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經典】蘇童:紅粉
老浦沮喪地站在玩月庵的門外,聽見秋儀在裡面嗚嗚地哭了一會兒。老浦說,秋儀你別犟了,跟我回去吧,你想結婚我們就結婚,你想怎樣我都依你,但是秋儀已經踢踢吐吐地走掉了。老浦面對著一片死寂,只有茂密的竹林在風中颯颯地響,遠遠的村舍里一隻狗在斷斷續續地吠,玩月庵距城市十里之遙,其風光畢竟不同於繁華城市。這一天老浦暗暗下決心跟秋儀斷了情絲,他想起自己的腦袋夾在玩月庵的門縫裡哀求秋儀,這情景令他斯文掃地,老浦想世界上有許多豐滿的如花似玉的女人,他又何苦天天想著秋儀呢,秋儀不過是翠雲坊的一個妓女罷了。
1952年,老浦的闊少爺的奢侈生活遭到粉碎性的打擊,浦家的房產被政府沒收,從祖上傳下來的巨額存款也被銀行凍結,老浦的情緒極其消沉,他天天伏在電力公司的寫字桌上打瞌睡。有一天老浦接到一個電話,是小萼打來的,小萼告訴老浦她出來了,她想讓老浦領她去見秋儀。老浦說,找她幹什麼?她死掉一半了,你還是來找我,我老浦好歹還算活著。
在電力公司的門口,老浦看見小萼從大街上姍姍而來,小萼穿著藍卡其列寧裝,黑圓口市鞋,除了走路姿勢和左顧右盼的眼神,小萼的樣子與街上的普通女性並無二致。小萼站在陽光里對老浦嫣然一笑,老浦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她比原先漂亮多了,他的心為之怦然一動。
正巧是吃午飯的時間,老浦領著小萼朝繁華的飯店街走,老浦說,小萼你想吃西餐還是中餐?小萼說,西餐吧,我特別想吃豬排、牛排,還有罐燜雞,我已經兩年沒吃過好飯了。老浦笑著連聲允諾,手卻在西裝口袋裡緊張地東掏西挖,今非昔比,老浦現在經常是囊中羞澀的。老浦估量了一下口袋裡的錢,心想自己只好餓肚子了。後來兩個人進了著名的企鵝西餐社,老浦點菜都只點一份,自己要了一杯荷蘭水。小萼快活地將餐巾鋪在膝上,說,我的口水都要掉下來了。老浦說,只要你高興就行,我已經在公司吃過了,我陪你喝點酒水吧。
後來就談到了秋儀,小萼說,我真不相信,秋儀那樣的人怎麼當了姑子,她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老浦說,鬼知道,這世道亂了套,什麼都亂了。小萼用刀叉指了指老浦的鼻子,她說,你薄情寡義,秋儀恨透了你才走這條路。老浦攤開兩隻手說,她恨我我恨誰去,我現在也很苦,配不上她了。小萼沉默了一會兒,嘆口氣說,秋儀好可憐,不過老浦你說得也對,如今大家只好自顧自了。
侍者過來結賬,幸好還沒有出洋相。老浦不失風度地給了小費。離開西餐社時小萼是挽著老浦的手走的。老浦想想自己的窘境,不由得百感交集。看來是好夢不再了,在女人面前一個窮酸的男人將寸步難行。兩人各懷心事地走,老浦一直把小萼送到玻璃瓶加工廠。小萼指了指竹籬笆圍成的廠區說,你看我呆的這個破廠,無聊死了。老浦說,過兩天我們去舞廳跳舞吧。小萼說,現在還有舞廳嗎?老浦說,找找看,說不定還有營業的。小萼在原地划了一個狐步,她說,該死,我都快忘了。小萼抬起頭看看老浦,突然又想起秋儀,那麼秋儀呢?小萼說,我們還是先別跳舞了,你帶我去看秋儀吧。老浦怨恨地搖搖頭,我不去了,她把我夾在門縫裡不讓進去,要去你自己去吧。小萼說,我一個人怎麼去?我又不認識路,再說我現在也沒有錢給她買禮物。不去也行,那麼我們就去跳舞吧。
三天後小萼與老浦再次見面。老浦這次向同事借了錢裝在口袋裡,他們租了一輛車沿著商業街道一路尋找熱鬧的去處。舞廳酒吧已經像枯葉一樣消失了,入夜的城市冷冷清清,店鋪稀疏殘缺的霓虹燈下,有一些身份不明者蜷縮在被窩裡露宿街頭。他們路過了翠雲坊口的牌樓,牌樓上掛著橫幅和標語,集結在這裡做夜市的點心攤子正在紛紛撤離。小萼指著一處攤子叫老浦,快,快下去買一客水晶包,再遲就趕不上了。老浦匆匆地跳下去,買了一客水晶包,老浦扶著車子望了望昔日的喜紅樓,喜紅樓黑燈瞎火的,就像一塊被廢棄的電影布景。老浦說,小萼,你想回去看看嗎?小萼咬了一口水晶包,嘴裡含糊地說,不看不看,看了反而傷心,老捕想了想說,是的,看了反而傷心。他們繞著城尋找舞廳,最後終於失望了,有一個與老浦相熟的老闆從他家窗口探出頭,像趕雞似的朝他們揮手,他說,去,去,回家去,都什麼年代了,還想跳舞?要跳回床上跳去,8家舞廳都取締啦。老浦悵然地回到黃包車上,他對小萼說,怎麼辦?剩下的時間怎麼打發呢?小萼說,我也不知道,我隨便你。老浦想了想說,到我那裡去跳吧。我現在的房子很破,傢具也沒有,不過我還留著一罐德國咖啡,還有一台留聲機,可以跳舞,跳什麼都行。小萼笑了笑,抿著嘴說,那就走吧,只要別撞上旁的女人就行。
這一年老浦幾易其居,最後搬到電力公司從前的車庫裡。小萼站在門口,先探頭朝內張望了一番,她說,想不到老浦也落到了這步田地。老浦說,世事難測,沒有殺身之禍就是幸運了。小萼走進去往床上一坐,兩隻腳噗地一敲,皮鞋就踢掉了。小萼說,老浦,真的就你一個人?老浦拉上窗帘,回頭說,我從來都是一個人呀,我母親到我姐姐家住了,我現在更是一個人啦。
小萼坐在床上翻著一本電影畫板,她抬頭看看老浦,老浦也獃獃地朝她看。小萼笑起來說,你傻站著幹什麼?放音樂跳舞呀。老浦說,我的留聲機壞了。小萼說,那就煮咖啡呀。老浦說,爐子也熄掉了。小萼就用畫報蒙住臉咯咯地笑起來,她說,老浦你搞什麼鬼?你就這樣招待我嗎?老浦一個箭步衝到床上,攬住小萼的腰,老浦說我要在床上招待你,說著就拉滅了電燈。小萼在黑暗中用畫報拍打著老浦,小萼喘著氣說,老浦你別撩我,我欠著秋儀的情。老浦說這有什麼關係,現在誰也顧不上誰了。小萼的身體漸漸後仰,她的手指習慣性地掐著老浦的後背。小萼說,老浦呀老浦,你讓我怎麼去見秋儀?老浦立刻就用乾燥毛糙的舌頭控制了小萼的嘴唇,於是兩個人漂浮在黑暗中,不再說話了。
