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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准:希臘思想、基督教和中國的史官文化

一對夫妻

兩位「老耶路撒冷人」

歷時十年

用心與淚撰寫出

十二冊耶路撒冷當地指南

給你提供一套完美的徒步方案

通過腳的丈量

感受聖城三千年的魅力

希臘思想、基督教和中國的史官文化

選自《顧准文集》

一、基督教的歷史背景

基督教是從猶太教的反對派開始的。

以色列——猶太民族的歷史,可以從一般的古代史著作中找到它的梗概。大體說來:

1、4000年前的巴勒斯坦,本是蘇美爾——巴比倫文明影響之下的諸古代民族並存的地區,在其中興起了以色列——猶太民族。這個民族征服了迦南,有過一段同民族內諸部族不相統屬的時期。後來,強有力的部族出現了「士師」(《舊約》有《士師記》)即法官,是強有力的部族首領,逐漸經過征服吞併,建立了以色列——猶太的統一王國,即《舊約》著重描寫的掃羅、大衛、所羅門三王時期。

以色列——猶太民族的統一,和她所佔地區是商隊貿易的通商要道有關係。商業在西方文明的起源上總占重要地位,這是值得注意的。

2、以色列——猶太王國好景不長。她太小,抵抗不了大帝國的征服。公元前597年,這個王國的首都耶路撒冷被新巴比倫王國所攻破,大部分首都居民(也許還有她的首都以外的居民)被迫移往巴比倫。這是這個民族的第一次民族流放;以後她還多次被流放過,直到她成為一個沒有祖國的,流徙於全世界各地的流亡民族為止。

世界上的小民族遭到這種國破家亡,流徙各地的命運的,可以說不勝數計。他們幾乎無例外地一經流放,民族就滅亡了。並不是死完了,死是死不完的,總剩下一些;只是有的剩得多,有的剩得少就是了。問題是剩下的被同化了,於是這個民族就不存在了。唯一的例外是猶太人。

3、猶太人有自己的民族宗教。按《舊約》的記載,當他們留在他們自己祖國的時候,他們對自己民族宗教的態度是不虔誠的,許多人「崇拜偶像」。可是,他們被流放到巴比倫去以後,他們中間的「知識分子」(當時的知識分子只能是祭司兼歷史家)卻著手系統地編寫起他們民族宗教的聖典來了。學術界一致地、無異議地認定,《舊約》最前面的五篇:《創世紀》、《出埃及記》、《利未記》、《民數記》、《申命記》,即追敘他們的民族的起源,和他們第一個民族英雄摩西,怎樣把全民族人從埃及的依附者的地位中脫身出來,怎樣經過從埃及——西奈半島——巴勒斯坦的長征,征服迦南的歷史神話,所謂摩西五書,是他們建國以後第一次被征服流放在巴比倫時編寫出來的。

《舊約》是猶太教的經典。巴比倫征服以前,猶太教已經有過一些經典,它的完備化,是流放巴比倫時期搞成功的。

猶太人被巴比倫征服以後,又曾經恢復過他們的國家,不久又被波斯、亞歷山大、羅馬征服。有過多次民族起義。羅馬帝國初期,亦即基督教興起的時期,還有過一次轟轟烈烈的「瑪加比」兄弟的起義,當然是被撲滅了。基督教興起的時期,猶太是羅馬帝國的一個行省。擺脫羅馬帝國統治是民族的願望,然而猶太教的上層是妥協派。

猶太雖然復國了,其大多數被流放的人民散之四方做買賣去了。復國後的耶路撒冷,事實上成了散處四方的猶太人——猶太教徒的宗教中心。

4、猶太教義的特色:

A、民族戰神的一神教 《舊約》中的上帝耶和華(據說正確的譯音應該是耶威)是以色列——猶太民族的戰神,是保佑民族和外族作戰取勝的神,而且,除了這個神而外,再也沒有第二個神。以色列——猶太民族和他民族作戰曾經勝利過,這就是他們征服迦南地區的時候。可是,在征服中他們也吃過敗仗,以後的記錄更慘,只有敗仗,沒有勝仗了。怎樣解釋呢?失敗是背叛耶和華的結果。這種解釋,奇怪得很,很靈。而且,這不僅是猶太人保持其民族不被同化的一個重要因素,也成為後起的基督教信仰的一個重要因素。

一神教的特點,和當時的文明民族的希臘、羅馬是迥然不同的。希臘宗教沒有經典,只有神話,希臘神話中的神,是一個大家族,他們和她們有七情六慾,也犯罪,而且也受命運的支配。羅馬的宗教,幾乎全盤承襲希臘,不過把人名改一下(例如,宙斯,改成朱庇特Jupiter)。

可是,一神教比多神教嚴肅得多。猶太教之所以和希臘思想合流而成為基督教,一神教的因素是個重要因素。

B、反對偶像崇拜 希臘、羅馬的神,是藝術的對象。金星——愛神維納斯,被雕成一個最典型的少婦裸體像。在我的青春期,走過店鋪陳列的維納斯雕像的最粗劣的仿製品的時候,實在禁不住目迷神眩。當時還有許多民族的神是動物,《舊約》中耶和華最嚴厲責備的偶像崇拜,是崇拜聖牛——以金子鑄成的聖牛像。

