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著生,忙著死
/離家/
01.
中學在縣城裡讀書時我住在學校,只有禮拜天才能回一次家。每到星期日的晚上就又要收拾好東西去學校,星期日晚上是我一周里最討厭的一個時間點,不僅僅是因為離家的抵觸情緒,還有沒寫完去了學校還要瘋狂補的作業。
我是討厭上學的,我羨慕那些長大了的人,上初中,星期日晚上坐公交的時候經常看到那些縣城裡讀高中的女學生,穿著被修改過的校服,顯露出剛剛發育好的身材,她們不用扎著死板的馬尾辮,把蓬鬆整齊的那頭秀髮隨意地披散在肩膀上,她們不用背著沉重的書包,甚至手裡都不用帶一本書,嘴裡害羞又曖昧地談著班上哪個哪個男同學,她們長得好看,打扮得也好看。我想我上高中的時候是不是也會這樣,我正發怔地盯著她們,「三中宿舍樓到了。」售票員敞著嗓門向車後面吼著。我背著書包,書包很沉,腳步很沉,天色也沉沉地,下了車便直直地向學校走去。
上了高中以後,我去了市裡,還是沒有離開那個大書包。我們兩個星期休息一次,星期日晚上從家走的時候,我媽都會給我洗乾淨寬大的校服。讀了三年,我的校服都沒有修改過,又長又寬地套在我身上,兩條褲腿被涮地泛毛邊,卻仍然飄著洗衣粉淡淡的清香。
02.
每次離家的時候,我媽都會給我從家裡帶很多東西,第一年帶了五十個茶葉蛋。宿舍里太熱,不到兩個星期我打開蓋子後已經發臭了,熏得室友們都不敢進宿舍。我把茶葉水倒了,又都把壞了的雞蛋拿回家去。我媽說這麼遠你都扔了得了還又拿回來。我沒捨得,始終沒捨得。我自責又難過地低下頭說:「媽,還能餵雞。」
我媽烙的餅子特別好吃,蔥花餅,餡餅,雞蛋餅,白麵餅。我一頓可以吃好幾張,走得時候我媽還要給我塞幾張。
03.
我媽是個很勤快的人,她在家是閑不住的,每年都會喂幾個雞。家裡有個菜園子,我媽把那個菜園子經營的特別得勁,圍秧子,澆水,施肥,都我媽一個人。
每年夏天家裡都不用買菜,院子里的西紅柿是種得最好的,紅的,黃的,沙瓤的,酸甜酸甜的,又大又圓,每年都會結很多,等到秋天的時候,我媽都會摘下來給街坊鄰居送一些,這個時候我弟是最不開心的,我小時候也不開心,我說媽你幹嘛要送別人,吃不完可以賣啊。我媽還是每年都會送,七大姑八大姨街坊鄰居們,不管一年下來相處得好還是不好,吵沒吵過架,拌沒拌過嘴,每家都有。
這次走得時候,我媽問我想吃什麼。家裡的西紅柿,家裡養的老母雞下得雞蛋,家裡打下的月餅,家裡的牛奶,我都想帶。我塞了一書包,又讓我媽給悄悄拿了出來。我媽說:「武漢什麼沒有,你這麼遠沉狠狠地,給媽想帶它?」
電視劇里不是這麼演的啊,電視劇里不是說媽給女兒塞一堆家裡的東西,女兒一邊推著不要一邊說城裡都有嗎?我們娘倆怎麼不按套路出牌?
其實我想和我媽說,武漢沒有,武漢哪有啊,武漢連個大饅頭都吃不到。
我最想吃的是我媽烙的蔥花餅,武漢沒有,老家也買不到,只有讀中學時每次離家的那個晚上才有,只有我媽才能做出那種幾十年都會讓人懷念的味道。
04.
我什麼也沒帶,走了,不敢帶,這些年害怕了沉重感,去哪都不敢多帶東西。我媽沒有送我,我沒有回頭,我後背能感覺到我媽一直站在門口那個台階上看著我走遠,背影逐漸消失,至於她什麼時候才轉身顫巍巍地進屋我是不知道的。我始終都不敢回頭看她一眼,害怕看到她的蒼老,她的不舍,或者她眼底的空落感。
尤其一想到,她在這個小縣城裡操勞一生,以後的日子裡都是她站在這舊磚瓦房門前,望著我的背影漸行漸遠,我就想偷偷抹眼淚。這麼多年了,無數次離家,這些沉重感,其實一點都沒有減輕。
我弟弟氣喘吁吁地幫我提著東西,我說你回去吧,路上小心車。他連連點頭,說:「姐姐再見!」
我也不敢多看他一眼,怕自己沒出息的哭出來。我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無能,更恨自己的兒女情長。我只能加快腳步,跑的快一點,讓自己,他們,都過得更好一點。
/舊友/
05.