玻璃瓶加工廠總共有二十來名女工,其中起碼有一半是舊日翠雲坊的女孩,她們習慣於圍成一圈,遠離另外那些來自普通家庭的女工。工作是非常簡單的,她們從堆成小山的玻璃瓶中挑出好的,清洗乾淨,然後這些玻璃瓶被運送出去重新投入使用。當時人們還不習慣於這種手工業的存在,許多人把玻璃瓶加工廠稱做妓女作坊。
小萼的工作是清洗玻璃瓶,她手持一柄小刷子伸迸瓶口,沿著瓶壁旋轉一圈,然後把裡面的水倒掉,再來一遍,一隻綠色的或者深棕色的玻璃瓶就變得光亮乾淨了。小萼總是懶懶地重複她的勞動,一方面她覺得非常無聊,另一方面她也清醒地知道世界上不會有比這更輕鬆省力的工作了。小萼每個月領十四元工資,勉強可以維持生計。頭一次領工資的時候小萼很驚詫,她說,這點錢夠幹什麼用?女廠長就搶白她說,你想幹什麼用?這當然比不上你從前的收入,可是這錢來得乾淨,用得踏實。小萼的臉有點掛不住,她說,什麼乾淨呀髒的,錢是錢,人是人,再乾淨的人也要用錢,再髒的人也要用錢,誰不喜歡錢呢?女廠長很厭惡地瞟了小萼一眼,然後指著另外那些女工說,她們也領這點兒工資,她們怎麼就能過?一出門小萼就罵,白花花,一臉麻,真噁心人。原來女廠長是個麻臉,小萼一向認為麻臉的人是最刁鑽可惡的。她經常在背後挖苦女廠長的麻臉,不知怎麼就傳到了女廠長的耳朵里,女廠長氣得把玻璃瓶朝小萼身上砸。她是個身寬體壯的山東女人,撲上來把小萼從女工堆里拉出來,然後就揪住小萼的頭髮往竹籬笆上撞,女廠長說,我是麻臉,是舊社會害的,得了天花沒錢治,你的臉漂亮,可你是個小婊子貨,你下面髒得出蛆,你有什麼臉對別人說三道四的?小萼知道自己惹了禍,她任憑暴怒的女廠長扳著她的臉往竹籬笆上撞,眼淚卻簌簌地掉了下來。女工紛紛過來拉架,小萼說,你們別管,讓她把我打死算了,我反正也不想活了。
這天夜裡小萼又去了老浦的汽車庫。小萼一見老浦就撲到他懷裡哭起來。老浦說小萼你怎麼啦?小萼嗚咽著說,麻臉打我。老浦說。她為什麼打你?小萼說,我背後罵了她麻臉。老浦禁不住吭地笑出聲來,那你為什麼要在背後罵她呢?你也太不懂事了,你現在不比在喜紅樓,凡事不能大任性,否則吃虧還在後面呢。小萼仍然止不住她的眼淚,她說,鴇母沒有打過我,嫖客也沒有打過我,就是勞動營的人也沒有打過我,我倒被這個麻臉給打了,你讓我怎麼咽得了這口氣?老浦說,那你想怎麼樣呢?小萼用手抓著老浦的衣領,小萼說,老浦,我全靠你了,你要替我出這口氣,你去把麻臉揍一頓:老浦苦笑道,我從來沒打過人,更不用說去打一個女人了。小萼的聲音就變了,她用一種悲哀的目光盯著老浦說,好你個老浦,你就忍心看我受氣受欺負,老浦你算不算個男人?你要還算是男人就別給我裝蒜,明天就去揍她!老浦說,好吧,我去找人揍她一頓吧。小萼又叫起來,不行,我要你去揍她,你去揍了她我才解氣。老浦說,小萼你真能纏人,我纏不過你。
老浦覺得小萼的想法簡直莫名其妙,但他第二天還是埋伏在玻璃瓶加工廠外面攻擊了麻臉女人。老浦穿著風衣,戴著口罩站在那裡等了很久,看見一個臉上長滿麻子的女人從裡面出來,她轉過身鎖門的時候老浦迎了上去,老浦說,對不起,女人回過頭,老浦就朝她臉上打了一拳,女人尖叫起來,你幹什麼?老浦說,你別瞎叫,這就完了。老浦的手又在她臀部上擰了一把,然後他就跑了。女人在後面突然喊起來,流氓,抓流氓呀!老浦嚇了一跳,拚命地朝一條弄堂里跑,幸好街上沒有人,要是有人追上了他就狼狽了。老浦後來停下來喘著粗氣,他想想一切都顯得很荒唐,也許他不該擰麻臉女人的臀部,這樣容易造成錯覺,好像他老浦守在門口就是為了吃麻臉女人的豆腐。老浦有點自憐地想,為了女人他這大半輩子可沒少吃苦。
老浦回到他的汽車庫,門是虛掩著的。小萼正躺在床上剪腳指甲,看見老浦立刻把身子一弓,鑽進了被窩。小萼說,你跑哪裡去風流了?老浦說,那,不是你讓我替你去出氣嗎?我去打了麻臉女人一頓,打得她鼻青臉腫,趴在地上了,小萼咯咯地笑起來,她說,老浦你也真實在,我其實是拭試你對我疼不疼,誰要你真打她呀?老浦愣在那裡聽小萼瘋笑著,笑得喘不過氣來。老浦想他怎麼活活地被耍了一回,差一點出了洋相。老浦就罵了一句,你他媽的神經病。小萼笑夠了就拍了拍被子,招呼老浦說,來吧,現在輪到我給你消氣了。老浦沉著臉走過去掀被子,看見小萼早已光著了,老浦狠狠地掐了她一下,咬著牙說,看我怎麼收拾你,我今天非要把你弄個半死不活,小萼勾起手指刮刮老浦的鼻子,她說,就怕你沒那個本事嘛。
汽車庫裡的光線由黃漸漸轉至虛無,最後是一片幽暗。空氣中有一種言語不清的甜腥氣味。兩個人都不肯起床,突然砰地一聲,窗玻璃被什麼打了一下,老浦騰地跳起來,掀開窗帘一看原來是兩個小男孩在擲石子玩。老浦捂著胸口罵了一聲,把我嚇了一跳,我以為是誰來捉姦呢。小萼在床上問,是誰,不是秋儀吧?老浦說,兩個孩子。小萼跳下床,朝一隻臉盆里解手。老浦叫了起來,那是我的臉盆!小萼蹲著說,那有什麼關係?我馬上潑掉就是了。隨手就朝修車用的地溝里一潑。老浦又叫起來,哎呀,潑在我的皮鞋上了!原來老浦的皮鞋都是扔在地溝里的。老浦趕緊去撈他的皮鞋,一摸已經濕了。老浦氣得把鞋朝牆角一摔,怎麼搞的,你讓我明天穿什麼?小萼說,買雙新皮鞋好了。老浦苦笑了一聲,你說得輕巧,老子現在吃了上頓沒下頓,哪兒有錢買皮鞋?小萼見老浦真的生氣,自己也很不高興,小萼撅著嘴說,老浦你還算不算個男人,為雙破皮鞋對我發這麼大的火。就坐在那裡不動了。
