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詩歌的思想內容

在唐代詩人中,很少有人像白居易這樣對下層人民的痛苦,特別是農民的痛苦給予足夠的關注。如果說,杜甫因其經歷遭遇和時代特徵主要關心人民的戰亂流離之苦,那麼,白居易卻看到了兵革後唐代社會平靜外表下掩蓋著的深刻矛盾、對立和苦難。從早年面對「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的農夫,「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觀刈麥》),到晚年「心中為念農桑苦,耳里如聞飢凍聲」(《新制綾襖成,感而有詠》),農民的勞苦與饑寒始終縈繞在他的心胸。「嗷嗷萬族中唯農最辛苦。」(《夏旱》)他還進一步揭示出造成農民痛苦的原因主要是苛重的賦斂(《重賦》)和官吏的貪暴(《杜陵叟》),以及在皇帝名義下進行的各種巧取豪奪(《宿紫閣山北村》、《賣炭翁》)。詩人對殘民以逞的統治者表示極大的憤怒:杜陵叟,杜陵居,歲種薄田一頃余。三月無雨旱風起,麥苗不秀多黃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千。長吏明知不申破,急斂暴徵求考課。典桑賣地納官租,明年衣食將何如?剝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惻隱知人弊。白麻紙上書德音:「京畿盡放今年稅。」昨日里胥方到門,手持敕牒膀鄉村。十家租稅九家畢,虛受吾君蠲免恩!(《杜陵叟》)

《資治通鑒·德宗紀》曾記載當時「非稅而誅求者,殆過於稅,每有詔書優恤徒空文耳」的情況,《杜陵叟》描寫的正是這種現實。詩中雖有「帝心惻隱知人弊」的虛美之辭,但作者不僅痛斥貪官酷吏為「鉤爪鋸牙食人肉」的豺狼,而且在結尾對不關心農民疾苦的九重天子投以強烈的反諷。白居易的其他一些諷諭詩,也常常把揭露在上者的貪暴豪奢同反映下層百姓的身心痛苦結合起來,在分析社會苦難的原因時把矛頭指向最高統治者,表現了作者對封建政治關係的整體思考和認識。白居易對婦女命運的同情和關注也超過了前代詩人。其詩中出現了眾多不同類型的女性形象,有「天上取樣人間織」,「扎扎千聲不盈尺」的聰慧勤苦的紡織女兒(《繚綾》);有「右手秉遺穗,左臂懸弊筐」的貧苦農婦(《觀刈麥》);有「亂蓬為鬢布為巾,曉踏寒山自負薪」的賣柴女(《代賣薪女贈諸妓》);有「顏色如花命如葉」,「一閉上陽多少春」的宮人(《上陽白髮人》、《陵園妾》);有為愛情私奔而不容於社會,終於「出門無去處」的少女(《井底引銀瓶》);有被迫與子女生離死別,「白日無光哭聲苦」的棄婦(《母別子》)……「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太行路》),這是作者為無法擺脫人身依附地位的封建社會廣大婦女發出的飽含血淚的不平之鳴。

他善於通過具體描寫淋漓盡致地展示不幸婦女的悲慘處境和內心痛苦,使這些詩篇具有強烈的控訴和批判力量。如「愍怨時」的陽白髮人》:上陽人,上陽人,紅顏暗老白髮新。綠衣監使守官門,一上陽多少春!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同時採擇百餘人,零落年深殘此身。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皆雲入內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壩遇側目。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長長無寐天不明。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宮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鶯歸燕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今日宮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小頭履窄衣裳,青象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上陽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又不見今日上陽宮人白髮歌!詩人所寫的悲劇是有現實根據的。長期幽閉、與世隔絕的生活,不但摧殘了上陽人的青春,還把她們變得麻木、無知甚至痴呆。造成「少苦老苦」悲劇的不僅僅是嫉妒的楊妃,甚至也不僅僅是那個置官人命運於不顧的「大家」(皇帝),還包括一人而佔有後宮三千的罪惡制度。詩人在元和初年曾上《請揀放後宮內人狀》,就是針對這一弊政的。

白居易還較多地描寫了邊塞問題。中唐國力衰弱,邊土喪失長期不得收復。邊塞問題反映著民族和人民的雙重苦難。白居易對身受外族欺辱和官府壓迫的邊民也寄予了極大的同情。《縛戎人》描寫一位「沒蕃被囚思漢土,歸漢被劫為蕃虜」的邊民的愛國之心不被理解,反遭不幸;《西涼伎》寫家鄉陷沒數十年的涼州伎,只能含淚供不思收復失地的邊將玩弄取樂。這兩首詩一「達窮民之情」,「刺封疆之臣」。表現同一主題的,還有《城鹽州》、《蠻子朝》、《陰山道》、《時世妝》等。除了以藝術寫實為基本特徵的諷諭詩,白居易的另一些詩歌,則是直接或間接對時政進行諷議之作。這類詩歌以不同形式的諷議集中表現作者「裨補時闕」、為政治服務的意圖,其中相當一部分是作者身任諫官時作為一種特殊的諷諫手段而寫作的。有直接議論時政的,或美或刺,如《七德舞》(美撥亂陳王業也),《海漫漫》(戒求仙也);有詠史詠事,借題發揮以議時政的,如《胡旋女》(戒近習也),《八駿圖》(戒奇物懲佚游也);有以詠物形式諷喻時政的,如《黑潭龍》(疾貪吏也),《秦吉了》(哀冤民也)。

他特別喜歡運用詠物、寓言和其他比興手法巧妙地寄託自己的政治見解和情感。如《黑潭龍》寫黑龍潭附近鄉民迷信神龍,朝祈暮賽,以祭祀酒肉餵飽林鼠山狐,其主旨在結尾「狐假龍神食豚盡,九重泉底龍知無」,諷誡皇帝不要縱容貪官污吏魚肉人民。又如《贈賣松者》:「一樹蒼蒼色,知從澗底來。劇掘經幾日?枝葉滿塵埃。不買非他意,城中無地栽。」這是詩人任制策考官時所作,表達了對出身貧寒的士子被埋沒黜落的不滿。人才問題往往反映社會政治的清濁狀況,因而是白居易反覆諷議的政治問題之一。其《杏園中棗樹》、《有木詩八首》、《羸駿》、《和大觜烏》、《白牡丹》等都是這類詠物或寓言諷諭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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