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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火中的家

戰火中的家

多年以後,日本兵和中國人還是在打仗。血肉橫飛的戰場還在老人的眼前出現。炮彈從天而降,大地突然地震般地動蕩;子彈突飛,如滾燙的氣流般拂過雙眼幾乎全瞎的老人的頭頂。他在一個偏僻的土房子里恐懼地舉起雙手,像當年那樣本能地試圖抵擋騰空而起的炮灰。黑暗中他大聲哭泣,在他命運深處的1937年,那深遠的右眼在戰爭降臨的那一幕不幸被彈片擊中,瞎了。右眼遭感染,時好時壞,忽明忽暗中支撐他過了將近50年,最後也慢慢失去了視力。

屋子裡放著一具嶄新的棺材,這是他替自己和相依為命了大半輩子的老伴雙雙預備的,每天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坐在棺材前,棺材又像小孩的玩具箱、冰箱,又像家裡的儲物櫃,老人喜歡把各種自己喜愛的食物、糧票、戶籍證明放在裡面存著。平時他也不讓村裡人靠近。有時,棺材打開會有一股濃郁陰暗的松木氣味從里慢慢地冒出來,就像冰箱打開時冒出的白氣。

對於愛好和平的地球人來說,二戰結束,止於1945年,但對於這位瞎了眼的倔強老人來說還沒有結束,這個世界還在繼續向他開火。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戰爭就這麼結束了,甚至方圓幾百里都無人知曉他曾是那麼勇敢的戰士,他也曾衝鋒陷陣,向日本人開過炮。

失去左眼,衣衫襤褸,他要活著,沿途乞討走上了漫漫回家路,撿回一條命。追溯到1937年,老人是一個年輕的戰士。

他所在的部隊和兵種,被邪惡的戰場吞沒,像無處可逃的人們被洪水捲走。而他自己,遭炮彈震昏,在泥濘的壕溝,一天一夜不省人事。醒來,發現敵我雙方坦克、飛機、大炮、時間、年代......什麼都不見了。於是他顫顫巍巍的站起來,向空曠處爬著。暗無天日,身上帶有20 世紀最可怕的炮灰,就好像沒能燃盡,時不時會冒出來的煙。他的左眼的眼珠血淋淋地往外耷拉著,右眼也只能分辨黑白天。第三天清晨他進人一片桑樹林,從霜凍的土地上刨出來幾根蔫巴的蘿蔔啃著下肚,半裸在寒風裡繼續走著。軍裝反正早就不成形了,乾脆扒下扔了,在自己的血跡中胡亂逃竄。

走了一個白雪茫茫的冬天。

他又聾又瞎。每天晚上重新進入熊熊火焰的戰場,高喊他班長、排長、連長的名字。然而無人應答,他們.....全部戰死了。

他眺望北斗七星,根據兒時放牛學到的農田知識和大概的天象一路向北走。在遙遠的山村,有一位新婚不久並且心靈手巧的體面媳婦,以及一個中年的母親在等著他。他慢慢,蹣跚著走出戰火,朝著家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1940年的早春,位於偏僻的一個小村落,一天清晨,天蒙蒙亮,一戶普通的農家院落,媳婦正用一把掃帚在清掃地上前一晚的落葉,老母親煮著一鍋苦命的薄粥,放下圍裙去拉開院門。大木門像往常一樣「咿呀」的一聲開啟,在灰濛濛的晨霧中,村莊像大海上沉人迷霧的輪船的甲板。母親看到外面的空地上隱隱約約地走過一個人影,一位渾身烏黑,鬍子拉碴的老叫花子,甚至看不大清楚是人是鬼,是男是女。他把黑臉往院門的這一邊側轉,彷彿邊走邊放慢了腳步。母親並未理會,轉身回房,到灶火間掰出一小塊隔了夜的冷饃,遞給那半死不活的乞丐。他哆哆嗦嗦地接過饃,正在這時,突然在院里的空地上掃地的媳婦怪叫道:「你......你是......」。那媳婦眼淚瞬間就流下來。

他就是那個受傷的士兵。三年來,終於有人認出來他,認出他的人是他媳婦。做母親的佇立在一旁..「哐當」一聲,歲月和苦難,掉落一地,真的,活著就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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