老浦沮喪地打開燈,穿好了衣服。看看小萼披著條枕巾背對著他,好像要哭的樣子,老浦想他真是拿這些女人沒有辦法。老浦走過去替小萼把衣裙穿好,小萼才破涕而笑。我肚子餓了。小萼說。肚子餓了就出去吃飯,老浦說。去哪裡吃?去四川酒家好嗎?出去了再說吧,老浦從枕頭下摸出他的金錶,嘆口氣說,不知道它能換多少錢?小萼說,你要把金錶當掉嗎?老浦說,只能這樣,我手上已經一文不名了,這事你別對人說,說出去丟我的臉,小萼皺看眉頭說,這多不好,我們就餓上一頓吧。老浦挽住小萼的手說,走,走,你別管那麼多,我老浦從來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是死是活呢。
兩個人拉扯著走出汽車庫。外面的泥地上浮起了一些水窪,原來外面下過雨了,他們在室內渾然不知。風吹過來已經添了很深的秋意。小萼抱著肩膀走了幾步,突然停住了。老浦說,又怎麼了?小萼抬頭看看路邊的樹,看看樹枝上暗藍色的夜空,她說,天涼了,又要過冬天了。老浦說,那有什麼辦法?秋天過去總歸是冬天。小萼說,我怕,我一個人呆在宿舍里怎麼熬過這個冬天?沒有火烤了,也沒有絲棉棉袍,這個冬天怎麼過?老浦說,你怕冷,沒關係,我會把你捂得很暖和的。小萼看了眼老浦,低下頭說,現在是新社會了,我們老在一起沒有名分不行,老浦你乾脆娶了我吧。老浦愣了一會兒,說,結婚好是好,可是我怕養不活你。我該結婚的時候不想結婚,到想結婚時又不該結婚了,你不知道我現在是個窮光蛋嗎?小萼蕪爾一笑,走過來勾住了老浦的手,我這樣的人也只能嫁個窮光蛋了,你說是不是?
在剩餘的秋天裡,老浦為他和小萼的婚事奔波於親朋好友之間,目標只是借錢。老浦答應了小萼要舉行一個像樣的婚禮,要租用一套單門獨院,另外小萼婚後不想去玻璃瓶工廠上班了,一切都需要錢。最重要的一點是小萼已經懷孕了。老浦依稀記得有人告訴過他,只有最強壯的男人才會使翠雲坊的女孩懷孕,老浦為此感到自豪。
沒有多少人肯借錢給老浦。親戚們或者是冷臉相待,或者是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老浦知道這些人的潛台詞,你是個著名的敗家浪蕩子,借錢給你等於拿銀子打水漂玩,我們玩不起,老浦於是訕訕地告辭,把點心盒隨手放在桌上。老浦從不死纏硬磨,即使是窮困潦倒,也維護一貫的風度和氣派,只是心裡暗嘆人情淡薄,想想浦家發達的時候,這些人恨不得來舔屁眼,現在卻像見瘟神一樣躲著他。老浦只好走最後一步棋,去求母親幫忙。他本來不想驚動她,浦太太是決計不會讓他娶小萼的。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向她攤牌了,於是老浦又提了禮盒去他姐姐家。
浦太太果然氣得要死要活,她指著老浦的鼻子說,你是非要把我氣死不可了,好端端一個上流子弟,怎麼就死死沾著兩個婊子貨?我不會給你錢,你乾脆把我的老命拿走吧。老浦耐心地勸說著,他說,小萼是個很好的姑娘,我們結了婚會好好過的。浦太太說,再好也是個婊子貨,你以為這種女人她會跟你好好過嗎?老浦說,媽,我這是在求你,小萼已經懷孕了,浦太太鼻孔里哼了一聲,懷孕了?她倒是挺有手段,浦家的香火難道要靠一個婊子來續嗎?老浦已經急得滿臉通紅,他嗓音嘶啞著說,我已經走投無路了,你要我跪下來求你嗎?浦太太最後癱坐在一張藤椅上嚎陶大哭。老浦有點厭惡地看著母親傷心欲絕的樣子,他想,這是何必呢?我老浦沒殺人沒放火,不過是要和翠雲坊的小萼結婚。為什麼不能和妓女結婚?老浦想他偏偏就喜歡上了小萼,別人是沒有辦法的。
浦太太最後遞給老浦一個鐵皮煙盒。煙盒裡裝著五根金條。浦太太冷冷地看著老浦,浦家只有這點兒東西了,你拿去由著性子敗吧,敗光了別來找我,我沒你這個兒子了。老浦把煙盒往兜里一塞,對母親笑了笑說,您不要我來我就不來,反正我也不要吃您的奶了。
1953年冬天,老浦和小萼的婚禮在一家聞名南方的大飯店裡舉行。雖然兩家親友都沒有到場,賓客仍然坐滿了酒席。老浦遍請電力公司的所有員工,而小萼也把舊日翠雲坊的姐妹們都請來了。婚禮極其講究奢華,與其說是習慣使然,不如說是刻意安排,老浦深知這是他一生的最後一次歡樂了。電力公司的同事發現老浦在豪飲闊論之際,眉宇間凝結著牢固的憂傷。而婚禮上的小萼身披白色婚紗,容光煥發地游弋於賓客之間,其美貌和風騷令人傾倒。人們知道小萼的底細,但是在經過客觀的分析和臆測之後,一切都顯得順理成章了。婚禮永遠是歡樂的,它掩蓋了男人的污言穢語和女人的陰暗心理。昔日翠雲坊的妓女早已看出小萼體態的變化,她們對小萼一語雙關地說,小萼,你好福氣吶。小萼從容而嫵媚地應酬著男女賓客,這時有個侍者托著一個紅布包突然走到小萼面前,說,有個尼姑送給你的東西,說是你的嫁妝。小萼接過紅布包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個紫貢緞面的首飾盒,再打開來,裡面是一隻龍鳳鐲,鐲上秋儀的名字赫然在目。小萼的臉煞地白了,她顫聲問侍者,她人呢?侍者說,走了,她說她沒受到邀請。小萼提起婚紗就朝外面跑,嘴裡一迭聲喊著好秋儀好姐姐。賓客們不知所以然,都站起來看。老浦擺擺手說,沒什麼,是她姐姐從鄉下來了。旁邊有知情的女賓捂嘴一笑,對老浦喊,是秋儀吧?老浦微微紅了臉說,是秋儀,你們也知道,秋儀進了尼姑庵。
