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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遊在記憶與忘卻之間:評石黑一雄《被埋葬的巨人》

《被埋葬的巨人》英文精裝版

瑞典皇家科學院今天宣布將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在此吉日我們特別重發這篇書評。本文最初於2015年7月發表於三聯《新知》雜誌總第十期。

小說創作往往是件幸苦卻又沒譜的事。寫一部長篇小說要花多少時間,就算是大師級的小說家恐怕也說不準。二十多年前,日裔英籍的小說家石黑一雄只用了短短三個禮拜就完成了讓他獲得布克獎的小說《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的初稿,可他最新的一部長篇小說《被埋葬的巨人》(The Buried Giant)卻讓讀者足足等了十年。2005年出版的《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是他的上一部長篇,除此之外,石黑一雄只在2010年出了一本短篇集《夜曲》(Nocturnes: Five Stories of Music and Nightfall)。本月初,這本經過十年打造的《被埋葬的巨人》終於問世,剛上架就炙手可熱,不但登上了亞馬遜「奇幻動作和冒險」(Fantasy Action and Adventure)類的第一位,得到各大新聞媒體文藝刊物的關注,連電影版權也早早就被好萊塢的頂級製片人斯科特·魯丁(Scott Rudin)(《楚門的世界》、《老無所依》、《社交網路》、《布達佩斯大飯店》、《龍紋身的女孩》)買下。和他的另外兩部小說《長日將盡》和《別讓我走》一樣,看來《被埋葬的巨人》也會很快被搬上大屏幕。

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

石黑一雄前面的六部小說在市場和文學評論屆都非常成功,讀者和書評人更是對這部新書期待了很久,所以這麼熱鬧似乎不足為怪。真正讓對石黑一雄作品有所了解的讀者吃驚的,是這本小說會被亞馬遜放到「奇幻動作和冒險」文學一類。遠非奇幻作家的石黑一雄,這次看起來好像真玩了一票奇幻文學。《被埋葬的巨人》故事發生在中古時代的英國。傳說中的亞瑟王朝滅亡後,曾經相互殺戮的不列顛和薩克森族裔之間有了相對的和平,可是在小說中,這樣的和平卻是依賴於母龍克里格(Querig)呼出的陰霾所造成的集體失憶症來維持的。恩愛的不列顛老夫妻阿克薩爾(Axl)和比阿特利斯(Beatrice)為了尋找幾乎被他們遺忘的兒子而踏上了充滿險阻的旅程,希望以此能找回他們共同分享的記憶,證明他們堅固常青的愛情。旅途中,他們的命運和薩克森屠龍勇士威斯坦(Wistan)、薩克森少年埃德溫(Edwin)、亞瑟王的老騎士高文(Gawain)和各種流浪者、村民、修道士、士兵、怪獸、水妖、母龍等等糾纏在一起。他們在一個魔幻的世界跋涉,帶著支離破碎的記憶,幻想著前方等待著他們的未來。

毋庸置疑的,石黑一雄這部新作明顯受到了中世紀史詩貝奧武夫(Beowulf)和當代奇幻文學的開山鼻祖J·R·R托爾金(J. R. R. Tolkien)的啟發,但是,如果讀者想把《被埋葬的巨人》只當作奇幻文學來讀,那一定會得不到預期的滿足。脫下「奇幻文學」的斗篷,《被埋葬的巨人》是小說家對記憶和創傷的冥想。也就是說,這部小說雖然可能看起來和作者其它作品有所不同,可骨子裡它仍然是一部不折不扣的石黑一雄小說。事實上,石黑一雄用類型小說做殼來書寫深刻嚴肅的主題也不是沒有先例。(所謂的「類型小說」和「文藝小說」之間的區別在文學評論屆一直有爭論,其中的細節這裡先暫不討論。簡單的說,我認為「類型小說」和「文藝小說」只是兩個標籤,並不一定互相排斥。當然,類型小說一般要遵循一定的模式,但這並比代表它不能揭示人性深層的真實。)他之前的《我輩孤雛》(When We Were Orphans)讀起來像是一部偵探小說,而《別讓我走》也算得上是一部科幻小說,可是和一般我們所理解的類型小說有別的是,這兩部小說的重心並非曲折的情節,卻恰恰是在於對「人的處境」的關心和思考。

在《被埋葬的巨人》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這樣類型小說式的處理。書中作者運用了奇幻小說中常用的背景和意象,講的故事卻沒有分明的正義和邪惡、英雄和命運、征服和被征服這些在類型小說中經常出現的矛盾主題。瀰漫全書的,正如瀰漫在這部小說的世界中母龍呼出的陰霾,是一種深刻的感傷和失落。英雄可以殺戮敵人,卻永遠得不到勝利;旅人可以完成征途,可幸福卻仍然飄渺不可觸及;民族可以復仇,但和平卻永遠如此脆弱。