猶太教的耶和華,絕對禁止畫成畫像。耶和華在西奈山上向摩西顯現,吩咐他布置的(不是建築,而是布置一個帳幔,因為那時的以色列人,還在向迦南進軍途中——其實是他們上古游牧生活的反映)至聖所里的至聖物,是「約櫃」,是上帝吩咐摩西傳布的「十誡」的文字記錄(寫在一塊石版上)的存儲木櫃。

上帝沒有形象,後來的宗教哲學家把它解釋為全知全能的上帝不可具備「有限」的人的形體。這又是它和希臘思想的接觸點。

後代的基督教傳教師,畫成耶穌和聖母的畫像,人們要向之頂禮膜拜,宗教的哲學家們斥之為異教風尚。雖然如此,基督教終究是沒有上帝的畫像——像我們的玉皇大帝之類的。伊斯蘭教也承襲了這種傳統。(附帶說說,伊斯蘭教的教義,在許多地方承襲了猶太——基督教義。不同處是,基督教宣揚愛,它宣揚征服。)

C、以色列——猶太人是上帝的選民 這是民族的戰神——上帝的本來特色,因為強烈的民族情緒,一向具備著發展到征服世界上一切民族這麼一個至高點的。問題是,選民的觀念,在以色列——猶太被征服後,散處四方以後,還強烈地保持下去。於是,以猶太人的現實主義來說,它變成了分散、無祖國狀況下保持民族團結,保持民族特色,不被同化的一個重要武器了。

還不止此。選民觀念,逐漸轉化成為一種現代的倫理觀念:不是選民征服一切人,而是選民解放一切人的那種觀念。不過,這到後面再說吧。

D、嚴峻的戒律 始見於西奈山的「十誡」,見《舊約·申命記》:「一、除我以外,不許有別的神;二、不可崇拜任何偶像;三、不可妄稱耶和華的名;四、安息日;五、孝敬父母;六、不可殺人;七、不可姦淫;八、不可偷盜;九、不可作假見證陷害人;十、不可貪戀別人的房屋、妻子、僕婢、牛驢及其一切所有的。」

其中的第九誡,不久前有人向我慨嘆過,中國並無此傳統。

誡命多得很。後來成為猶太教徒特色的,有一定要割包皮(叫做割禮),不準吃豬肉,不準吃一切動物的血,不準吃無鱗的魚等等。這些戒律,後來發展成為猶太人的法律體系。猶太人的律法師,是兼具人間的權威和神的權威的。馬克思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個律法師;不過也許已經兼任了當時普魯士的律師,而且也十分文明化了。

5、帝國羅馬初期猶太人渴求解放和彌賽亞的預言。

帝國羅馬初期,猶太人處在以下狀況中:

甲、猶太人已是散布在羅馬世界的買賣人;

乙、耶路撒冷和周圍的猶太區是羅馬的領土。散處在世界的猶太人以耶路撒冷為猶太教聖地,有許多捐獻,這個城市很富。

丙、猶太本土不久前經歷了一次瑪加比兄弟的民族起義,十分壯烈,失敗了。

於是,在猶太人中傳布著一種彌賽亞的預言,大致是說,猶太人中將要出來一個像古代名王大衛那樣的民族救主,實現「上帝的國」,壓迫以色列的人都被毀滅,彌賽亞誕登大寶,世界各處都會有蜜、奶、酒像水一樣流的豐饒境況。這種傳說——預言毫不奇怪,我們在我國的宗教性的農民暴動中都看見過。耶穌基督就是應這種預言出來擔當彌賽亞任務的角色。基督這個字,就是希臘字的彌賽亞。《新約》的四福音書,就是實在或想像中的一次民族起義流產,其領袖被捕處死的神話化了的記錄。(附帶說說,當時羅馬帝國處死叛亂分子,把他們釘在十字架上掛起來,是一種極其通行的辦法。)

這次民族起義失敗了。可是起義的餘黨(即十二門徒)還在,他們繼續宣傳起義的綱領。而且因為起義的失敗,是羅馬統治者和當權的猶太教領袖合作的結果,繼續宣傳起義,其矛頭也針對猶太教。不久,起義綱領中的反羅馬成分全被抹掉,亦即政治成分全被抹掉,只剩下反猶太教的宗教成分。「破中有立」,一個新的教義系統建立起來了。這就是基督教。

6、原始基督教的教義:

A、耶穌復活和彌賽亞的千年王國 最初,新宗教的教義,著重在宣傳耶穌這個彌賽亞,是上帝遣來的他的兒子,是神人。他被釘在十字架上死了,可是,死後第三天已經第一次復活,並向他們的門徒顯現了。這還不過是序幕。不久,他還要第二次復活。第二次復活的時候,一切埋在地下的「義人」(也許是死難烈士吧)都要復活,於是要建立起一個「千年王國」。這個千年王國的最初的涵義,也許仍然是以色列人的王國,不過,不久,它的意思就完全變了。