小萼追出飯店,看見秋儀身著黑袍站在街對面吵燈下。小萼急步穿越馬路時看見秋儀也跑了起來,秋儀的黑袍在風中颯颯有聲。小萼就站在路上叫起來,秋儀,你別跑,你聽我說呀。秋儀仍然頭也不回,秋儀說,你回去結你的婚,什麼也別說,小萼又追了幾步就蹲下來了,小萼捂著臉嗚嗚哭起來,她說,秋儀,你怎麼不罵我?原本應該是你跟老浦結婚的,你怎麼不罵我呢?秋儀現在站在一家雨傘店前,她遠遠地看著哭泣的小萼,表情非常淡漠。等到小萼哭夠了抬起頭,秋儀說,這有什麼可哭的?世上男人多的是,又不是只有一個老浦,我現在頭髮還沒長好,也不好出來嫁人,我只要你答應跟老浦好好過,他對得起你了,你也要對得起他。小萼含淚點著頭,她看見秋儀在雨傘店裡買了把傘,秋儀站在那裡將傘撐開又合攏,嘴裡說,我買傘幹什麼?天又不下雨,我買傘幹什麼?說著就把傘朝小萼扔過來,你接著,這把傘也送給你們吧,要是天下雨了,你們就撐我這把傘。小萼抱住傘說,秋儀,好姐姐,你回來吧,我有好多話對你說。秋儀的眼睛裡閃爍著冷靜的光芒,很快地那種光芒變得犀利而殘酷,秋儀直視著小萼的腹部冷笑了一聲,懷上老浦的種了?你的動作真夠快的。小萼又啜泣起來,我沒辦法,他纏上我了。秋儀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他纏你還是你纏他?別把我當傻瓜,我還不知道你小萼?天生一個小婊子,打死你也改不了的。
秋儀的黑袍很快消融在街頭的夜色中。小萼覺得一切如在夢中,她和老浦都快忘了秋儀了,也許這是有意的,也許本來就該這樣,男人有時候像驛車一樣,女人都要去搭車,搭上車的就要先趕路了。小萼想秋儀不該怪她,就是怪她也沒用,他們現在已經是夫妻了,小萼拿著那把傘走回飯店去,看見老浦和幾個客人守在門口,小萼整理了一下頭飾和婚紗,對他們笑了笑,她說,我們繼續吧,我把他送走了。
小萼走到門口,突然想到手裡的傘有問題。傘就是散,在婚禮上送傘是什麼意思呢?咒我們早日散夥嗎?小萼這樣想著就把手裡的傘扔到了街道上。她看見一輛貨車駛過,車輪把傘架輾得支離破碎,發出一種異常清脆的聲響,噼,啪。
房子是租來的,老浦和小萼住樓下兩問,樓上住著房東夫婦,那對夫婦是唱評彈的,每天早晨都練嗓,男的彈月琴,女的彈琵琶,兩個人經常唱的是《林沖夜奔》里的彈詞開篇。老浦和小萼都是喜睡懶覺的人,天天被吵得厭煩,又不好發作,於是就聽著,後來兩個人就評論起來了,小萼說,張先生唱得不錯,你聽他嗓子多亮,老浦說,張太太唱得好,唱得有味道。小萼就用時朝老浦一捅,說,她唱得好,你就光聽她吧。老浦說,那你就光聽他的吧。兩個人突然都笑起來,覺得雙方都是心懷鬼胎。
住長了老浦就覺得張先生的眼睛不老實,他總是朝小萼身上不該看的地方看,小萼到外面去倒痰盂的時候張先生也就跟出去拿報紙,有一次老浦看見張先生的手在小萼臀部上停留了起碼五秒鐘,不知說些什麼,小萼咯咯地笑起來。老浦的心裡像落了一堆蒼蠅般地難受。等到小萼回來,老浦就鐵青著臉追問她,你跟張先生搞什麼名堂,以為我看不見?小萼說,你別亂吃醋呀,他跟我說了一個笑話,張先生就喜歡說笑話,老浦鼻孔里哼了一聲,笑話?他會說什麼笑話,小萼撲哧一笑說,挺下流的,差點沒把我笑死,你要聽嗎?老浦說,我不聽,誰要聽他的笑話,我告訴你別跟他太那個了,否則我不客氣。小萼委屈地看著老浦說,你想到哪裡去了?我早就是你的人了。再說我拖著身子,我能跟他上床嗎?老浦說,幸虧你大肚子了,否則你早就跟他上床了,反正我白天在公司,你們偷雞摸狗方便得很,小萼愣愣地站了一會兒,突然就哭起來,跑到床背後去找繩子,小萼跺著腳說,老浦你冤枉我,我就死給你看。嚇得老浦不輕,撲過去搶了繩子朝窗外扔。
小萼鬧了一天,老浦只好請了假在家裡陪她。老浦看小萼哭得可憐,就把她抱到床上,偎著她說些甜蜜的言語,說著說著老浦動了真情,眼圈也紅了,老浦的手溫柔而憂傷地經過小萼的臉、脖頸、乳房,最後停留在她隆起的小腹上,老浦說,別哭,你哭壞了我怎麼辦?小萼終於緩過氣來,她把老浦的手抓住貼在自己臉上摩挲著,小萼說,我也是只有你了,我從小爹不疼娘不愛,只有靠男人了,你要是對我不好,我只有死給你看。
整個冬天漫長而寂寞,小萼坐在火爐邊半睡半醒,想著一些漫無邊際的事。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院子里的唯一棵梧桐樹,樹葉早已落盡,剩下許多混亂的枝子在風中抖動。窗外沒有風景,小萼就長時間地照鏡子,因為辭掉了玻璃瓶加工廠的工作,天天閑居在家,小萼明顯地發胖了,加上懷孕後粗壯的腰肢,小萼對自己的容貌非常失望。事實上這也是她不願外出的原因,樓上張家夫婦的家裡似乎總是熱鬧的,隔三差五的有客人來,每次聽到樓梯上的說笑和雜沓腳步聲,小萼就有一種莫名的妒嫉和怨恨,她不喜歡這種冷清的生活,她希望有人到家裡來。
有一天張先生把小萼喊上去打麻將。小萼很高興地上樓了,看見一群陌生的男女很詭秘地打量著她,小萼鎮定自若地坐到牌桌上,聽見張先生把二餅喊成胸罩,小萼就捂著嘴笑。有人給小萼遞煙,她接過就抽,並且吐出很圓的圈兒。這次小萼玩得特別快活,下摟時已經是凌晨時分,她摸黑走到床邊,看見老浦把被窩卷緊了不讓她進去,老浦在黑暗中說,天還沒亮呢,再去玩。小萼說,這有什麼,我成天悶在家裡,難得玩一回,你又生什麼氣?老浦說,我天天在公司拚命掙錢養家,回來連杯熱茶也喝不上,你倒好,麻將搓了個通宵。
