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日本後裔卻批評日本的軍國主義,前天他得了諾貝爾獎
「我只是想『哇』。我太年輕了,不能贏得這樣的東西。但是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62歲,所以我是在獲獎作家的平均年齡。」他對前來採訪的記者說道。
文 | 魏雨帆
編輯 | 馮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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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電話時,石黑一雄正在家裡給朋友寫郵件。
電話那頭正熱烈地祝賀他成為了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石黑一雄的反應是,「這該不會是一場騙局?」 因為在此之前,他從沒有收到過評委會的任何信息。下一秒,蜂擁而至的電話如潮水般向他湧來——媒體記者紛紛致電約訪。
晚些時候,他的屋外站滿了手持話筒和攝像機的記者。周圍一片混亂。閃光燈的咔嚓聲環繞著他,石黑一雄才真正確信這並不是假消息——他的確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但他很好奇,「你們是怎麼知道我家地址的?」
混亂,一片混亂。
不間斷響起的手機鈴聲,屋外停滿了轉播車。石黑一雄坐在屋外的長椅上,被記者們團團圍住,問題接二連三地砸向他。全世界都在期待,等著從這位新晉諾獎得主的口中挖出一些值得談論的話題。
石黑一雄穿著一身得體的黑色西裝,不慌不忙地配合著攝影師們。儘管長在英國,他仍然保持著典型日本人的禮儀舉止,穿衣齊整,坐姿方正拘謹,雙手放在膝蓋上。面帶微笑,目光直視提問者。含蓄有禮,莊重且平靜。「我很榮幸,這意味著我已經走在那些偉大的作家身後,對我來說這是極大的肯定。」他這樣回應獲獎。
10月5日,石黑一雄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在倫敦與記者見面。圖 / 法新社
事實上,這並不是石黑一雄第一次面對鏡頭。
作為布克獎得主,他在英國文壇的地位甚高,接受過不少的訪談。但不管是35歲的他還是62歲的他,在鏡頭下多少還是有些不自然。經常有停頓和重複,只在講到自己的作品時語言明顯流暢很多。
「我只是想『哇』。我太年輕了,不能贏得這樣的東西。但是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62歲,所以我是在獲獎作家的平均年齡。」他對前來採訪的記者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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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於日本長崎,5歲時由於父親的工作變動,石黑一雄跟隨全家遷往英國倫敦。
本以為只是短暫的居住,以後還會回到日本,石黑一雄並沒有從心裡把自己當「移民者」看待:離開日本時,他的書包里還裝著日語課本。即使在英國,石黑一家也保留了傳統日本人的生活習慣。
但,作為社區唯一的外國孩子,石黑一雄在少年時期也沒少遭遇同齡人無法融入的冷漠和疏離。身為一個有著日本人模樣卻只說英文的作家,他一直自嘲自己為「不知家在何處的文人」,這種「邊緣化」也體現在他的創作里。
在全身心地投入寫作之前,石黑一雄最大的愛好是音樂,他從15歲開始寫歌,夢想成為萊納德·科恩(Leonard Cohen)那樣的歌手。「我開始用很多華麗的辭藻創作歌詞」,當他20歲時,他的風格改變了,傾向於使用最簡單的旋律、語言創作歌曲。「彷彿在寫作,寫歌詞就算是寫作的練習吧!」石黑一雄把自己的每一部作品都看做是一首「長版本的歌曲」,希望能夠塑造一種氛圍和情緒,吸引讀者沉浸其中。
