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因批評爛片而引發的軒然大波
文 |奇愛博士
首先,我要為昨晚「文慧園路三號」的頭條文章,向影迷讀者表示誠摯道歉。
文章寫作的初衷,本是為了反思一下互聯網的文化生態,但因我們寫作視野和能力有限,表述不夠恰當,反而引發了爭議。
作為電影研究者和影迷,我對學術一直是本著嚴肅認真和敬畏的態度。本文作者很年輕,不是專業學電影的,對整個學術體系也不了解,她對社會公共事件的看法充滿個性,這本是應該提倡的,但個性也需建立在公眾普遍共識的基礎上。
對公號流量的追求,對「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標題黨的選擇,進一步助推了文章向更錯誤的方向引導。作為公號運營者,我個人負有主要責任,也希望作者和我共同汲取教訓,優化審稿流程,為大家帶來更優秀的文章。
四年前,為了更好地推進工作,服務影迷,在官方微信微博尚未起步的時候,我沿用擔任「槍稿」公號負責人之一的徐元先生——他是豆瓣「文慧園路三號」小組的創始人,更是資料館多年的資深影迷——的命名,來命名自己這個公號。但由於我個人的身份,這個即便是私人運營的迷影園地,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部分官方的色彩和功能(比如對藝術影院、北影節和藝術電影聯盟的宣傳)。在自媒體的時代,我理應知道,即便是其他作者的文章,也會很自然地和我以及我所供職的機構產生聯想和聯繫。因此,我也應該在對不同作者文章的把關和編輯中,更為謹慎。
電影資料館有著堅實的學術研究隊伍,有著對學生悉心嚴格的專業培養,以及高效多彩的實踐訓練。作為十三年前在小西天就讀的研究生,我感謝自己當初的選擇,感謝師長前輩的諄諄教誨,改變了自己的人生道路。我在這裡揮灑出了最美好的青春,結識了眾多可愛的影迷,更有理由為電影資料館的未來增添光彩。
對於「文慧園路三號」,我們定會不忘初心,以影史、影評、影訊三大板塊為核心,打造具有一定學術水平和藝術品味、理性和感性兼具的自媒體平台。在此,我們也歡迎影迷朋友通過各種渠道,隨時給予我們批評和建議。(奇愛博士)
今天,我想和大家聊聊爛片、影評人、媒體以及對歷史影響蠻深遠的一場「惡鬥」——當然,本文和《純潔心靈》沒有任何毛線的關聯,這場被稱為「十大爛片風波」或者「十大最佳爛片風波」的大事件,發生在1978年的台灣,距今已經整整四十年了。
但是我相信,諸君讀完,一定也會對今天我們身邊發生的事情有所思考。
關於這篇文章的史料,如上圖,主要有以下三種,1978年2月1日出版的《影響》雜誌(總第十七期,也被稱為革新號第2期);1980年4月由藍燈新刊出版的《十大爛片風波》,作者高山隼是《影響》雜誌的編輯、記者;以及最左邊的一本,由台灣著名電影史學家葉龍彥撰述的《的影響:70年代台灣電影史(1970-1979)》一本,2002年8月出版。
雖然這三本研究資料,按時間來看,是從右向左出現,先有雜誌,再有專書,最後有電影歷史著述;但有趣的是,我獲得它們的順序,恰恰相反。
《的影響》是在2012年夏天造訪台灣新竹市立影像博物館時獲得,對於當年的「十大爛片風波」大約有4頁的篇幅,實話講,我看完葉龍彥的描述,還是覺得模稜兩可;後來,等到從香港偶然買到《十大爛片風波》,洋洋洒洒184頁,才明白,葉教授的資料甚至不少行文,便直接來自此書(這可能也是這本《的影響》為何標明「轉述」而非「著」的原因)。