小萼就去掀被子,朝老浦的那個地方揉了揉,好啦別生氣啦,以後再也不玩了。我要靠你養活,我可不敢惹你生氣,老浦轉過身去嘆了一口氣。小萼說,你嘆什麼氣呀?你是我男人,你當然要養我。現在又沒有妓院了,否則我倒可以養你,用不著看你的臉色了。老浦伸手敲了敲床板,怒聲說,別說了,越說越不像話,看來你到現在還忘不了老本行。
結婚以後老浦的脾氣變得非常壞,小萼揣測了眾多的原因,結果又一一排除,又想會不會是自己懷孕了,在房事上限制了老浦所致呢?小萼想這全要怪肚子里的孩子,想到懷孕破壞了她的許多樂趣,小萼又有點遷怒於未出世的孩子。什麼事情都是有得必有失,這一點完全背離了小萼從前對婚姻的幻想。
在玩月庵修行的兩年中,秋儀回去過兩次。一次是聽說小萼和老浦結婚,第二次是得到姑媽的報喪信,說是她父親坐在門口曬太陽時,讓一輛汽車撞飛了起來,再也醒不了了。秋儀回家奔喪,守靈的時候秋儀從早到晚地哭,嗓子哭破了,幾天說不出話來。她知道一半在哭靈,一半則是在哭她自己。料理完喪事後秋儀昏睡了兩天兩夜:做了一個夢,夢見小萼和老浦在一塊巨大的房頂上跳舞,而她在黑暗中悲傷地哭泣,她的死去的父親也從棺材中坐起來,與她一起哭泣。秋儀就這樣哭醒了。醒來長久地回味這個夢,她相信它是一種脆弱和宣洩,並沒有多少意義。
秋儀的姑媽拿了一隻方戒給秋儀說,這是你的東西吧,我炒蠶豆的時候在鍋里發現的。秋儀點了點頭,想到那次路過家門不入的情景,眼圈又有點紅。姑媽說,你什麼時候回庵里呢?我給你準備了一罈子鹹菜,你喜歡吃的。秋儀瞥了眼姑媽的臉,那麼我是非回庵里去啦?我要是不想當姑子了呢?姑媽有點窘迫他說,我也不是趕你回去,這畢竟是你的家,回不回去隨你的便。秋儀扭過臉去說,我就是要聽你說真話,到底想不想留我?姑媽猶豫了一會兒,輕聲說,回去也好,你做了姑子,街坊鄰居都沒有閑話可說了,秋儀的眼睛漠然地望著窗外破敗的街道,一動不動,淚珠卻無聲地滴落在面頰上。過了一會兒,秋儀咬著嘴唇說,是啊,回去也好,外面的人心都讓狗吃了。
第二天秋儀披麻戴孝地回到玩月庵。開門的是小尼姑,她把門打開,一看是秋儀就又關上了。秋儀罵起來,快開門呀,是我回來了。她聽見小尼姑在院子里喊老尼姑,秋儀回來了,你來對她說。秋儀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拚命地撞著門。等了一會兒,老尼姑來了,老尼姑在門裡說,你還回來幹什麼?你騙了我們;玷污了佛門,像你這樣的女人,竟然有臉進庵門,你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吧。秋儀尖叫起來,用拳頭撞著門,我聽不懂你的鬼話,我要進去,快給我開門。老尼姑在裡面咔噠上了一條門閂,她說,我們已經用水清洗了庵堂,你不能再回來了,你已經把玩月庵弄得夠髒的了,秋儀突然明白眼前的現實是被命運設計過的深淵絕境,一種最深的悲愴打進她的內心深處,秋儀的身體漸漸像沙子一樣下陷,她伏在門上用前額叩擊庵堂大門時已是泣不成聲,秋儀說,讓我進去吧,我想躲一躲。我不願意回去,外面的人心都讓狗吃了,我沒有辦法只好回來了,你們就再收留我一次吧。玩月庵的大門被秋儀撞得搖搖欲墜,狗在院子里狂吠起來。老尼姑說,你走吧,你回來也沒有飯吃了,施主少了,庵里的口糧也少了,多一張嘴吃飯我們就要挨餓。秋儀立刻喊起來,我有錢,我可以養活你們,你不要擔心我分口糧,我的錢買口糧吃到老死也吃不完吶。老尼姑說了一句,那髒錢你留看自己用吧。秋儀聽見她的遲滯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庵里的狗也停止了吠叫。秋儀重新面臨一片死寂的虛無,反而是欲哭無淚。
附近的竹林里有幾個農民在拔冬筍。他們目睹了秋儀在玩月庵前吃閉門羹的場景。秋儀面如上灰,黑白相雜的衣袍在風中傷心地飄拂。後來她開始滿地尋找樹枝雜木,收攏了一齊碼在玩月庵的門前,農民們猜到她想引柴縱火,他們緊張地注視著事態的發展,議論她會不會帶著火種。然而秋儀沒帶火種,也許她最後缺乏火燒玩月庵的勇氣。秋儀後來坐在柴禾堆上扶腮沉思了很長時間,其容顏憔悴而不乏美麗。竹林里的農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秋儀,有一個說:聽說她從前是一個妓女。然後他們看見秋儀從柴禾堆上站了起來,她脫下身上的黑袍,用力撕成幾條,掛在庵門的門環上。秋儀裡面穿的是一件藍底紅花的織錦緞緊身突祆,色彩非常鮮艷,她站在玩月庵前環顧四周,在很短的時間內復歸原狀。農民們後來看見秋儀提著個小包裹,扭著腰肢,悄悄地經過了竹林,她的臉上並沒有悲傷。
到了1954年,政府對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妓女不再心存芥蒂,專門為妓女開設的勞動訓練營幾乎全撤銷了。秋儀知道了這個消息,心中反而悵然,她想她何苦這樣東躲西藏的,禍福不可測,如果當初不從那輛卡車上跳下來,她就跟著小萼一起去了。也許還不會弄到現在走投無路的局面。
秋儀回到她的家裡時姑媽很吃驚,她說,你真的回來了?再也不去庵里了?秋儀把小包裹朝床上一扔,說,不去了,做尼姑做膩了,想想還是回來過好日子吧。姑媽的臉色很難看,她說,哪兒會有你的好日子過呢?你是浪蕩慣了的女孩,以後怎麼辦?秋儀說,不用你操心,我遲早要嫁人的,只要是個男的,只要他願意娶我,不管是阿貓阿狗,我都嫁。姑媽說,嫁了以後又怎麼辦呢?你能跟人家好好過日子嗎?秋儀笑了笑說,當然能,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別人能我為什麼不能?
