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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日記:馬鵬波:麥子黃了,麥客不會回來了

本文作者「馬鵬波」,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客」的意思是「寄居」,是「客」就註定擺脫不了跌宕漂泊的宿命。麥客也一樣,他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逐麥而居的生物,每年六月到八月,奔走在中國秦嶺以北的廣大區域,吃百家飯、居千家屋,追著麥子的顏色,從南到北、從異鄉一步步退回故土!

麥子黃了,麥客就來了,麥子落了,麥客也該走了。麥子會說話,只有麥客才聽得懂! 十幾年前,我總能與這些麥客舊雨重逢,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季節,就像事先約定好的一樣。我很熟悉這些人,或者說我很熟悉麥子。

盛夏是躁動不安的時節,如今想來,卻也未必全是如此。至少,在我的記憶里,夏天總是開始於一段漫長的死寂與沉悶。熱氣蒸得人難受,蒸得鄉下人心慌。學校放假了,外出的農民回來了,大家從四面八方返鄉,在暑氣中一起煎熬等待。祖父每天都要去地里轉一圈。捋一把麥穗,捻碎攤在手心,一口氣吹散麥皮,捏起幾粒,扔進嘴裡,仔細咀嚼,來來回回感知麥子的脾性。嘴裡的麥粒一天比一天乾爽,終於到了一咬就碎的程度。祖父從地頭走到地尾,看看眼前一片金黃,自言自語道:「是時候開鐮了!」

有人在塬上割倒了第一把麥子,又有人割倒了第二把,一個又一個,麥子應聲倒下,如同相互傳染一般。鄉親們煎熬地太久了,死寂隨即轉入一片沸騰。知了的嘶鳴被埋入一陣高過一陣的割麥聲中,暑氣一天比一天來得熱烈,塬上的麥子在一夜之間全部變干變黃。用不了幾天,這些熟透的麥穗就會重新落入泥土,鄉親們必須趕在麥子脫落之前,就將它們全部脫粒歸倉。庄稼人的時間所剩無幾,男人們加緊揮動手裡的鐮刀,女人們也挽起袖子一頭扎進麥浪,孩子們跟在大人後面,一路撿拾提前凋零的麥穗,老人們疾走于田間與灶頭,將茶水、飯點一樣不落地送進麥田裡。

村裡趙家寡婦撇下鐮刀,癱坐在麥子上。「還是去請幾個麥客吧!」她感嘆道。有人直起身子,掃視一遍十里金黃,重複了一遍寡婦的話。一陣熱風掃過,麥浪一層層翻滾,於是,大家都開始贊同寡婦的提議。

「請麥客吧!請麥客吧!」麥子黃了,麥客也該來了。

我們家有五畝麥子,每年麥子熟透之時,照例要請上兩個麥客。

麥客們有固定集散地,他們夜宿於縣裡農貿市場的大車店,拂曉之時三三兩兩立在街頭,靜靜等候主家來挑選。麥客們都有一把趁手的鐮刀,刀刃磨得鋥亮,寒光逼人,夾在腰間或者背在脊背,如同古時關中的刀客。除此以外,布褡也是麥客隨身攜帶的物件兒,由無數布片綴成,花花綠綠,裡面收有用來充饑的大餅、磨刀的礪石,賬本、水杯、毛巾,還少不了一張驅鬼辟邪的靈符,有了它,麥客就不會迷失在異鄉的夜路上。

麥子熟透的季節,麥客總是很搶手,請麥客要趁早,遲一步就得耽擱一茬麥子。

麥子幹得快,熟得透,稍微一動,麥粒就會重新落進泥土。夜裡的露水正好濕潤了一地麥穗,讓麥粒禁得起麥客搖晃,鐮刀咬在濕漉漉的麥稈上,走起刀來也乾淨利落。正午來臨之前,暑氣還未升騰,正是割麥子的好時段,父親早晨五點起床,洗把臉,喝杯濃茶後,就得前往縣城請麥客去了。麥客們為了趕一天當中的好時節,通常不到主家吃早飯,他們站在街頭,接過主家遞過來的香煙,相互客套幾句,商定好價錢,便跟在主家後面,徑直邁向地頭和等待了他們一整年的麥子相會。