B、愛和傳道 可是,當時的羅馬帝國太強大,宣傳鬥爭,號召鬥爭,那是以卵擊石。運動需要堅持,需要召募皈依者,因此要宣揚愛。《新約》記載耶穌事迹的福音書,已經在強調「愛你的鄰人」,要在被壓迫群眾中擴大新宗教的信徒,更加需要強調愛。於是基督教比之猶太教,亦即《新約》比之《舊約》,強調愛,強調通過愛的精神來佈道,來擴大信徒,而不是民族戰神的宗教,不是征服之神的宗教了。

不過,「選民」的基本觀念還在。現在,不再是老命題「以色列人是上帝的選民」,而是新命題:「信主的是上帝的選民。」

C、消費共產主義 適應於第二條要求的原始基督教的教會,本身就是一個消費共產主義的團體。凡「信主」的,要把一切財產捐獻給教會,教會最主要的工作是為教徒辦免費公共食堂。這一條要求如此之嚴,以致《新約》記載有富人的教徒賣掉家產,捐獻教會,可是自己保留了一點,當使徒指出他的錯誤的時候,這個教徒就撲地死了。

D、原罪與救贖 當教義限於以上幾條的時候,新宗教還只能是猶太人中間的宗教。《新約》記載,新宗教一開始確實只限在猶太人中;把教義和傳教活動擴大到外邦人(猶太人對非猶太人們的稱呼)中間去,並為此目的,改變了教義的主要內容,添上了原罪與救贖這一條的是聖保羅。

《新約》說,聖保羅原是頑固的猶太舊教徒,殘酷的新宗教的迫害者。有一天,上帝向他顯現,從此皈依了新宗教。基督教義的制訂者,事實上不是十二門徒,甚至也不是耶穌基督,而是這位聖保羅。J·大衛把他和摩西並列為基督教的二位啟示者。

保羅把《舊約·創世記》中亞當、夏娃在伊甸園中聽信蛇的慫恿,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子,懂得赤身裸體的羞恥(事實上是和亞當性交並生下了孩子),這一段本來平淡無奇的傳說,稱做人的原罪。既然性交是罪惡,那麼每個人生下來都是有罪的。因為人有罪,所以上帝罰男人要滿面流汗掙麵包,女人要蒙生育的痛苦傳種接代。這是《舊約》的提法。這當然不是什麼可怕的事,因為人本來就是一代一代活下來的。最可怕的是,原罪還使每一個人的靈魂墮落,死後也回不到上帝那裡去,上帝憐憫每個人都背上了這份原罪,於是差遣他的獨生兒子耶穌來到塵世,上了十字架,用他的血為普世的凡人贖了罪。自此以後,人只要信上帝和我主耶穌的道,他的靈魂就可以得救。

這是一種聳人聽聞的教義。後代的傳教士在佈道中繪聲繪色地宣揚主耶穌為了救贖世人的原罪而上十字架受難的故事,愚夫愚婦在下面聽得涕淚交泗。也就這樣,基督教超越了猶太人的範圍,傳布到「外邦人」中間去。不久,猶太人還是猶太教徒,新宗教成了反對猶太人的非猶太宗教。原先的割禮、不吃豬肉等戒律一律廢除,對外邦人無效,猶太人的基督徒還可照辦;再過一些時候,猶太人皈依基督教,還必須禁絕猶太教的戒律,才准許皈依了。

E、三位一體 猶太教只有一個耶和華,基督教增加了一個救主耶穌,據說他是上帝的獨子。聖靈何能生子,馬利亞是否處女懷孕,不僅外行人要問,基督教內為此還經歷過長時期的教派鬥爭。現在,西方基督教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說,這分明和希臘思想有關,下面再說吧。

7、羅馬帝國精神上的解體,是基督教從猶太教的異端成為羅馬帝國國教的原因。

由上可見,基督教本來不過是猶太教的一個反對派,用宗教術語說,是猶太教的一個異端。(其實佛教也不過是婆羅門教的一個異端。不過佛教在印度已完全消失,在世界上信徒也寥寥無幾了。)它怎麼變成了羅馬帝國的國教的呢?

原因在於,羅馬從一個城邦共和國變成羅馬帝國以後,不僅羅馬城邦和義大利這個老根據地,而且整個羅馬帝國廣大領土,都遭到了精神解體的危機。基督教提供了當時迫切要求的福音。

羅馬沒有哲學。假如說也有哲學的話,無非是征服的哲學。現在,羅馬把那時可以征服的世界,全部征服了,征服的哲學沒有用了。腦滿腸肥的羅馬顯貴享樂已經享膩了,羅馬皇帝安敦傾心於不動心的希臘斯多葛哲學。不久以後,羅馬帝國陷入地方軍閥爭奪皇位的殘酷戰爭之中,顯貴們的未來也朝不保夕,至於原來勇敢守法的羅馬公民,早已經過Proletariat(最下等級)這一段經歷,完全消失掉了。凡不是奴隸主的,不論是羅馬原來公民的後裔,還是被征服的民族,還是奴隸的後代,全都呻吟在羅馬的無個性的、無民族性的、無創造性的、昏天黑地的世界主義統治之下。沒有未來,沒有理想。現世的事情,有人看來,因為已經極度圓滿而無復可為;大家把精神寄託到宗教上去,是唯一的出路。這個世界,證明了原罪教義是天經地義的,皈依用他的血救贖我們原罪的主耶穌吧。新宗教就這樣不脛而走了。