姑媽一家對秋儀明顯是冷淡的。秋儀也就不給他們好臉色看,做什麼事都摔摔打打的。秋儀什麼都不在乎,因此無所畏懼,只是有一次她掃地時看見了半張照片埋在垃圾里,撿照片的時候秋儀哭了,那是從一張全家福上撕下來的,光把秋儀一個人撕下來了,拍照時秋儀才八九歲的樣子,梳著兩條細細的小辮,對著照像機睜大了驚恐的眼睛。秋儀抓著半張照片,身體劇烈地顫動起來,她一腳踢開姑媽的房門,搖著照片喊,誰幹的,誰這麼恨我?姑媽不在,秋儀的表弟在推著刨子於木工活,表弟不屑地瞟了秋儀一眼,是我乾的,我恨你。秋儀說,你憑什麼恨我?我礙你什麼事了?表弟說,你回來幹什麼?弄得我結婚沒房子。你既然在外面鬼混慣了,就別回來假正經了,攪得家裡雞犬不寧。秋儀站在那兒愣了會兒,突然佯笑著說,你倒是實在,可是你不摸老娘的脾氣,有什麼事儘管好好說,惹急了我跟你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表弟的臉也轉得快,馬上嘻笑著說,好表姐,那麼我就跟你商量了,求求你早點兒嫁個人吧,你要是沒有主我來當媒人,東街那個馮老五對你就很有意思。秋儀怒喝了一聲,閉上你的臭嘴,我賣屄賣慣了,用得著你來教?說著用力把門一撞,人就踉蹌著走出了家門。
冬天的街道上人跡稀少,秋儀靠著牆走,一隻手神經質地敲著牆和關閉的店鋪門板,不僅是冬天的街道,整個世界也已經空空蕩蕩。秋儀走過鳳凰巷,她忘不了這條小巷,十六歲進喜紅樓之前她曾經在這裡走來走去,企盼一個又英俊又有錢的男人把她的貞操買走,她拒絕了許多男人,最後等來了老浦。如果說十六歲的秋儀過了一條河,老浦就是唯一的橋,在這個意義上秋儀無法忘記者浦給她的烙印和影響。那時候鳳凰巷裡的人都認識秋儀,幾年過去了,社會已經起了深刻的變化,現在沒有人朝秋儀多看一眼,沒有人認識喜紅樓的秋儀了。秋儀走過一家羊肉後,聽見店裡有人喊她的名字,一看是瑞鳳,瑞鳳從店裡跑出來,一把拉住她的手說,真的是你?你不是進尼姑庵了嗎?秋儀說,不想呆那兒了,就跑出來了。瑞鳳拍拍手說,我說你遲早會出來,翠雲坊的女孩在尼姑庵怎麼過呢?瑞鳳嘻嘻地笑了一氣,又說,你去哪裡?秋儀說,哪裡也不去,滿街找男人呢。瑞鳳會意地大笑起來,硬把秋儀拉進羊肉店喝羊湯。
原來瑞鳳就嫁了這家羊肉店的老闆,秋儀掃了一眼切羊糕的那個男人,雖然肥胖了一些,面目倒也老實和善。秋儀對瑞鳳說,好了,都從良了。就剩下我這塊糟頭肉,不知會落到哪塊案板上?瑞鳳說,看你說得多凄慘,你從前那麼紅,男人一大把,還不是隨你挑。秋儀說,從前是從前呀,說完就悶著頭喝羊湯。瑞鳳突然想起什麼,說對了,忘了告訴你小萼生了個兒子,八斤重呢。你吃到紅蛋了嗎?秋儀淡然一笑,默默地搖搖頭,過了一會兒又問,他們兩個過得好嗎?瑞鳳說,好什麼,聽說老是吵架,小萼那人你最了解,愛使小性子,動不動尋死覓活的。我看小萼是死不了的,倒是老浦非讓她纏死不可。秋儀低著頭說,這是沒辦法的,一切都是天意。瑞鳳說,你要去看他們嗎?秋儀又搖頭,她說,結婚時去看過一次就夠了,再也不想見他們。
秋儀起身告辭時瑞鳳向她打聽婚期,秋儀想了想說,快了,湊合一下就快了。瑞鳳說,你別忘了通知我們,姐妹一場,喜酒都要來喝的。秋儀說,到時再說吧,要看嫁給什麼人了。
半個月後秋儀嫁給了東街的馮老五,秋儀結婚沒請任何人。過了好久有人在東街的公廁看見秋儀在倒馬桶,身後跟著一個雞胸駝背的小男人。昔日翠雲坊的姐妹們聽到這個消息都驚詫不已,她們不相信秋儀會把下半輩子託付給馮老五,最後只能說秋儀是傷透了心,破罐子破摔了,她們普遍認為秋儀的心裡其實只有老浦,老浦卻被小萼搶走了。
老浦給兒子取名悲夫。小萼說,這名字不好,聽著刺耳,不能叫樂夫或者其他名字嗎?老浦揮揮手說,就叫悲夫,有紀念意義。小萼鄒起眉問,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老浦抱起兒子,凝視著嬰兒的臉,他說,就這個意思,悲夫,老大徒傷悲,想哭都哭不出來啦。
小萼坐月子的時候老浦雇了一個鄉下保姆來,伺候產婦和洗尿布。老浦干不來這些零碎雜事,也不想干。咬著牙請了保姆,借了錢付保姆的工錢。這樣過了一個月,老浦眼看著手頭的錢無法應付四口之家,硬著頭皮就把保姆辭掉了。小萼事先不知道此事,她仍然等著保姆送水泡蛋來,等等不來,小萼就拍著床說,想餓死我嗎,怎麼還不送吃的來?老浦手裡握著兩隻雞蛋走進來,他說你自己起來燒吧,保姆辭掉了。小萼說,你怎麼回事?辭保姆也不跟我商量,我坐月子,你倒讓我自己起來燒,老浦說,再不辭就要喝西北風了,家裡見底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萼白了老浦一眼,五根金條,鬼知道是怎麼折騰光的。老浦的眼睛也瞪圓了,梗著脖子喊,我現在不賭不嫖,一分錢也不花,不都是你在要吃好的要穿好的?你倒怪起我來了。小萼自知理虧,又不甘認輸,躺到被窩裡說,不怪你怪誰,誰讓你沒本事掙大錢的?老浦說,你還以為在舊社會,現在人人靠工資吃飯,上哪兒掙大餞去?除非我去搶銀行,除非我去貪污公款,否則你別想過闊太太的日子了!