麥客來了,麥子開始笑了,笑得那麼熱烈,那麼喜慶,爭搶著倒在麥客的懷裡!麥客用步子丈量一遍土地,在心裡估摸出眼前土地的具體畝數,脫去外衣,從用爛布包裹的一層又一層的刀片中撿出一個,穩穩地安在鐮架上。喝一口濃茶,緊一緊褲腰帶,往手掌中啐一口唾沫,握緊鐮刀,揮起手臂,麥客放下了今夏第一鐮。麥子們應聲倒下,把自己的一生交給麥客,麥客們熟練地將這些無根的「夥計」捆成一股又一股,讓麥子安穩地橫躺在大地上。

記憶中的麥客頭上戴一頂白帽子,這是回族男人的特有裝扮。

故鄉地處陝甘交界,一條公路將兩省貫通。縣裡住著不少回族人,他們大多聚居在更北的高寒山地,漢民們習慣稱他們「回回」。故鄉回漢雜居的傳統已經存在很久,據說從元朝那會兒就有了,縣城裡有一座伊斯蘭寺院,建築造型奇特,綠色穹頂上掛一彎月亮,月亮底下的故事在我童年時代始終是一個迷。印象中,童年時候的回族人是種土豆的行家,也是販賣辣椒的高手。冬天一到,回回們就滿載一拖拉機土豆,戴一頂白帽子,扯起嗓子吆喝著遊走在漢民聚居的鄉間,過不了幾天,滿載一車玉米或者是麥子,再次踏上返鄉之路;等到了農閑時節,他們又穿梭在鄉里小道,一遍遍叩響漢民家的大門,挨家挨戶,客氣詢問,盡情尋覓收購辣椒的生意。

回回們的特殊打扮讓漢民的孩子總是感到好奇,我常常問母親「回回們為什麼要戴白帽子呢?」那時,母親為了不讓我每天到處亂跑,就神秘地告訴我:「回回戴白帽子要販小孩呢!」有一次回到家,我一把推開家門,撞見祖父和一個回回正在院子整理幾串辣椒,我轉身就往外跑,天黑之後才躲在祖父身子後面怯生生回來。母親一臉哭笑不得地跟我講,回回只抓不聽話的小孩兒,我轉念一想,母親不是老說我不聽話么。於是,回回們的白帽子便成了我兒時記憶中的噩夢。不過,回回們除了倒賣土豆、販賣辣椒外,他們個個還是割麥的好手。

遊走在故鄉的麥客以回回居多,有的來自甘肅,有的就是本地居民。

回回們也種麥子,他們聚居在地圖更靠北的地方,與漢民們的環境相比,那裡氣候稍寒,地氣更涼,回回們的麥子總是落在一年當中最後一批熟透。靠力氣吃飯的時代,勤苦耐勞就是庄稼人生存的本錢。當北方大地上第一批麥子熟透時,回回們就要打點行裝,背起行頭,跨過自家綠油油的麥地,從地圖最北的地區一直向南奔走,然後再追著麥子的顏色,又一刀一刀地由南向北,最後割回自家地頭。

童年時,麥客們每年割到我們家麥地里時已經是盛夏了!

農口奪食的日子,鄉下每一個人都不曾閑暇一刻。麥客是麥地里的主角,大人們則是麥客的幫手,小孩跟在麥客後面,把一捆捆紮好的麥子從田間拎到地頭。麥客們一粘上麥子,便如同開動的機器一般,似乎永遠不知疲倦。麥客們戴著白帽子把頭埋在麥浪,一步一步向前,放倒一片又一片麥穗,偶爾拾起搭在脖頸的毛巾,把即將跌落的汗珠揩乾凈。

那時出於對回回們的恐懼,我從來不肯在田間和他們靠近一點兒。鄉下人看來,麥客是給一家老小收穫口糧的人物,必須給予十二分敬重。按照規矩,主家每天給麥客管兩頓飯,中午麵條,晚上燒餅小菜、加一碗稀飯,每天額外供應一包香煙。父親會在中午和麥客們一起從麥地返回,母親吩咐我們提前準備好一盆清冽井水,放上毛巾,擺好桌凳,泡好茶水,碼好香煙,盛情等待麥客們歸來。

母親知道我對麥客頭上帽子的抵觸,每年在麥客進家前,她總要提前和麥客商量著煩請他們把帽子取下藏進布褡,童年記憶中,我只有對回回的恐懼,對麥客卻存有另外一份敬意。

麥客說話時帶著濃重鼻音,速度如同他們揮舞鐮刀般那樣飛快!

