蹦出幾隻小青蛙，隱在陰影中，下巴一鼓一鼓地，炯炯有神地望著前方，旁若無人。我常是悄悄來到它們身後，出其不意地將青蛙罩在手中，感受著它有力的雙腿、濕滑的皮膚划過手心的奇妙觸感。不過這樣的遊戲通常玩不久，因為每次外婆都會急慌慌地跑來，粗暴地分開我緊閉的雙手，將青蛙放走。失去有趣的玩物，我又氣又急，對著外婆喊：「你幹什麼？」

外婆意味深長地望著我，她那時還像還說了好些話。只是時間久了，早已被忘卻，唯有這個眼神依然深深印在心裡，它好似一把利劍，戳中我的心，令我意識到我的無知與殘忍，無地自容。可惜那時尚不懂事，竟然賭氣地背過身去。就在那一瞬間，我好像聽到了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蒼老且沉重。

後來大了，小小的院子已滿足不了我的野心，便跟著外婆去園子里玩。每次去園子，都是外婆用三輪車將我推過去，顛簸一路，下來時屁股發麻，心裡卻是快樂得很。園子里種滿了包穀，窄窄的小路上方滿是鋒利的包穀葉，即使用手擋著，也免不了要被划出幾道血痕來。包穀地旁邊是兩棵高大的杏子樹，每到夏秋交替時節，總是掛滿了累累碩果，黃黃的，絨絨的，惹人喜愛。每次去，總要撿很多，用衣服兜著，邊走邊吃，吃的滿手是粘糊糊的汁液，又招來外婆的笑罵。外婆每次都是笑眯眯地給我擦著手，看著我狼吞虎咽地吃杏子的樣子，笑得很開心。有時家裡來了客人，外婆就上樹去摘。外婆爬樹的動作很靈巧，一點也不像六十多歲的老太婆。她像猴子一樣爬上去，手像鷹爪一樣左一個右一個抓取杏子。外婆摘的杏子，黃里透紅，香甜可口。每年都要給左鄰右里送一大袋分享。但是，記憶中，她自己卻不怎麼吃杏子。有一次我硬要她吃兩個，她好像吃得極不自然，事後捂著肚子躺了好久。很久很久以後我才得知：外婆腸胃不好，是不能吃杏子的。只因我們喜歡吃，所以她一直留著杏子樹。外婆說，她給不了我們什麼，但至少，每年我們都可以吃到杏子，她就滿足了。

園子的盡頭是半個破舊的塑料棚，裡面種著各種蔬菜，長勢喜人。外婆家不常買菜，一年到頭自食其力，倒也健康得很。外婆最喜歡掐一把柔弱的嫩韭苔，與雞蛋一起炒，甜咸適中。在後來我離開家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依然是我忘不了的味道。每年回家，總要吃上一大盤。可是隨著年歲的增長與煩惱的增加，這道美味，我卻是越來越不懂得珍惜了，每次都是匆匆吃一點。到最後想起珍惜了，卻再也無法嘗到了。也許外婆每夜患病在床，疼痛之餘還在想著怎樣給她的孫女做頓好吃的。當她滿心歡喜卻換的一場空時，那無盡的失落，大概是時間最大的殘忍吧。我忘了她也會變老，忘了她終究有一天會離我而去，而那些永遠不會消失的冷漠的東西，卻成為我日後無盡的痛苦。

當陪伴我一整個童年的葡萄架被拆去，柳樹患病垂垂老去，無人大理的園子里野草瘋長，杏樹再也結不出果實，我才意識到，原來曾經美好的東西都已逝去，與我們短暫地交匯，終究會變成陌路人。當我站在外婆的遺像前，我才意識到，她不會再回來了，不會再笑了，她已消逝在風中，在我的記憶里長眠，伴著那些依然年輕的靈魂。時間賦予了死亡的旅伴生命。而痛苦，在記憶里沉澱。一切恍若隔世，我們不得不承認一個，不想承認的事實。

那些美好的事物只剩下了回憶，再也無從尋起。依然會懷念一份特殊的情懷，一種特殊的味道，純凈的只剩下甜甜的微笑。我們活在記憶中，不敢直面時間的無情。最後留下痛苦的惋惜。不過我依然相信，那些曾經的快樂不會後悔，它會在時空中長眠，在夢中閃閃發光，提醒你——我們站在生命的兩岸，我們曾無比美好。

（全文完）

單菱，喜歡用平淡敘說往事，喜歡深夜講述迷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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