小萼仍然不肯起床做家務,老浦無奈只好胡亂做些吃的送到床邊,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小萼皺著眉頭吃,有時乾脆推到一邊不吃。老浦終於按捺不住,砰地把碗摔在地上,老浦說,不吃拉倒,我自己還愁沒人伺候呢。你這月子坐到什麼時候才完?小萼和懷裡的嬰兒幾乎同時哭了起來,小萼一哭起來就無休無止,後來驚動了樓上的張家夫婦,張太太下樓敲著門說,小萼你不能哭了,月子里哭會把眼睛哭瞎的。小萼說,哭瞎了拉倒,省得看他的臉。但是張太太的話還是有用,小萼果然不再哭了,又過了一會兒,小萼悉悉索索地起了床,披了件斗篷到廚房裡去,煎煎炸炸,弄了好多碗吃食,一齊堆在碗櫥里,大概是想留著慢慢吃。
這個時期老浦回家總是愁眉緊鎖,唉聲嘆氣的,兒子夜裡鬧得他睡不好覺,老浦猛然一個翻身,朝兒子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小萼叫起來,你瘋啦,他才多大,你也下得了這毒手。老浦豎起自己的手掌看了看,說,我心煩,我煩透了,小萼往老浦身邊湊過去,抓住他的手說,你再打,連我一起打,打死我們娘倆你就不煩了。老浦抽出自己的手,冷不丁地打了自己一記耳光,老浦啞著嗓子說,我該死,我該打自己的耳光。
第二天老浦從公司回來,表情很異常。他從西裝口袋裡摸出一疊錢,朝小萼面前一摔,你不是嫌我沒本事掙錢嗎,現在有錢了,你拿去痛痛快快地花吧。小萼看著那疊錢疑惑地問,上哪兒弄來這麼多錢?老浦不耐煩地說,那你就別管了,我自然有我的辦法。
靠著這筆錢小萼和老浦又度過了奢華愜意的一星期。小萼抱著悲夫上街盡情地購物,並且在恆孚銀樓訂了一套黃金飾物,小萼的心情也變得順暢,對老浦恢復了從前的溫柔嫵媚。直到有一天,天已黑透了,老浦仍不見回來。來敲門的是電力公司老浦的兩個同事。他們對小萼說,老浦出了點事,勞駕你跟我們去一趟吧。小萼驚惶地看著來人,終於意識到了什麼。她把悲夫托給樓上的張太太,匆匆披上件大衣就跟著來人去了。
在路上電力公司的人直言不諱地告訴小萼,老浦貪污了公款,數目之大令人不敢相信,小萼說不出話,只是拚命拉緊大衣領子,藉以遮擋街上凜冽的寒風,電力公司的人說,老浦過慣了公子少爺的生活,花錢花慣了,一下子適應不了新社會的變化,這時小萼開始嗚咽起來,她喃喃地說,是我把老浦坑了,我把老浦坑了。
老浦坐在拘留所的一間斗室里,看見小萼進來他的嘴唇動了動,但是沒有說話。老浦的臉色呈現出病態的青白色,未經梳理的頭髮凌亂地披垂在額上,小萼走過去抱住他的頭,一邊哭著一邊用手替他梳理頭髮。
沒想到我老浦落到這一步。老浦說。
沒想到我們夫妻緣分這麼短,看來我是再也回不了家了。你一個人帶著悲夫怎麼過呢?老浦說。
等悲夫長大了別讓他在女人堆里混,像我這樣的男人沒有好下場。老浦最後說。
老浦站起來,攬住小萼的腰用力親她的頭髮、眼睛和嘴唇,老浦的嘴唇冰涼冰涼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茫然而空洞的白光。小萼無法忘記者浦給她的最後一吻,它漫長而充滿激情,幾乎令人窒息,直到很久以後,小萼想起與老浦的最後一面,仍然會渾身顫抖,這場疾風暴雨的婚姻,到頭來只是一夜驚夢,小萼經常在夜半發出夢魘的尖叫。
昔日翠雲坊的妓女大多與老浦相熟,1954年3月的一天,她們相約到舊墳場去送老浦最後一程,看見老浦跪在那裡,嘴裡塞著一團棉花,老浦沒穿囚服,身上仍然是灰色的毛料西裝。當槍聲響起,老浦的腦袋被打出了血漿,妓女們狂叫起來,隨即爆發出一片凄厲的慟哭,有人尖叫,都是小萼,都是小萼害了他。
小萼沒有去舊墳場。老浦行刑的這一天,小萼又回到玻職瓶加工廠上班,她的背上背著兒子悲夫。小萼坐在女工群里,面無表情地洗刷著無窮無盡的玻璃瓶,到了中午十點鐘光景,悲夫突然大聲啼哭起來,小萼打了個冷顫,騰出一隻手去拍兒子。邊上有個女工說,孩子是餓了吧?你該餵奶了。小萼搖了搖頭,說,不是,是老浦去了,可憐的老浦,他是個好人,是我把他坑了。
秋儀也沒有去送老浦。從墳場回來的那群女人後來聚集到秋儀的家裡,向秋儀描述老浦的慘相,秋儀只是聽著,一言不發。秋儀的丈夫馮老五忙著給女客人殷勤地倒茶,秋儀對他說,你出去吧,讓我們在這裡敘敘。馮老五齣去了,秋儀仍然沒有說話,等到女人們喝完了一壺茶,秋儀站起來說,你們也出去吧。人都死了,說這說那的還有什麼用?我想一個人在這裡呆著,我心裡亂透了。
這天晚上下雨,雨潑打著窗外那株梧桐樹的枝葉,張家的小樓在嘩嘩雨聲中像一座孤立無援的小島。小萼抱著悲夫在室內坐立不安。後來她看見窗玻璃上映出秋儀濕漉漉的模糊的臉。秋儀打著一把傘,用手指輕輕地彈著窗玻璃。
小萼開門的時候眼淚止不住淌了下來。秋儀站在門口,直直地注視著小萼,她說,小萼,你怎麼不戴孝?小萼低著頭迴避秋儀的目光,囁嚅著說,我忘了,我不懂這些,心裡亂極了。秋儀就從自己頭上摘下一朵小白花,走過來插在小萼的頭髮上,秋儀說,知道你會忘,給你帶來了。就是雨太太,弄濕了。小萼就勢抱住秋儀,哇地哭出聲來,嘴裡喊著,我好悔,我好怕呀,是我把老浦逼上絕路的。秋儀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男女之事本來就是天意,生死存亡就更是無意了。你要是對老浦有情義,就好好地養悲夫吧,做女人的也只能這樣了。