羅馬人,比起希臘人來是蠻族。羅馬文明獨特的創造唯有法律;其他哲學、科學、文化、宗教、神話全都是希臘搬來的。高度文明的希臘人的精神危機更甚於羅馬人,危機也比羅馬人來得早。這個文明民族的文明人,在亞歷山大征服時已經喪失了城邦的自由,不過還可以隨軍東征,在新建的希臘化諸帝國中當上一份知識分子當得了的差使。當希臘本土被羅馬征服以後,有些「哲學家」被販到羅馬成了奴隸,在羅馬顯貴的宴會上說一些文法、邏輯、道德的箴言作為尋開心的資料,原來的希臘諸自由城邦當然也成了羅馬的行省。基督教的傳佈於羅馬帝國各地,就是首先在希臘語人民中傳布的(《新約》的最初文本是希臘文本)。其實,還可以進一步指出,新宗教在很大程度上是沒落的希臘人的宗教,它是猶太教的聖史和希臘思想的混合品。上面所說的,聖保羅的業績,是《新約》這麼記載的。也許,這裡存在著某種確實歷史的核心。即使如此,《新約》中聖保羅的許多哲學化的啟示,也決不是一個粗鄙的猶太人所胡謅得出來的,他至少得到了許多希臘人信徒的幫忙,才寫出了那些東西的。新宗教的教義,因為是希臘思想使之精緻化了的,所以它才能在那時候的西方文明世界不脛而走,這是十分明顯的事。

新宗教是希臘思想的宗教化,這是西方學者公認的。

[附註:這一部分,可以參閱考茨基:《基督教的起源》,葉啟芳譯,1955年三聯書店就1932年神州國光社第一版修訂再版。這本書譯得很差,不過大致還可以讀懂。]

二、希臘思想

1、希臘城邦。

當希臘產生出她的能夠作系統而概括的思考的知識分子來的時候,她是處在世界上一切古代文明民族的最獨特的環境之中。

希臘文明,也是淵源於從中亞出發的舊大陸最古文明。(這個文明的一支,西遷到現在的敘利亞、伊拉克一帶,成了蘇美爾一巴比倫文化;另一支東遷到中國,是中國文明的來源。不過,她的西支,用鐵早於中國。)這個文明,首先繁榮在兩河流域或埃及;希臘是經過克里特-邁錫尼文化,繼承了這個傳統的。希臘人原來是蠻族,他們來到希臘半島和愛琴海諸島嶼,開始也是務農。然而那裡土壤太貧瘠,而愛琴海和東地中海的曲折海岸和多島而不廣闊的海域,使他們很快進入到以通商、航海和手工業為主。很幸運,他們周圍是一些豐饒的文明的王國和帝國(巴比倫、埃及);遠處,黑海和地中海兩邊有蠻族,但也是開化的蠻族(凱爾特、「斯基泰」人、柏柏爾人等)。既然有如此獨特的地理條件,又以商業、航海和手工業為生,他們本民族無需從獨立城邦建成統一的民族帝國來抵禦外敵,所以,甚至荷馬時代的巴息琉斯(部落王)也被民主制度(雖然多半是貴族的寡頭政治)所取代了。

這種環境,是埃及、兩河流域、波斯、中國、印度所沒有的。她們都是大陸國家,她們不能不以牲畜和農耕為主。她們的大陸而非海島半島的地理環境,使她們不能不一開始就建成王國或帝國。

2、思考宇宙問題,而不是「史官文化」。

這樣,希臘哲學一開始提出來的問題是:

A、宇宙是什麼組成的?最多的回答是四大元素,地水風火,這和中國的五行陰陽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循這條線往下辯論,問題愈來愈多了。地水風火,沒有發展成為「相生相剋」,倒是提出了「原子假設」。辯論發展到,宇宙的特點是運動還是靜止?在這點上,有人提出,運動也是靜。所謂「飛矢不動」,這就涉及到運動的單位,和運動物體間的相對位置——再進一步涉及到運動的坐標了;也涉及到一切流變的辯證法思想,涉及到最大最小等等。

B、數學神秘主義。

眾所周知的有畢達哥拉斯(Pytagoras)定理。數學神秘主義中國也有,河圖洛書其實是其中縱橫諸數之和都有15。不過他們鍥而不捨,從這裡搞出一整套幾何學。又,據說,後來解析幾何中的「圓錐曲線」早在亞歷山大時代已被發現,這在笛卡兒以前將近2000年。

C、詭辯、修辭、文法學。

希臘人好辯,大概也好打官司,詭辯盛行。詭辯要修辭,由此發展出一整套文法學。我們小時候讀英語,一開始就學文法,老來重翻一些文法書,發現其中一些概念都十分抽象而又嚴謹。回過頭來看看我們的傳統,我們文字很美,但是文法學直到《馬氏文通》(清·馬建忠著)才有專著。

數學神秘主義和文法學,其實都是思考宇宙問題的一種方式。數學是想用數學來解釋宇宙的秘密;文法學,考究的是語言結構和規律。人總要有了語言才能有思想,語言就是「道」,就是說明宇宙奧秘的工具。