「娃娃,跟我們去甘肅吧,烤洋芋,香著咧!」麥客們從母親那裡了解到我對回回的恐懼後,總在洗臉的檔口故意逗我。我當時只是看著他們洗臉,和眼前這些沒有帽子的回回不搭一句話。

麥客們的年齡都在三四十歲之間,早已滑過娶妻生子的年齡。他們離開家鄉,奔走在外,寄食於漢民家裡,不免會常常想起遠方等待他們的妻兒。麥客們吃過午飯,正是一天當中最酷熱的時段,他們要重新打磨一遍變鈍的刀刃,順便和父親坐在前廳嘮嘮家常。

「地里麥子長得好呀,穗大!」年輕麥客給刀片過一遍涼水,笑著對父親說。

「趕上好年景了!」父親吸一口香煙,看著麥客把刀片在礪石上來回摩擦。

「娃娃上幾年級了?」

「三年級了!書念的湊合,一天盡亂跑,收不住腳!」父親喝一口茶水,回頭看看我。

麥客停下手裡的活兒,笑著沖我道:「書得好好念咧,不然長大就得和我一樣當麥客了,苦著咧。我兒子上一年級,小兔崽子死活學不進去,也愛跑,這次回去得好好拾掇拾掇!」麥客堆起一臉歡笑,繼續打磨刀片,一根煙咬在嘴角,冒出的煙圈薰得他一隻眼睛眯成了一條線。

麥客們一個人每天能收割一畝麥子,年輕麥客會收割更多。照規矩,麥客的工錢按收割多寡計算,家裡五畝麥子,母親每天把該給的工錢提前準備妥當,整整齊齊和地契並排擺放,等待麥客歸來一一核算。

麥客們似乎更相信自己的腳步!開鐮前,他們邁著步子沿犁溝丈量一圈,地畝多寡早已心中有數。他們極少翻動主家提前準備的地契,在麥客看來,那是一家人的產業,出門在外,窺人家財,麥客們忌諱,他們只想謹守本分,靠力氣掙足自己該拿的那一份。有麥客存在的那些年頭,主客糾紛,鄉下的確罕聞。

忙完一天,麥客就該另尋主家,趕著和下一批麥子相會了。

十多年前,我奔跑在夏日的傍晚,總能在街邊屋檐下、地頭麥垛旁,見到麥客們酣睡正香的身影。第二天晨光初露之時,這幫靠力氣吃飯的庄稼人又要開始遊走于田間地頭,揮舞起手裡的鐮刀,讓熟透的麥子回到它該去的地方。

夏收每年在農曆六月接近尾聲!

當塬上最後一片金黃消失,知了已不再鳴叫,盛夏即將過去,麥客們也早早出發前往更北的地區。他們還會回來嗎?母親說會的、會的,麥子黃了,麥客就回來了。

我在麥子熟透的年歲里逐漸長大,麥客們也依然遵守著同麥子的約定,他們照例年年踏上南下的路途。麥子們越來越少,麥客們卻不曾忘記他們的諾言。後來,麥客們和收割機幾乎一起趕來履行同麥子的約會。

二零零五年盛夏雨水豐沛,整整一月未能遇到一個完整的大太陽。那一年家裡總共五畝麥子,由於雨水不斷,本應在半個月前就顆粒歸倉的莊稼已經耽擱好久。進入農曆六月,麥子在地里變黃又變干,潮濕的空氣中,陣陣霉味逐漸由麥地往村落擴散。祖父捲起褲邊,抬頭瞅一眼天邊壓過來的烏雲,戴上草帽,趁驟雨初歇的檔口,踩兩腳黃泥走進麥地,又帶著兩腿泥回來。他神色凝重,將一把麥穗攤在簸箕裡頭、碾碎、吹散麥皮,留下一層變黑的麥粒。祖母捏起一粒,扔進嘴裡,又立馬吐出來,連同唾沫混入雨水中間。