披著奇幻小說的斗篷,小說真正關注的是記憶,一個在石黑一雄作品中一再出現的主題。如果在普魯斯特《追憶似水流年》中,流逝的時光可以在記憶中找回,那麼石黑一雄在他的小說中讓我們痛苦的意識到的是記憶霧水一般的本質。在記憶中尋找流逝的時光,永遠只是霧裡看花、水中撈月的跋涉。通過記憶,石黑一雄的真正用意不在於理解人物的過去,而在於洞察他們當下的境況以及——如果幸運的話——他們的未來。在《長日將盡》中,大管家斯蒂文斯的可悲之處就在於他把情感掩埋在記憶瑣碎的細節中,在現實中卻只能機械的生活,一絲不苟的承擔著卑微的責任,他緊鎖著的情感世界,甚至自己都無法進入。對於他來說,未來已經無法承載任何意義,而只是那些瑣碎而卑微的責任的簡單延續。《別讓我走》的主人公從生命的一開始就註定沒有未來。對凱西來說,回憶是生命給她留下的全部,是在現實無法逃脫的創傷中唯一的慰籍,是對未來無力的補償。《浮世畫家》的老畫家在回憶中忐忑的裁判自己,希望在後輩身上看到救贖和釋懷,而《無法安慰》則乾脆把被壓抑的記憶和現實交融在一起,營造出夢魘一般的經歷,但人物的慾望卻永遠得不到滿足。

《被埋葬的巨人》讓人思考的,也同樣是記憶——特別是對創傷的記憶——以及記憶對現在和未來所產生的後果。只不過這一次,作者把民族和社會的集體記憶和創傷放到了小說的中心,這和他前幾部作品中歷史的創傷在個人記憶之中的沉澱大有不同。石黑一雄最近在BBC的採訪中談到他的新作時說道:「我想寫一個故事來探討社會和民族在(歷經戰亂的創傷以後)面臨抉擇的時候會怎麼做,我們是否必須掩埋關於過去的記憶從而能共同面對未來。…… 在每一個社會,不管是英國、美國,或是日本,只要深究其歷史,你都會開始思考它們自己被埋葬的巨人。」寫這本書的初衷,他說,是想問「記憶,什麼時候保留更好,什麼時候遺忘更好。」 他選擇中古時代的英國作為故事的背景,正是因為這一段歷史幾乎沒有可靠的記載——它本身就是一段被掩埋的歷史——而後人只有在神話中試著勾畫出它的輪廓。這樣的歷史背景有著極強的象徵意義,而且可以隱射任何民族和社會。

在小說中,人物在記憶和遺忘之間艱難的選擇是貫穿全書的矛盾衝突。母龍呼出讓人失憶的陰霾,象徵著忘卻的力量。在她的影響下,不列顛和薩克森兩個民族在長期戰亂中實現了暫時的和平,可以和睦相處。為了保護這樣的和平,老騎士高文主張埋葬歷史的創傷——「這個地方的很多東西還是最好不要讓人看見的好」——並且最後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威斯坦代表的是與母龍抗衡的勢力,他的長征正是為了尋回薩克森民族傷痛的記憶,為族人所遭受的殺戮報仇。諷刺的是,威斯坦最後的「英雄事迹」在石黑一雄的筆下卻完全被剝去了英雄的光輝和榮耀,而更像是對老弱的殺戮。完成任務以後的威斯坦也感到無限灰暗和傷感,因為他自己也為自己行為將要帶來的殘酷後果而心悸。他對天真的比阿特利斯說:「夫人,等待我的是正義和復仇,它們已經延誤了很久,卻會很快來臨。可現在復仇只在咫尺,我的心卻顫抖得像一個小女孩。這隻可能是因為我在你們(不列顛人)之間生活了太久的原因。」威斯坦的不安,正是對集體記憶在一個經歷了戰爭之傷的社會重建和平中起到的作用提出的疑問。

需要指出的是,不僅僅是對社會,對個人來說,小說中記憶帶來的後果也讓人難以預料。那對老夫妻為了證明自己的愛情而踏上尋找兒子的路,逐漸的,他們意識到自己的記憶在喪失,開始希望能夠幫助威斯坦驅除霧霾,找回兩個人愛的記憶,然而他們找回來的卻不止是愛,還有傷害和痛苦。讓人稍有安慰的是,傷害的記憶最終似乎讓夫妻倆對多年的愛情更加珍惜,雖然我們最後也不知道他們的愛情力量是否足夠讓他們兩個不被分開。

雖然記憶是小說的主題,石黑一雄對它的處理並不簡單。可以說,石黑一雄的高明之處,也是他區別於奇幻小說作家甚至是浪漫主義作家的地方,是他對非意識的處理。在他的作品中,記憶和遺忘從來不是簡單的二元,而敘述者和他們的記憶也永遠是不可靠的。以弗洛伊德式的精神,石黑一雄在作品中常常探討介於二者之間的夢一般的模糊區域,也就是被壓抑的在非意識狀態下記憶的碎片。

在壓抑和扭曲記憶的原因中,創傷是石黑一雄——也是弗洛伊德——所最為感興趣的。不管是個人還是民族,被壓抑的對於創傷的記憶,好像在這部小說中被埋葬在地窖里的白骨,雖然不為人見,卻存在於地下,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牽絆逃亡旅者的腳步。或者好像老夫妻長久離別的兒子,雖然無形,卻像影子一樣總縈繞在他們失落的心上。也許這正是石黑一雄對集體失憶下的和諧安穩所提出的反命題——走不出失憶症的陰霾,釋懷和和解將不會真正成為可能,而所謂的「失憶」也許最終並不能真正帶來和平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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