希臘人並非不關心政治問題。最早的哲學家泰利斯、梭倫也是政治家。梭倫的立法,為後來的希臘人所歌頌。大哲學家如柏拉圖、亞里土多德都有政治、倫理的專著。然而,思考宇宙問題是他們首先著重的,也是希臘思想的特色。

對比一下中國古代思想,就知道這個特色怎樣強調也不為過了。孔子是第一個整理王家與諸侯典籍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在他以前,識字和文化知識,是「史官」所壟斷的,他們所負責管理的文化資料,無不與政治權威有關。第一個在野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孔子,自命為繼承文武周公的道統,所強調的是「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目的是要在「衰世」恢復成康之治,所謂「我其為東周乎」。所以,范文瀾的《中國通史》,強調中國文化傳統是「史官文化」是一點不錯的。這種文化的對象,幾乎是唯一的對象,是關於當世的政治權威的問題,而從未「放手發動思想」來考慮宇宙問題。陰陽五行是有的,數學神秘主義也是有的,不過都是服從於政治權威的,沒有,從來沒有獨立出來過。

「從來沒有獨立出來過」,說過分了。莊周、惠施,有「至大無外,至小無內」之辯;公孫龍說過什麼「白馬非馬」;總之,戰國時代有過百家爭鳴,可惜為時太短。即使就是那個戰國時代,學術界的祭酒荀況就大聲疾呼這樣的辯論無裨於治,是奸人的奸辯,應予禁絕,只准談「禮」。他的徒弟在秦始皇時代就實行了他的主張,只是連他自己也列入了「禁絕」之列。現在還有哲學家在歌頌荀況是唯物主義者,說他論過「名」,即文學中的名詞和邏輯學中的概念問題。不過荀況的論名的文章,一開始就說:

刑名從商,爵名從周,文名從禮。

然後說他所要論的「名」,是刑名、爵名、文名以外的「散名」。可見,甚至「名」,政治權威已定之名,也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更何況他所以要定「散名」,還是為了「正名定分」。

所以,所謂史官文化者,以政治權威為無上權威,使文化從屬於政治權威,絕對不得涉及超過政治權威的宇宙與其他問題的這種文化之謂也。

這就可見希臘思想特色是如何地可貴了。

3、柏拉圖的第一原因,理念世界,是基督教的哲學基礎。

希臘思想對宇宙的概括,雖然也有「變動不居」的赫拉克利特,但他們的基本觀念,是把宇宙看作靜止不變的;著手之處,在於概括相似事物的「共相」,把世界的事事物物加以「分類」。自然界中有機界、無機界,動植物等等的類別,就是從希臘開始的。最早的動物學、植物學只是分類學,分類學也做得很仔細,要採集標本,例如植物,要從它們的莖、葉、花、實的特徵,分出門、科、屬、種、亞種等等。這些都是進化論產生以前「自然學」的傳統,這個傳統是希臘傳下來的。

超脫政治權威,考究宇宙問題的人,在實驗科學未發展到相當水平,還不足以把自然理解成為自然史的時候,不免對宇宙間一切事物的精緻、纖巧、井然有序感到驚訝。可是對於這個世界怎麼會形成這種壯麗精巧的總原因,卻回答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是所謂第一原因,或極因問題。柏拉圖直率地歸之於某一個全能的神秘力量,這個神秘力量早就有一個候補人:一神教中的上帝。這個上帝原來是一個民族的戰神那是無所謂的。把他重新打扮一下,變成超脫的全能的神就行了。就這樣,猶太教的耶和華成了基督教的上帝了。

其次,文法學、邏輯學的研究,形而上學的研究,使人們對於使用語言這種工具來進行推理的能力感到驚訝。人本來已經被稱為萬物之靈了,現在人居然試圖對整個宇宙作出解釋,這種能力,不是生滅無常的人所能具有的,那是出於神授。

而且,對於這個實在的世界,也作出了神秘的解釋。這個實在世界有形形色色的事物,我們把它分成類,每一類給它一個「共名」,來描述這一類事物的「共相」。人們還覺得,具體事物是生滅無常的,「共相」倒是永存的。具體事物,都有缺憾,都不完善,達不到這一類事物應具有的理想水平。「共相」,反倒可以代表這類事物的理想的完善性。玄思的思想家,於是提出,由事物共相組成的世界——「理念世界」,才是真的世界,而實在的世界卻是有缺憾的世界,它不過是這個理念世界的淡淡的影子而已。

這就是柏拉圖的「理念世界」。「理念世界」是通過「理性」分析綜合實在世界而達到的,這是一種神賦予人的能力,所以理性的淵源應該上溯及於一個全能的超人的力量。一神教的上帝早就是這樣一種力量的候補人,這又是基督教與希臘思想的結合點。

第一原因和理性,固然超脫了塵世的政治權威,卻不得不寄託於一個超人的力量,對於古代人來說,這是無可厚非的。古代只是人掌握自然的開始,古代人還遠沒有今天的人那樣征服自然的自信。古代人觀察自然基本上只憑生理器官,沒有今天那麼有力的觀察工具(從望遠鏡到反應堆等等)。古代變革自然只憑簡單工具,它只能觀察到是在順應自然,而不會具有變革自然的自信,這都不足為怪。那麼超塵世權威而拜倒在超人力量前面也就不可避免的了。