我每次回家都很少出去廝混的,一來我朋友很少,能專門約出來的甚微。二來我懶,不喜歡折騰自己,所以不愛出門更喜歡窩在家裡。
我不擅長經營關係,一切都是順其自然。所以我的朋友也總是一路走一路丟。也就那麼幾個,平時聯繫不多,回去了總會想著見見。
06.
阿曉和我一起讀過一年的初中,她長得很秀氣,第一次見她有種大戶人家的大小姐的感覺,她家裡條件確實不錯,聽說爸爸在縣城裡當了一個不大也不小的官。她在學校基本上很少把心思放在學習上的,對於學習好的學生,她也從來不放在眼裡。尤其我這種憑著不錯的成績自視清高的好學生。
我們之間一直保持著一種微妙的關係,一觸即發的關係。其實我是羨慕她的,她長得比我漂亮,有很多男生喜歡她,家裡條件比我好,即使不努力學習也好像有更好的出路。而我,除了天天熬夜刷題,擔心考試排名,背著大書包低著頭像大多數看不清未來的人一樣前行,什麼都沒有。
阿曉初中有一個很喜歡的人,喜歡到可以為對方生,為對方死。他是她的初戀,只是飛蛾撲火,短暫一逝。她們鬧分手的時候,她傷心的彷彿沒有了靈魂,我那時顯露出的鄙夷里其實包藏著好奇和嫉妒。在最不懂愛的年齡里,我在想愛情到底是什麼?怎麼可以把人的靈魂都活生生地剝奪去。
我始終沒有想過我的人生會和阿曉發生什麼交集。初中畢業以後,我們卻異常的親密,有了很多只有彼此才能知道的小秘密。我還記得,她曾為了我喜歡的一個男生幫我撒過謊,我為她出謀劃策挽回她的初戀,我們睡過一個被窩,交換著彼此的秘密。
後來我考上了市裡的高中,阿曉留在了縣城裡,我們聯繫就越來越少了,偶爾盯著手機屏幕除了問問最近怎麼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有一次回來,我聽說阿曉高中沒畢業就不念了。聽說去學了美容,後來又聽說她終於忘掉了初戀,和一個叫偉哥的人在一起了。偉哥對她很好,去年她給我打電話和我說:「毛兒啊,過年回來嗎?我要結婚了。」
我說:「是偉哥嗎?」
「不是他,回來再聯繫吧。」
她掛了電話,我們再也沒聯繫過。
偉哥和她在一起三年,他是單親家庭,常年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初中畢業就出去打工了。他窮得一無所有時,她陪著他在北京住地下室,泡速食麵。她總覺得會熬出頭的,她不信命,始終不信。
偉哥三年來一事無成,娶她依然是張空頭支票。她爸給她打過無數個電話催她回去相親,她都執拗的不肯離開。和家人吵過架,鬧騰過,甚至斷絕父女關係的話都說出來過。
「你畢業以後打算幹嘛?」阿曉給我點了一杯奶茶,把我從往事中拉了回來。
我搖了搖頭。
「你還在寫東西啊?我覺得每天寫那些東西挺無聊的。」
「活著本身就很無聊。」我含著吸管用力地吸了一口奶茶。八月十五那天她從河北回來,給我打電話一起出來坐坐。
她瘦了很多,是那種克制的消瘦。前年做的雙眼皮已看不出縫合的痕迹,假睫毛濃密地遮住了那雙清純的眼睛,艷麗的口紅襯著她雪白的膚色,我仍然能看出臉上厚重的粉底液。我去她家找她的時候,她正在給一個人紋眉,顧不上招呼我,讓我隨便坐。
這幾年聽說她在河北和她姐一起開了一家美容店,生意也還算可以。她工作的時候很認真,我也不好意思打擾,坐在一旁看的發了呆。她還和以前一樣漂亮,只是漂亮的有點讓人難過。
聽說她和偉哥分手後換了很多個男朋友,聽說她這幾年花盡了心思在那張臉上。也有可能和行業有關,她張口閉口都是女人要學會怎麼怎麼花錢打扮自己,這樣才能有優秀的男人來找你。她有著自己一套的戀愛觀,婚姻觀,金錢觀。只是世俗的和塵世間那些千篇一律的嘴臉沒有什麼異樣。確實,她那張臉精緻的如同她細密的心思一般。可是坐在對面的我始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嘴裡咬著吸管走了神。六年前,她不是這樣的。