秋儀抱過悲夫後就一直不放手,直到嬰兒酣然入睡,秋儀看著小萼給嬰兒換尿布脫小衣裳,突然說,你還是有福氣,好壞有一個胖兒子。小萼說,我都煩死了,你要是喜歡就抱走吧。秋儀說,當真嗎?當真我就抱回家了,我做夢都想有個兒子。小萼愣了一下,抬頭看秋儀的表情,秋儀背過身去看著窗外。我上個月去看醫生了,醫生說我沒有生育能力,這輩子不會懷孩子了。小萼想了想說,沒孩子也好,少吃好多苦。秋儀說,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吃點苦算什麼?我是不甘心呀,說來說去都是以前自己造的孽,誰也怨不得。
兩個人坐著說話,看著窗外雨依然下著,說話聲全部湮沒在淅淅瀝瀝的夜雨中了。小萼說,雨停不了,你就陪我一夜吧,我本來心裡就害怕,有你在我就不怕了。秋儀說,你不留我我也不走,我就是來陪你的,畢竟姐妹一場。
午夜時分小萼和秋儀鋪床睡下,兩個人頭挨著頭,互相摟抱著睡。秋儀說,這被頭上還有老浦的頭油味。小萼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秋儀在黑暗中嘆了口氣說,這日子過得可真奇怪呀。
只聽見雨拍打著屋頂和梧桐,夜雨聲幽幽不絕。
小萼做了一年寡婦。起初她仍然帶著悲夫住在張先生的房子里,以她的收入明顯是交不起房租和水電費的。玻璃瓶加工廠的女工向小萼詢問這些時,小萼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後來就傳出了小萼和說評彈的張先生私通的消息。再後來小萼就帶著悲夫報到女工宿舍來了,據說是被張太太趕出來的,小萼額上的那塊血痂,據說是張太太用驚堂木砸出來的,血痂以後變成了疤,一直留在小萼清秀姣好的臉上。
第二年小萼就跟個北方人走了。那個北方男人長得又黑又壯,看上去四十歲左右的年紀。玻璃瓶廠的女工都認識他。她們說他是來收購二種墨綠色的小玻璃瓶的,沒想到把小萼也一起收購走了。
離鄉的前夜,小萼一手操著包裹一手抱著悲夫來到秋儀的家。秋儀和馮老五正在吃晚飯,看見小萼抱著孩子無聲地站在門洞里。秋儀放下筷子迎上去,小萼已經慢慢地跪了下來。我要走了,我把孩子留給你。秋儀慌忙去扶,小萼你說什麼?小萼說,我本來下決心不嫁人,只想把悲夫撫養成人,可是我不行,我還是想嫁男人。秋儀把小萼從地上拉起來,看小萼的神色很恍憫,像夢遊人一樣。
秋儀抱過悲夫狠狠地親了一下,然後她又望了望小萼,小萼坐在椅子上發獃。秋儀說,我料到會有這一天的。我想要這個孩子。小萼哇地一聲哭了,竹椅也在她身下咯吱咯吱地哀鳴,秋儀說,別哭了,悲夫交給我你可以放心,我對他會比你更好,你明白這個道理嗎?小萼抽泣著說,我什麼都明白,就是不明白我自己是怎麼回事。
去火車站給小萼送行的只有秋儀一個人。秋儀原來準備帶上悲夫去的,結果臨出門又改變了主意,光是拎了一兜水果話梅之類的食物。在月台上秋儀和小萼說著最後的悄悄話,小萼的眼睛始終茫然地望著遠處的什麼地方。秋儀說,你在望什麼?小萼蒼白的嘴唇動了動,我在找翠雲坊的牌樓,怎麼望不見呢?秋儀說,哪兒望得見牌樓呢,隔這麼遠的路。
後來火車就嗚嗚地開走了,小萼跟著又一個男人去了北方。這是1954年的事。起初秋儀收到過小萼託人代筆的幾封信,後來漸漸地斷了音訊。秋儀不知道小萼移居北方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到了悲夫能認字寫字的年齡,秋儀從箱底找出小萼寫來的四封信,用紅線紮好塞進爐膛燒了。悲夫的學名叫馮新華,是小學校的老師取的名字。馮新華在馮家長大,從來沒聽說過自己的身世,從來沒有人告訴他那些複雜的陳年舊事。
馮新華八歲那年在床底下發現一隻薄薄的小圓鐵盒,是紅綠相間的,盒蓋上有女人和花朵的圖案。他費了很大的勁把蓋子擰開,裡面是空的,但是跑出一股醇厚的香味,這股香味揮之不去,馮新華對這隻小鐵盒很感興趣,他把它在地上滾來滾去地玩,直到被秋儀看到。秋儀收起那隻盒子,鎖到柜子里。馮新華跟在後面問,媽,那是什麼東西?秋儀回過頭,精神很凄惻。她說,這是一隻胭脂盒,小男孩不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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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土文學》編輯部
2017年9月5日
※劉厚德:探險桃源洞
※史飛龍:賈平凹小說的創作底蘊
※回水灘:第四章 舞獅班(7)
※費學文:北京之北
※【桑梓人物】太公堯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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