對石黑一雄而言,給予他創作最大支持的是他的妻子洛娜·麥克杜格爾(Lorna MacDougall)。
「我和洛娜的感情是我最珍貴的財富,在我開始寫作之前,我們就認識了。當時,我們都是社會工作者,在倫敦一家慈善組織工作。那時,她把我當成落魄的歌手,憧憬著我們會一起變老,成為老社會工作者,然後我們可憐巴巴的,一起翻看《衛報》的廣告欄,找工作。」
成名後,原有的平靜生活被打破,他被工作預約、晚餐和派對邀請、有吸引力的國外旅行,還有堆積如山的郵件所打擾。很長一段時間內,石黑一雄無法專心地寫作,從去年夏天開始創作一部新的小說,結果一年過去,自己只寫了一個開頭。」 於是他學會了如何有禮貌地拒絕別人。
在寫《長日留痕》 時,石黑一雄把自己關在家裡,謝絕任何人來訪,也斷掉了與他人的移動聯繫。「我無情地清空一切日程安排,進行我們所說的有些神秘的『衝鋒』。」 在這與世隔絕的四周里,妻子洛娜承包了家裡的一切家務,他除了會花時間解決日常進食外,沉浸於小說虛構的世界中,每天唯一所做的事情就是寫作,從睜眼寫到閉眼。
電影《長日留痕》
石黑一雄很少出席商業活動,只會為了新書宣傳偶爾現身。也不難發現,一件西服只要合身,他可以穿很多年。他為人低調,生活非常簡單,創作時期日常的活動範圍就是書桌到卧室的距離。
即使是獲得了諾獎,石黑一雄也不認為這是一種「結局」。他暗暗勉勵自己「不要懶惰或自滿」,爭取更多的時間和空間繼續寫作。除了變成公眾名人獲得了不少關注外,他坦言自己的生活」和以前並沒有什麼不同,獲獎是昨天的事。「
3
在地球的另一頭,石黑一雄的獲獎並沒有那麼令人驚訝。
「實至名歸」,上海外國語大學副教授梅麗用一個詞評價自己對石黑一雄獲獎的感受。
十年前,她聽說英國有一個日裔作家獲得了英國文學的最高獎項「布克獎」,把《長日留痕》這本小說寫得「比英國人還英國」;頓時心生好奇,把書找來,手不釋卷地一口氣讀完,深受震撼。今年4月,她的專著《危機時代的創傷敘事:石黑一雄作品研究》剛剛出版。
作為專攻英美文學研究的學者,梅麗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提到一個或許與石黑獲獎有關的細節:近幾年來,在上海外國語大學的研究生提交的學位論文中,每年都有好幾篇以石黑一雄為主題的。有一次她拿到7份碩士論文開題報告,審稿時發現竟然有三篇都與石黑一雄有關。
同為具備國際影響的優秀作家,與歷年諾獎的熱門候選人村上春樹相比,石黑一雄在中國大眾讀者中的知名度完全無法相提並論。這是為什麼?
「他的小說通常是通過一個不可靠敘述者來講述,又往往以記憶的偏差、迷失為主題,不到最後的時刻,無法得知小說真正的意圖,因此閱讀過程會比較漫長,而且讀者需要非常留心前後敘事中出現的不一致的細節,隨時推翻先前可能出現的錯誤判斷,是一件比較費力的工作。所以一般讀者可能沒有這麼多耐心。」梅麗對《每日人物》分析。
被稱為諾獎千年陪跑者的村上春樹,與石黑一雄的關係很不錯。
石黑一雄曾說,所有日本作家裡,他最欣賞村上春樹的「國際化」。而村上春樹則曾在2009年12月接受《Gentlemen's Quarterly》採訪時高度評價石黑一雄,說他讀過石黑一雄的每一部公開出版作品,對其在2005年發表的小說《別讓我走》更是推崇備至,稱這本小說是「近半世紀的書里,他最喜歡的一本」,認為它講述了一個「悲傷且富有預見性的故事」。
村上回憶了他和石黑一雄的交往,很多年前他們曾在一起共進午餐,聊的大多是與音樂有關的話題。石黑一雄和村上一樣喜歡爵士樂,還問村上是否有值得推薦的日本爵士樂手。
臨別時,村上春樹給石黑一雄帶了一張唱片,名字很巧:《別讓我走》。
4
對中國而言,石黑一雄是個頗為神秘和遙遠的存在。
寫作四十年,石黑一雄不算高產,只出版了七部長篇小說,一部短篇小說集。