「毛兒,你找對象了嗎?」
我還是搖搖頭。險些墜入窗外的夜色,被她的一句話拉了回來。
「你該玩玩了,再不玩就老了。」
我點點頭。繼續喝著手裡的奶茶,這家咖啡店是新開的,順便也賣些西餐甜點,裝飾的還蠻有情調,背景音樂悠揚深邃,只是畢竟老家裡來咖啡店享受的人還是比較少的,才八點過三十,店裡就空落落的。我想到,在武漢,夜生活才剛剛開始。那裡的繁華與此時的落寞成了一個赤裸裸的對比,也不知誰在鄙夷誰的生活。
我們從咖啡店出來,走到路口我說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她說:「幸虧我那年沒有結婚,我發現有了錢才有主動權,我現在只想多點賺錢。過幾年再隆個鼻。」
「曉,你變了。」
「你也是。」
我轉身要走,「其實……如果給我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我也想好好讀書,上大學,考研,出國。」
我說:「再見,照顧好自己。」
風很大,我騎著家裡那輛破舊的自行車用力地逆著風往前移動。我用盡全身力氣想騎得更快一點,害怕被這黑的有些慘淡的夜色吞噬。她在原地望著我,我們之間越來越遠,或者說距離感從一開始就沒有被縮小。其實,我過著你想過的生活,也並沒有多好。
來找她之前,我給她的舊手機號打了個電話。是偉哥接的,我聽到是一個男聲說不好意思打錯了著急掛了。然後收到一條簡訊:「曉的電話換了,這是她的號。」
「她的號你怎麼用著?」
「我都用了兩年多了。習慣了,換了新號怕記不住。」
我突然想起,之前阿曉和我說過:「我在北京的時候懷了個孩子,是他的,那時候我們連個像樣的住的地方都沒有,養不起。我一個人去醫院流產了。」
「哦,對了。他不知道,你別告訴他。」
/想起/
07.
清晨七點一刻,我下了火車,悶熱的氣息向我撲來,我顧不得擦額頭上的汗水,在地鐵口買了一杯豆漿兩個包子,匆匆擠上2號線,鑽進了人群中。這個城市將人群擁向我,卻不是歡迎的姿態。
突然想起閻連科在《我與父輩》里說:「終於就在某一瞬間,明白了父輩們在他們的一生里,所有的辛勞和努力,所有的不幸和溫暖,原來都是為了活著中的柴米與油鹽、生老與病死。?」
望著身邊每一個陌生麻木的面孔,我低下頭胡亂地把包子塞進嘴裡,心裡暗自慶幸擠上了這班地鐵。關地鐵門的時候,有個女孩手裡提著豆漿急匆匆地向這邊跑著,地鐵開動的時候,她被擠了出來,豆漿灑在了漂亮的裙子上她都沒有看見,還抬頭拚命地望著。
我閉住眼做了個深呼吸,想起了早晨六點鐘我媽起來燒火,給我做了一碗麵條,想起阿曉說那句話時眼裡沒有淚水,平靜的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想起姥爺蹬著三輪車到處撿破爛,想起我那個不招人待見的爺爺,想起早晨看朋友圈時,一個朋友說自己找到了新的工作,一個朋友的姥姥就在今天早晨去世了。想起八月十五那天,每個人都在祝福,每個人在照片里,在朋友圈裡,在祝福里都很快樂。
08.
人這一輩子,不是忙著生,就是忙著死。有時候,覺得日子真難,生活真操蛋。這世間滿是凄涼,看多了人世悲慘的熱鬧,竟對當前毫無波瀾的生活有了些許滿足感。掙扎地活著比絕望地死去,的確需要更大的勇氣。
無論日子多麼慘淡無聊,我想我也應該快樂一點。畢竟地鐵門打開時,我得打起精神來,至少也得假裝和他們一樣,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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