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也退:翻譯家的魔法
羽菡出了她的新書:《遇見·你》,是她對一批文化名人所做訪談的結集。我讀了其中的一部分,意識到羽菡做了一件我其實一直沒做的事:她訪談了四位出色的翻譯家,並且以不夾帶私貨的方式、本本分分地寫了出來。
婁自良、馬振騁、海岸、李笠。前三位都是我熟悉並親近的長者,第四位李笠,我沒有見過,但正因此,我才始終記得他正當年時的模樣:滿頭長發,頗有英氣,2001年出版的一本《特朗斯特羅姆詩全集》,裡面跟瑞典詩人合影的李笠就是這模樣,當然,能記住他,也是因為這本書,這個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第一個正式出版的大陸中譯本,是我學習讀詩的起點。
「凝練」是特氏詩歌最大的特點,金剛石一樣的字詞,冰雪無垠的氛圍,完全北歐的味道。李笠加入了瑞典籍,翻譯瑞典語詩,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文化橋樑」,但偏偏還有個比他更有名的北島,也翻譯了特朗斯特羅姆。就李北兩人的譯本孰為更佳,譯者本人和旁人口水仗一直不休,幾可說「不共戴天」。在這篇訪談里,李笠重申,自己不但翻譯得最好,而且修訂了2001年那本《詩全集》里的錯誤——不但水平高,而且態度也無可挑剔。
不過談到他自己的創作,對話則成了這樣的:
問:能談談您的代表作嗎?
答:我不知道什麼是我的代表作。
問:選家頻繁選用的詩作,被別人廣泛認可的作品,應該有不少吧。
答:對我來說《白樺林里的竹子》是很重要的一首詩,寫漂泊生活的。但國內詩人整體上視野比較狹隘,他缺乏這種經歷、體驗。
他驕傲,對「國內詩人」不屑一顧,慣於將自己的國際趣味和國內詩人的狹隘視野作比較。他也很拽,你哪怕捧著他說,捧不到點上,他都不會給出有意思的反應。他最得意的東西並不在文字世界裡。當羽菡問及「您詩中描寫了不少充滿異國風情的女郎」時,這位詩人翻譯家立刻不淡定了。
李笠
問:……土耳其女人、印度女人、露西安娜等都是風情萬種,我很好奇:這些是生活的藝術加工呢還是想像中美好的化身?
答:你都看了?是親身經歷,都是我的浪漫史。
問:《偷情》(李笠的一首詩)很大膽!
答:哈哈,不是大膽,是真率!
李笠這種性情的人,要被別人,尤其是被他的詩界和譯界同行平和地談論,可就太難得了——依我所見,也就是海岸能夠勝任。認識海岸老師不少年,他也算詩圈裡的「聞人」之一,但我從沒從他口中聽到一句對同行的苛評,也未見他就自己的作品流露出多少驕矜。不同的經歷帶給人以完全相反的心境。看李笠說話,覺得他多半少年得志,五十多歲還是一副征服欲十足的樣子,反觀海岸,一場巨大的挫折把他之後的抱負和才情全部交付給了自己療傷。
在訪談中,海岸重述了1991年底那場毀滅性的大病。「我生病就在冬天,抑鬱的情緒通過詩歌這個發泄的出口,得到緩解,對我來說,詩歌能表達我內心所有的痛苦,我的詩歌寫作就是始於表現痛苦與焦慮,藉此渴求平安和平衡,繼而從痛苦中走向智慧和寧靜,從個人的苦痛主題擴展到關注人類苦難的境遇。」用的都是大詞,但沒有別的詞更合適了。海岸自己的詩作,標題都是《囈語》、《輓歌》、《倖存手記》……這種莊嚴范兒的,就連「海岸」這個筆名都反映了定位於優美崇高的古典美學。
跟李笠一樣,海岸也在同一位詩人——狄蘭·托馬斯——的作品上反覆下工夫,初稿譯完二十多年後還在修訂,其間不知改了多少次。但是,特朗斯特羅姆是「洪荒」級別的詩人:「我緊緊抓住橋欄,橋:一隻駛過死亡的大鐵鳥。」他是要超越死亡的;托馬斯呢?「通過綠色莖管催開花朵的力,催動我綠色的年華;毀滅樹根的力,也是我的毀滅者。」——詠嘆盛極而衰的自然規律。
即使那首《死亡也一統不了天下》,也是一根硬骨頭扛到底的那種悲壯:「即便在刑架上掙扎得筋疲力盡,/受縛於刑車,他們也決不會碎裂;/信仰會在他們的手中折斷,/獨角獸的邪惡也會將他們刺穿;/縱使四分五裂,他們也決不會崩潰。」狄蘭·托馬斯沒到40歲就去世了,對海岸來說,他幾乎是一位別無選擇的偶像。