直到一個月多前,我才偶然通過拍賣,獲得了幾本《影響》雜誌,天娘惹,恰好就有《十大爛片風波》這一期,這可真是緣分了。
《影響》是70年代台灣電影生態以及迷影批評文化的見證者,發行人是王曉祥、顧問是黃仁(這二位我恰好,都在過去海峽兩岸電影界的幾次文化活動中見過),編輯委員有但漢章、卓伯棠、譚家明、黃建業、羅維明、余為政等等——這些響亮的名字,但凡是研究華語電影的後輩,都應該或多或少聽說過,經理是林生財,唐書璇則做過雜誌的贊助人。
《影響》雜誌的地位應該堪稱我們的《看電影》雜誌和香港的《電影雙周刊》,而內容其實也後來的《大特寫》《電影雙周刊》有相似度,比如我們來看看1972年6月第3期的目錄——
大家可以看到,儘管是45年前的電影雜誌,可內容深度和豐富性可一點可都不比現在的專業雜誌差啊,包括庫布里克大導演的非常詳盡的影評、訪談翻譯、新片介紹,以及對於重要電影作者木下惠介、卓別林的推薦,和重點華語影片《秋決》《董夫人》的推薦討論……
今天各大專業公號上的影評圓桌,可見近半個世紀前便已經流行了。
但也許正是因為過於小眾、迷影和專業,《影響》雜誌的營收可沒有他的編輯、作者隊伍這麼亮眼,那是「相當慘淡」,如葉龍彥所言,在中國的電影期刊史上,「找不到一本像《影響》雜誌,編輯是無給職,稿件又沒稿費,竟然在1971年12月創刊後,時而雙月刊,時而季刊,有時停刊四個月或七個月,甚至長達九個月後,再度革新出版,拖拖拉拉了將近九年,而且先後有20幾位狂熱電影的青年,像幼蛾撲火版投入,燃燒理想,艱苦地把雜誌撐下去,《影響》同仁的悲壯使命感,可以說是空前絕後了」。
在鍵盤上敲打這一段的時候,我也想到了自己初入電影評論界的世紀初,那個時代,也是完全沒有稿費,大家貪婪地通過刻錄盤、盜版碟觀影,然後在BBS和論壇上,熱烈分享觀點和討論。
那也是我們的理想年代——如今一晃就將近二十年過去了,迷影精神沒有變,而我們這些人,誰又能說一點沒變?
唯獨沒變的,就是來來往往,大家依然是朋友。
《影響》雜誌儘管營運困難,但它所標榜的,是電影界唯一一本「非人情式的影評論壇」,這也就是說,這本雜誌是拒絕為錢撰稿、寫軟文的。
一度,《影響》連印刷費都是由王曉祥——這位畢業於美國堪薩斯大學電影碩士、後來任職中視新聞部——的薪水支付。
可是,標榜藝術的《影響》在這邊餓得叮噹響,卻也有人衣食富足——這就是台灣另外一個很重要的電影雜誌《電影評論》。就在《影響》1977年推出革新號後,成立十餘年的「中國影評人協會」得到了國民黨「文工會」的資金支持,也就是人家有錢可以印刷、開稿費了。
《電影評論》的發行人是饒曉明、總編輯黃仁、編輯委員、作者有簡瑞甫、王曉祥、曾西霸、劉藝、李道明、廖祥雄、齊隆任、香港版《中國電影史》作者杜雲之等等——這個陣容同樣是名家輩出,我們來看看其中的一期都寫了什麼:
我記得,「三號」資深作者張瀟瀟,就給大家寫過如何在紐約大學學電影的稿子,你看1986年的這本《電影評論》,也有著名影評人周晏子的《學電影,到紐約大學》的文章,是不是很有意思?
這裡,有意思的事情出現了,這也是本文中需要尤其提示各位朋友要關注的,就是窮的叮噹響的《影響》雜誌,和有政府資金支持的《電影評論》,其實當中有很多從業者是複合的:比如王曉祥,比如黃仁……
如果前者是自由影評人,不做人情文章;那麼,後者,可以被稱為有官方背景的影評人團體。
這當中,在當時的語境中,有不少人是跨界的:既是自由的,又是官方的。
而後來的「十大爛片風波」,也正發生在這樣一個有複雜交結關係的文化語境中。
如果我再有機會見到王曉祥先生或者黃仁先生,我很想問問他們,當時他們到底何種心態?