2000年,他的第五部作品when we werer orphan出版。翻譯的任務,落到了知名英語專家陳小慰頭上。這本書最終於2002年出版,譯名是《上海孤兒》。儘管國內早在1987年便已有人對石黑一雄及其作品進行譯介,但這本書仍是大陸第一次完整翻譯出版他的作品。之後,才輪到他的代表作《長日留痕》。
《上海孤兒》的背景是1937年被日本侵略軍包圍,戰爭危機一觸即發的上海。主人公克里斯托弗.班克斯是倫敦赫赫有名的偵探。他在功成名就之時,為年少時生活過的上海神傷。兒時,他的父母都在上海相繼失蹤,導致他不得不回到英國生活。他想解開這個謎,同時天真地認為:只要自己如願,伸張了正義,甚至可以制止世界大戰。
這本書出版後,石黑一雄被譽為英國史上「最勇於創新、最有挑戰性的作家」。
「這部作品突出表現了英國向中國出售鴉片以及日本侵華的歷史,體現了石黑一雄對歷史的關注和對大國侵略行為的抨擊。」如今已是福州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的陳小慰特意找出十幾年前她翻譯的版本,拍下自己寫的譯後記,發給《每日人物》。
在譯後記中,她抄下了《上海孤兒》中的一段對話,發生在主人公班克斯和一名曾經留學英國的日軍上校之間:
「上校,像您這麼一位有教養、有知識的人,應該對這一切感到遺憾。我是指所有這些因為你的國家侵略中國而造成的血腥屠殺。」
「我同意,確實令人遺憾。不過日本要想成為像英國一樣的大國,班克斯先生,這是必經之路。就像過去英國曾經經歷過的那樣。」
雖然出生在戰後,也只在日本短暫生活了五年,但日本的戰爭痕迹一直淡淡地留在石黑一雄的腦海里。
29歲那年,他試著回憶往事,以想像性的筆觸試著勾畫了自己印象里的長崎,創作了處女作《遠山淡影》。小說講述一位居住在倫敦的日本寡婦,由於女兒的自殺不得不直面傷痛,回憶自己二戰後在長崎的生活。採用第一人稱的敘述式,並不講述完整的故事情節,只有模糊的印象和淡淡的感覺。導師布拉德伯里形容他的筆觸「節制、隱忍、低調,令人印象深刻。」
在第二本書《浮世畫家》里,他再次以二戰後的日本為背景,通過日本畫家小野回憶自己從軍的經歷,探討日本國民對二戰的態度。文本充斥著大量的平淡的對話,和「記不太清」的回憶,表面看似風平浪靜、少有情緒波動的敘述里,涌動著他對自我歷史強大而細微的無意識探索。
「他身為一個日本後裔,但在《浮世畫家》等作品中批評日本在「二戰」期間的軍國主義行徑,這也影響了他的作品在日本的接受度。」梅麗對《每日人物》分析說。
「他認為作家應該討論那些使得我們的生命更有價值的重要的事情,這是身為作家的意義。」
5
實際上,石黑一雄是帶著野心的。
他的所有作品都逃不開一個問題:在當下社會,什麼應該被遺忘,什麼又應該被記住?
正如諾貝爾獲獎詞所說,「他的小說富有激情的力量,在我們與世界連為一體的幻覺下,他展了一道深淵。」
創作初期,石黑一雄的前兩本書背景設定都在日本,把他印象中對日本很私人化的想像付於紙上,但隨著時間流逝,記憶終會被遺忘。
在寫第三本書時,石黑一雄開始探索跳出地點局限的可能性——他「希望探索人性和人類社會普遍經驗,希望寫出普遍性的能得到認可文字。」而不是像一個記者或者外國人,置身其外,描寫特定地點發生的特定事情。
脫離了這種背景設定的局限,他「感到自己更加自由了」。
石黑一雄
他確定了自己的方向,「關注身份的觀念以及個體如何保持自我,探索記憶如何作為維護尊嚴和自我感覺的手段。」於是有了《長日留痕》,安靜的行文里,記憶的幻覺、現實的入侵以及主人公對二者痛苦的平衡所掩藏和壓抑的感情激烈起來。
「我們『大多數人並不處於做出重大決定的位置』,都儘力從所做的事情/工作中獲得尊嚴、價值和一些榮譽感,雖然我們通常都不知道所做的那丁點貢獻到底有什麼意義。」他說。
記憶和遺忘構成石黑一雄的寫作母題:「我喜歡回憶,是因為回憶是我們審視自己生活的過濾器。回憶模糊不清,就給自我欺騙提供了機會。作為一個作家,我更關心的是人們告訴自己發生了什麼,而不是實際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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