這也就是希臘思想-基督教把上帝視為真(「真、美、善」之一)的體現者,視為全知全能的力量的原因。這固然是神秘主義,可是它比之把塵世的政治權威視為至高無上,禁止談論「禮法」之外的一切東西,確實大大有助於科學的發展。

中世紀,甚至直到現代,理性主義(即所謂「哲學上的唯理論一派」)者曾經大大有助於科學的發展,而理性主義者則總是把真的最終原因歸之於上帝,把「理性」的威力上溯於上帝。

馬克思、恩格斯、列寧三人一致讚許過的狄慈根的《辯證法》,全篇大談上帝,我讀了,既感厭惡,又不理解。到後來,懂得一切理性主義者都把理性歸到上帝那裡,或沒有上帝的上帝那裡,才懂得這並不奇怪。

理性主義者的貢獻,多半在數學和邏輯學、天文學方面。解析幾何的發明者笛卡兒是17世紀的人;萊布尼茨是微積分的發明者,是18世紀的人;他們都是理性主義者,都把理性的力量歸結為上帝的威力。數學和邏輯學不是直接掌握自然的實驗科學本身,然而它們是實驗科學的不可缺少的工具。基督教固然阻礙了這方面的研究(例如某些教皇之所為),然而,既然它的前提是「真善」,它的存在本身就是鼓勵這方面的研究。事實上,確實有許多科學家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他們研究的目的,是想要證明上帝哩。

這是「史官文化」所能做到的嗎?「史官文化」固然杜絕了宗教發展的道路,可是它也同時杜絕了無關於「禮法」的一切學問的發展的道路。倡導史官文化的人,只看到宗教是迷信,他們不知道基督教的上帝是哲學化了上帝,是真的化身。不知道正因為中國史官文化占統治,所以中國沒有數學,沒有邏輯學。

4、柏拉圖的「靈魂不滅」——「善惡果報」要求有一個上帝。

正如赫胥黎在《進化論與倫理學》(即《天演論》)中所指出的,人類一個迷惑不解的問題是禍福無常,是善人得不到好的果報,惡人得不到應有的懲罰。善惡果報的問題,打動了愚夫愚婦的心靈,也打動了哲學家的心靈。柏拉圖在他的《理想國》里就倡導一種惡人下地獄、善人上天堂的想像。恐怕這不是他的創造發明,不過是當代普通人對此想法的集中表現而已。

基督教要有一個賞善罰惡的上帝,很可能直接受了希臘思想的啟示;但是,在這方面,其他來源(通俗的來源)比在真的問題上要多得多。

不過基督教的上帝賞善罰惡,他的處理輪迴果報,就其勸導塵世的人要走什麼方向而論,和佛教、婆羅門教都是不一樣的。佛教相信一切有生之倫都免不了輪迴的命運,人的修鍊的目的,是要超脫這種必然的命運,所謂「超脫三界外」,辦法是:「從根本上下手,並且通過穩步培養同〔食慾和情慾〕相對立的心理習性,通過博愛,通過以德報怨,通過謙恭,通過戒除邪念……來克服〔食慾和情慾〕……〔這種結局就是涅盤〕」(《進化論與倫理學》,科學出版社版,第48頁)。做到這一條,人就變成了自己的主人,甚至也成了宇宙的主人,不受任何拘束了。嚴復譯《天演論》用美麗的文言描繪了這種偉大壯麗的情境:「恆河沙界,唯我獨尊,則不知造物之有宰。超度四流,大患永滅,則長生久視之蘄,不僅大愚,且為罪業。禱頌無所用也,祭祀無所歆也。舍自性自度而外,無它術焉。無所服從,無所競爭,無所求助於道外眾生。寂曠虛寥,冥然孤注。」(《進化論與倫理學》,科學出版社版,第107頁)

基督教卻並不教導人們超脫一切。它不是出世的,它要求人們參預人世間的活動,要求人們為善。它還「允許人們犯錯誤」,錯誤了只要懺悔,就可救贖。不僅如此,它宣揚每個人生來就都帶來一份原罪,主耶穌用他的血救贖了人們的原罪。人們要信仰主耶穌的道,這是得救的唯一辦法,信道的人是上帝的選民,上帝的選民解放了自己,還有責任解放全人類。

范文瀾說,宗教狂會發生宗教戰爭,中國幸而沒有宗教,所以沒有宗教戰爭。要知道哪一次宗教戰爭,戰士們都認為是聖戰,是為上帝的道而戰,是為解放被邪說蒙蔽沒有皈依主的那些可憐的人而戰,是解放全人類的戰爭的一個組成部分。還是梁啟超說得公平。1908年,李鴻章死了,慈禧、光緒也死了,梁寫文評論李鴻章時說到,中國沒有宗教戰爭,沒有那種認真的狂熱,什麼事都幹得不像樣,打仗也不像個打仗的樣子,中國前途很悲觀。你再回想一下30—40年代我們的戰爭與革命,某種遠大的理想——超過抗日的理想,以及由於這種思想而引起的狂熱,宗教式的狂熱,不是正好補足了梁啟超所慨嘆的我們所缺乏的東西嗎?