出版《電影評論》的「中國影評人協會」當時,每年都會票選「中外十大佳片」,1977年這一年他們評選的片目是:
對於身為高冷文藝青年的《影響》雜誌同仁來說,這個結果他們非常不滿意——按照《十大爛片風波》一書的說法,儘管在李道明(一個同樣曾經「雙跨」的著名影評人)的提議下,他們曾也試圖去選了十大佳片——他們覺得當年的中外電影,能稱為「佳作」的少之又少。(怎麼樣,好像我們今天很多人也在diss我們身邊的中外電影呢。)所以,索性一股腦,他們搞了一個台灣版的「金掃帚」和「金酸梅」,評選出十大最佳「爛片」,「並給與評語頒獎,嘲諷一番」,就刊登在我手中的這本《影響》第17期上。
讓我們看看,所謂最佳爛片是哪些:
金漢、凌波的古裝大片《新紅樓夢》;
劉藝的《法網追蹤》;
張曾澤的抗日巨片《筧橋英烈傳》;
「歌神」劉家昌的《日落北京城》;
張美君的3D電影《千刀萬里追》;
徐進良的特技大片《蝴蝶谷》;
大導演李行「真幻莫辨、人鬼不分」的《百花飄雪花飄》;
徐進良的「成人不宜觀賞」的兒童片《青色山脈》;
劉家昌「小題大做」對的《台北六十六》;
以及廖祥雄《大霸尖山》;
爛片之外,還有「次爛」的所謂「遺珠作品」,比如白景瑞的《異鄉夢》《人在天涯》、龍剛的《她》、楚原的《三少爺的劍》等等,這裡不再贅述。
外國十大爛片則有:
《魔女嘉莉》、《洛基》、《無聲電影》、《大金剛》、《星夢淚痕》、《活寶》、《最後大亨》、《大法師續集》、《霹靂大刺客》和《狂愛》(即《午夜守夜人》)。
不得不說,當年《影響》影評人真的稱得上毒舌了!
外片還好說,國片可麻煩了。你看,這些「爛片」中的不少片子,恰恰就和「中國影評人協會」中的「佳片」相重合,比如《法網追蹤》《筧橋英烈傳》《蝴蝶谷》《千刀萬里追》《日落北京城》——也就是說,你說好的,我偏特立獨行地說爛,要命的是,這裡面還有政治百分百正確、囊括四項金馬獎的抗日空戰巨作《筧橋英烈傳》。
所以,爭議就在這裡爆發了!
常言道,吐槽的影評比好好先生的影評更吸引眼球,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影響》雜誌,一個高冷的、無人問津的迷影刊物,就這樣突然銷量大增,突破2000份,而影迷們則「大呼過癮,奔相走告」。
經理林生財也開心了:自己這個名字,真是起得好。
可是有人開心了,就有人不開心了:發行片商不開心,出品公司不開心,導演更是不開心,當然很多粉絲也不開心。所以,等到《影響》雜誌社一上班,謾罵、指責、揶揄、嘲笑的電話絡繹不絕;在《影響》和《電影評論》「雙跨」的王曉祥、黃仁也是慌了,紛紛勸告年輕的同仁們「以後不要再如此孟浪,盡量不要得罪人」……
大家想想,就算髮行了2000份,那又何至於說,搞得人盡皆知呢?原來,這件事兒被影響巨大的《聯合報》給報道了——這就像今天一個小消息,被知名大號轉了一模一樣——署名金琳的記者,當年寫了一篇《學生們看電影,圈選十大爛片》的文章,讓事情起了變化。
好嘛,連影評人和學生都搞不清楚,您文章就寫出來了——不過且慢,雖然有紕漏,這篇文章可是支持《影響》雜誌的哦,作者指出這種爛片評選「無疑是站在第三者客觀的立場,道出他們對於國產影片的看法。但對一向好面子的演藝人員,可能是無法忍受的指責。然後,有比較才有進步,當導演們感慨"知識分子不看國片 時,何不冷靜謙虛的聽聽他們的批評」。
《聯合報》一發,電影界人人心驚肉跳,這就是大號的威力!