「請麥客去吧,再不割全爛地里了!」祖父沖父親說。

父親和我夾把雨傘往縣城的方向走去。雨水淅淅瀝瀝,一路上我看見許多麥客斜靠在路邊房檐底下,他們抬起惺忪睡眼打量來往人群,也打量著我和父親。

「為什麼不就近請這些麥客呢?」我問父親。

「都是些好多天找不到活干又沒錢住宿的,躺在路邊,肚子都吃不飽,哪有力氣割麥子。」父親很嫌棄。

「可以讓他們先吃飽再下地呀?」

「小子,現在是搶收,比不了往年。得找些老把式下地。」

父親在集市上挑選了四個麥客,在一片喧嘩中和他們大聲講價,由一畝一百元,勉強壓到一畝八十。父親有點不高興,但又無計可施,四個麥客背起鐮刀來到家裡,祖父急忙迎出來。「行情亂了!平時一畝地頂破天不過七十元!」父親向祖父抱怨。祖父瞪父親一眼,給四個麥客每人遞上一支煙。「年景不好,全拜託鄉黨出力!」麥客們接過香煙,夾在耳朵後頭。

小雨時下時停,祖父給麥客們每人準備了一片油紙(塑料布)披掛上陣,四個麥客負責在泥地里割,父親、祖父和我動手將割倒的麥子往家裡搶運。即便如此,直到天擦黑,搶收回來的麥子也不過區區一畝。瞅著剩下的四畝地,祖父和父親心急火燎。

那一年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地頭看見大型收割機。然而,鄉下人對這個突然出現的鐵疙瘩並不怎麼買賬,那輛收割機在官道上開上開下,似乎並未接到過幾單生意,司機每天躺在收割機下面睡覺,鄉下人都快把他當作一個笑話看了。

「要不試試收割機?」父親向祖父提議。

「能行嗎?不知道割得乾淨不。」

「反正都到這個光景了,再壞也是爛地里,不如試他一試!」父親說。祖父默然。小雨在停歇半天之後,父親決定把酣睡的司機叫醒。

「鄉黨,咋割咧?「

「一畝六十,算割算脫粒,直接倒在你屋曬場!」司機抬手拍拍收割機輪子。

於是,父親走在前面,收割機跟在後面,那時的父親就像一個帶隊出征的將軍。我們家叫收割機下地割麥的消息立馬在村裡成了一個新聞,甚至鄰村的鄉黨也專門趕到地頭看熱鬧。收割機師傅不讓主家人下地,叮囑父親到村裡喚一輛拖拉機過來,車廂要空,裡面最好鋪一層油紙。

陰雲密布,收割機在泥濘中開動,把低垂的麥穗盡數吞噬,就像割韭菜一般,不到一個小時,四畝地就變成了光頭。父親把拖拉機開到收割機旁,麥粒混合著六月潮濕的空氣,呼啦啦吐進拖拉機車廂。祖父盯著麥粒,眼睛睜得很大,父親則跳進車廂,嘴裡樂開了花。鄉下人一睹收割機的風采,繼而奔走相告,連連喝彩。麥客們背著依舊鋥亮的鐮刀,站在地頭,看著收割機在轟鳴中將一畝麥子收割殆盡,他們眼睛同樣睜得很大,就如同在打量一件剛剛出土的史前文物。

那個潮濕的夏天過後,麥客們繼續遊走在田間地頭,但他們很少再有這麼多機會到麥浪中盡情收割一把。留給他們的,只剩下附近山上逼仄的小塊旱地,之後幾年,記憶中的麥客也越來越少,直到最後,終於消失在機器大轟鳴的聲音中。

「麥客還會回來嗎?」我問母親。

「回來也沒人請!」母親冷冷地回答。

夏天到了,麥子又黃了,麥客,再也不會回來了!

作者簡介:馬鵬波,自由撰稿人。微信公眾號:chenshigushi (塵世 taleTelling).在《網易·人間》欄目已發表《他躺在了自己畫的棺材》、《23 歲回鄉,他娶了第 37 個媳婦》、《麥子黃了,麥客不會回來了》、《逃荒路上,我只想到了死》等。

(全文完)

本文作者「馬鵬波」,現居寶雞,目前已發表了26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馬鵬波」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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