馬振騁,馬老先生,他的訪談里則很少出現自己。他畢竟不是詩人,就把自己隱藏在了譯文後邊,於是,認識他足足十六年,我見到了無數個馬振騁:他時而是蒙田的代言人,時而又化身為昆德拉,翻譯《白朗希大夫的瘋人院》和《左岸》時他是個法國文化的掌故家,在翻譯阿明·馬盧夫的《迷失的人》時他是中東政治的觀察者,到今年,他又隨著最新譯出的《攪局者》而對俄羅斯晚近三十年的故事有了心得。
馬振騁
認識馬老的人很多,談論他卻很困難。羽菡說她最喜歡馬老所譯的《小王子》和《人的大地》,我也一樣,翻譯聖埃克絮佩里的馬振騁最接近他的「真相」,方正遼闊,對人對己都不無嚴厲的審視,骨子深處卻又謙和至極。馬老說,《人的大地》的開頭,起初是照著字面譯:「大地比全部書本更多地教給我們對自己的認識。因為它抗拒我們。人在跟障礙較勁時發現了自我。」——怎麼讀都不順。跳過去後,過了很久,他才把該句譯成了這樣:
「我們對自身的了解,來自大地,更多於來自書本。因為土地桀驁不馴。人在跟障礙較量時,才會發現自己的價值。」
不單是用上了成語(桀驁不馴)的效果,更關鍵的是他找到了節奏感。馬老不太說自己當初如何積累經驗,他習慣把成品端給別人看,因此這幾句交底的話更顯難得。在我的眼裡,且不說早年的自我錘鍊,馬老最重要的譯作《蒙田隨筆全集》,就是他一輩子都難以停止成長的理由。就像李笠修改自己譯的特朗斯特羅姆,海岸反覆修訂他的狄倫·托馬斯,馬老也是把打磨蒙田當作一生的事業,或者說,一生的修行。
那麼,還有第四位。在不久前上海書展《遇見·你》的發布會上,他也來了;無論在哪裡見到他,我都會很想在身邊順手揪一個人過來,告訴他/她:「看,這位就是婁自良。」
婁先生也很驕傲,認為他翻譯的果戈理、陀斯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最好。但這驕傲里並沒有意氣。他是在差不多七十歲以後才開始翻譯俄國文學,稱之為「老而彌堅」,不如說是「破繭成蝶」更準確——破的是他在漫長的幽禁歲月里給自己編織的那個繭。坎坷往事,茲不贅言,我在專欄里曾發過三篇文章寫他,我想說的是,五十歲之後,一個人的臉就會出賣他的性格密碼,掩飾的結果也只是向別人坦白了你的掩飾行為;而你看到八十多歲的婁自良,卻會不免驚嘆,能養成這樣一股軒昂的氣質的,一定靠了不同尋常的經歷和修為。
羽菡說:「一打開婁先生的譯本,我就堅信原作的氣質和氣息就是這樣的」——太對。文句中的那種高貴的氣勢,會折服能領會這種高貴的讀者,讓他覺得遇到了真正的托爾斯泰,對比一下,其他版本的《戰爭與和平》簡直都是「通俗版」,以讓人粗粗看明白故事為滿足。婁先生不喜歡比較譯本,畢竟這涉及對素不相識的同行的「冒犯」,但他又忍不住要說:這些譯者只是粗通俄語文墨,怎麼能翻譯呢?他都不想一想,波羅金諾會戰中,拿破崙的60萬大軍怎麼可以分成「第一軍」、「第二軍」、「第三軍」呢?明明應該是「軍團」嘛。
忍不住講出來的,跟忍著沒講出來的,都是一個人性情的一部分。這四個人,各有各讓人喜歡的地方,孤傲如李笠,內斂如海岸,超然如馬振騁,高貴如婁自良,每個人都抱定了一兩棵大樹,孜孜矻矻地啃了許多年。在翻譯了特朗斯特羅姆、狄倫·托馬斯、蒙田、托爾斯泰之後,他們跟之前的自己已經大不一樣了。我所見到的翻譯家都是完成品,身上有意識地移植了若干他人的靈魂——這是一種要靠長期的專註來完成的魔法,但是,一個人在六七十歲,乃至八十多歲時,仍然能夠靠這種魔法來自我更新。明年,婁自良還要把《布羅茨基詩全集》交稿——他早已婉拒了某社責編「寫個回憶錄吧」的邀請:一個始終在更新的人,哪裡顧得上停下腳步、思考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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