就這樣,「爛片風波」開始逐步發酵起來:首先,《新紅樓夢》片方「要告」《聯合報》(有趣,要告的不是《影響》,因為前者影響更大);《聯合報》為了和稀泥再發文《十大爛片起風波!導演們認為選擇不公正,有心人希望諷諫代嘲弄》;《影響》雜誌去信《聯合報》聲明,他們評的是「十大最佳爛片」而非「十大爛片」(即有相當知名度,但是按嚴肅藝術水平來看,又大失水準的電影——這可真是今天金掃帚獎的標準了)……
可是,越解釋,事情越來越不受控制。
隨後,台北影片商業公會、涉及公司紛紛介入(尤其是此次事件「受害」最深的台灣中影),影評人之間發生大戰(自立晚報力挺《影響》;而著名電影人魏平澳在《大華晚報》對《影響》開炮,說影評人「崇拜洋鬼子而瞧不起自己同胞」;《中國晚報》則大肆播發所謂「內幕」消息)、連「新聞局」「警備總部」都來電「表示嚴重關切」。
當毒舌影評碰上「愛國主義」,你只會死的難看!
著名的多棲大才子魏平澳在《迎春閣之風波》里
《影響》內部,為了平息紛爭,在飽受壓力困擾的王曉祥的強力介入下(據說,他平時只擔任發行人,並不太十分關心編輯業務),陸續有不少毒舌影評被撤稿(比如,有攻擊丁善璽導演持有綠卡的影評),很多影評被要求修改避免麻煩(如瓊瑤小姐被改成作家小姐),雜誌清樣則被送去當局相關部門審查。
如此種種,又釀成內部矛盾,王曉祥被diss得夠嗆,控制力和微信大減。
另外一位權威的「雙跨」影評人黃仁,這時也只能展現出自己輾轉騰挪的辯證法功夫,在《選十大爛片,錯在哪裡》一文中,他肯定了《影響》雜誌同仁的努力,認為風波的原因是因為文藝界「好面子」,沒有外國電影界的娛樂精神,以至於國片界經不起風浪的折騰。
他在對《筧橋英烈傳》一片如此評價道:
有人說《筧橋英烈傳》是國片進步的標誌,竟然也被列為爛榜,便難令人信服。《筧橋英烈傳》的故事之感人及導演張曾澤工作之艱辛認真,我是百分之百的佩服,而且在影評人協會評選十大時,我是堅持要選《筧橋英烈傳》為十大之首。但是從進步再進步的角度來說,費時三年耗資六、七千萬,拍出來的《筧橋英烈傳》的進步只是空戰的特技,而特技完全是藉助日本人的技術,其中缺點也有不少,我們為希望將來國片的空戰特技也能自己做,列一下爛榜,讓大家能忍痛的切實反省一下,也不見得就是大錯。這對於中影公司雖然面子上有些難堪,但是所謂 愛之恨恨之切 。
夾在兩撥人的中間,黃仁老師也是辛苦了。
一場單純的文藝批評,就這樣變成了年度的社會事件。
那個時代,還是沒有互聯網社交網路的,如果有,又會怎樣?
1979年,扛了8年的《影響》正式停刊。賣了最好的一期雜誌,成了雜誌社的掘墓人。
再度出版的《影響》雜誌,購自台北,現已停刊
不知不覺中,時間過去了四十年,作為一個非當事人,我們後來者已經很難去界定這場「爛片風波」中太多的是是非非。是是非非說不清,每個人也許都有自己的苦衷和借口,但是結局是令人感慨和失落的。
我們只能從這遺憾的結局中,看到今天也許仍舊還在發生的遺憾。
但無論如何,《影響》同仁的精神,也即是對電影奮不顧身投入的單純的熱愛,值得我們永遠謹記。
《十大爛片風波》的一書前言中,魏天驄所做的一段序蠻令人警醒:
近年來大家經常討論中國電影的改進問題,而一個最多被人視為關鍵的原因,便是知識界對國片所抱持的冷漠態度;言下之意,似乎只要知識分子一介入,問題就可很快解決了,可是事實並不盡然;我們只要看一下某些當年大談實驗電影、高呼理想主義的那些年輕人,今天怎樣出賣自己,怎樣變成庸俗影片的導演、或桃色事件的當事人,也許就會了解:如果不能先改造社會,知識分子的單槍匹馬的個人主義作風不但無法與拜金主義的庸俗力量對抗,反而,可能個人先被征服為廉價的商品。
《影響》沒了,但承載迷影精神、改造社會文化生態的自媒體還應當有。忠心希望,今天被慾望環伺的自己,還能找回那顆充滿理想的少年心;也希望經歷了「風波」的「文慧園路三號」,重新走進陽光,不負諸位影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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