5、上面扯得遠了一些,總之,柏拉圖所代表的希臘思想,是基督教的兩大組成部分之一,學術界是有定論的,並且指出過,那是通過公元初期的新柏拉圖派的普羅提諾的學說「傳遞」過去的。

基督教形成初期,希臘思想的影響,是通過這個極端的所謂客觀唯心主義者柏拉圖的學說被接受的。可是希臘思想的影響並不限於柏拉圖。

亞里士多德是柏拉圖的學生,他的學說比柏拉圖「實證」得多,最初並不是基督教所承襲的。可是,亞里士多德的學說,在中世紀卻成為當時的教士文化——經院哲學的根據。

亞里士多德認為事物有四因,其最後的一因是第一原因。亞里士多德是形式邏輯體系的第一個完整的表述者,是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這三條所謂「思想律」的第一表述者。他的邏輯學主要是演釋邏輯——三段論法。三段論法要有大前提和小前提,據說由此可以推論出前此所不知道的東西(數學中用此法最多,實驗科學根本上是憑藉觀察與歸納方法的)。可是它要有前提。前提一直上溯,當時並沒有推到由歸納法所道出的帶有或然性的命題(這種命題,理性主義者認為是可疑的,不足為據的,不是完全的真的。他們要求完全的真的前提 ),卻還是推到全知全能的上帝身上去了。

亞里士多德觀察到自然界中,植物是給動物吃的,兔子是給猛獸吃的,莊稼和家畜是給人吃的。當代科學之為自然界的生態循環的這種現象,亞里士多德感到神秘,認為每一件事物是造物主為了某種預定的目的而安排下來的,這就是哲學上的目的論。目的論預定了上帝,這當然也是無疑的。

目的論不僅預定上帝,還可以推翻那個上帝,用人來代替上帝的位置,設定人負有神聖的使命,有其歷史的終極目的。這比上帝之說當然進步了,進步得不可估量了。然而就其唯理論的特色而論,這不過是沒有上帝的基督教而已。這樣說,我認為是十分公平的。

所以,明末東來的傳教士,帶來的除聖經而外,還帶來了邏輯學、幾何學和曆法。徐光啟皈依基督教,不知道是皈依基督教呢,皈依希臘思想呢,還是皈依希臘思想的基督教?

三、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基督教

1、蠻族覆亡羅馬帝國,是在基督教成為羅馬國教之後。

蠻族征服了羅馬帝國,基督教征服了蠻族

羅馬覆亡之時,許多羅馬顯貴投身教會,著名的教父,多半是羅馬文化的顯貴。

所以,教會是黑暗時期的羅馬典章、羅馬法制、希臘思想的保藏庫。羅馬天主教的中心設在前帝國的首都,它使用的是帝國的通用語言拉丁文,直到十六七世紀,著名的哲學著作還是用拉丁文寫成的。現在國際通用的動植學名,還是用的拉丁文。聖經譯成英、德文,是在16世紀宗教改革之後。羅馬帝國覆滅了,世俗權威用蠻族的日耳曼文,在有教養的文明社會(蠻族顯貴,最初都是目不識丁的)中,羅馬傳統還是正統。

歐洲的蠻族征服,不像在中國,由古老的文明同化了蠻族,以致蠻族文明後來竟然全部湮滅。歐洲蠻族征服之後,後來沒有由「羅馬人」光復過,蠻族文明以騎士文明的形態,發展成為和教士文明並行的一種文明。教士文明還是羅馬傳統。但是兩種並行的文明並不是各不相干的。它們在互相滲透。文藝復興,終於掃掉了古老文明的老殼子,古老文明滲透到世俗文明中去,壓倒了宗教文化,進一步發展成了近代歐洲的文明——這是一種註定要傳布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中去的進步文明。

2、中世紀的西方基督教會,做過許多壞事情。它掠奪地產,剝削農奴;它製造了戰爭陰謀,多次造成流血的大屠殺,它提倡迷信,搞聖者遺骨的崇拜,搞異教裁判所,多少創造性的科學和科學家被扼死了,殘殺了;它窮奢極欲,出賣贖罪符,多少莊嚴的主教宮殿成為最荒唐的尋歡作樂之所。然而,它也做了一些好事。最重要的是它是黑暗的中世紀的唯一的教育事業的組織者、保護者;它是唯一的學術研究中心。

歐洲的最早的大學都是教會組織的,神學教育當然還在大學之前。法律學、文法學、邏輯學、幾何學,是神學以外的主要課程;拉丁文和希臘文當然是必讀課程。學習這些「脫離實際」的理論;也許10000個人中有9999人是廢品,學了根本用不上。不過如果有人用上了這些東西,這個人也許就是諸侯宮廷中的大臣,或者可以列入經院哲學家之列的人物了。因為是教會辦的學校,所以,世俗的政治權威管不著它,也許這就是後代大學自治的淵源。像明太祖的《大誥》之類的當代政令,也許也是越不過大學的門牆的。

不僅大學是教會辦的,我猜測中學教育也是教會包辦的,醫院也是。

教會也是學術研究的中心。不管經院哲學如何繁瑣,它總是一種心智的活動。不管他們的研究如何只能限制在某個框框之中,總也出了羅吉爾·培根、鄧斯·司各脫、托馬斯·阿奎那這些人物。即使我們肯定(也許與事實不符)中世紀的教會所傳布的文化,沒有比古代(希臘的和羅馬的)前進一步,至少,它保存了古代文明的主要部分,使之代代相傳下來。沒有這一條,文藝復興,和近代那種炫人眼目的科學發展是不可能的。

3、中世紀的基督教會,又是世俗政治權威以外的另一個政治權威,說它是政治權威,一部分是直接符合於真實的,因為它本身就是一種政治力量。它有時候和帝國爭奪歐洲的政治最高權力;當沒有一個歐洲範圍的帝國的時候,它本身事實上就是歐洲的最高政治權威;所以教廷能發動和組織十字軍——雖然它的權威更多的是在精神和文化方面。

騎士文化這種世俗文化得以存在,歐洲的君王制之所以長期來得以維持其等級君主制的性質,當然有多方面的原因。兩種政治權威同時並存,顯然也是因素之一。這一點,對於歐洲政治之不能流為絕對專制主義,對於維護一定程度的學術自由,對於議會制度的逐漸發達,甚至對於革命運動中敢於砍掉國王的頭,都是有影響的。因為兩頭政治下最底層的人也許確實撈不到什麼好處,體面人物卻可以靠這抵擋那,可以鑽空子,不至於像中國那樣「獲罪於君,無所逃也」,只好延頸就戮。

4、比起佛教來,基督教雖然是一種入世的宗教,終究是力圖把人性提高到「神性。」與此相反,教會首腦卻在神化的人的幌子下,荒淫無恥到不像人而像獸的樣子。此外,城市的興起,王權的上升,民族國家和民族意識的形成,也使教會教廷的政治權威和思想文化權威都成為不可忍受的東西。所以,地理大發現(亦即航海商業的猛烈擴張)、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三者幾乎同時發生,並不是偶然的。現在,在騎士文明基礎上成長起來的世俗文明要擺脫神權的控制了。宗教改革的政治意義是民族國家擺脫凡蒂岡,文化意義是要擺脫死掉了的拉丁文明的控制,發展民族文明,同時也是要擺脫已經阻礙科學和思想進步的經院哲學。文藝復興是要回到共和羅馬和城邦希臘的歡樂的人。

發生過革命、戰爭、流血、屠殺。宗教戰爭的歷史,是教派鬥爭,結合著王權、諸侯、城市多種利益集團的錯綜複雜的關係,中國人讀這段西方史,既難理解,又感到厭煩,范文瀾所以詆毀宗教,詆毀宗教戰爭,我猜測,這也是一個因素。

不過,這些鬥爭卻是西方進步的重大因素。清教徒移美,胡格諾教徒移英,倔強的人們幸免於難的另去開闢新天地。假如中國也有這樣倔強的人們,大概輪不到荷蘭人佔印尼,英國人佔澳大利亞了。此外,有宗教改革(新教崛起),還有反宗教改革(羅馬天主教本身適應新局面的革新,弄到最後不能不來一個宗教容忍)。宗教容忍曾是近代民主的一個重要因素,西方人對希特勒的國家社會主義如此深惡痛絕,和這種傳統不無關係。

5、文藝復興直到近代,思想界也是豐富多采,令人眼花繚亂。已經提出,遵從理性主義的一派,在數學、天文學方面作過巨大的貢獻。大力鼓吹並成了實驗主義——工具主義的弗蘭西斯·培根,為實驗科學的最早中心英國皇家學會奠定了思想基礎。他是帶著感情來鼓吹實驗主義——工具主義的,他痛詆希臘思想以靜觀宇宙為極樂,痛詆他們不關心改進人們的工具以增進人類的福利;可是他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他的出發點是基督教的愛人類。康德一方面要信仰,一方面要科學。在科學極端昌明的現在,西方人還不想也不敢丟掉基督呢。他們把真和美從上帝那裡拿來了,可是還把善留給上帝去掌握。

四、我不過是解剖了基督教

我不喜歡基督教。我深信,我上面是在用冷冰冰的解剖刀解剖了基督教,絲毫沒有歌頌留戀的意思。我相信,人可以自己解決真善美的全部問題,哪一個問題的解決,也無需乞靈於上帝。

我也並不反對史官文化。歷史沒有什麼可以反對的。何況,史官文化留給中國人的,有一種很大的好處,沒有滾入過神秘的唯理主義(教條主義不過是愚昧,它不是唯理主義)的泥坑,中國人從來是經驗主義的。唯理主義的最大好處是推動你追求邏輯的一慣性,而這是一切認真的科學所必須具備的東西。古代人,曾不得不從神秘的唯理主義那裡取得這種力量,現代人已經用不到再為此乞靈於上帝,那是包括在科學的經驗主義中的一個必要組成部分。(至於那種庸俗的實用主義,把邏輯的一貫性和意義體系的完整性看得比當下的應用為低,低到不屑顧及,那也不過是無知而已。)所以史官文化中的歷史主義還是中國思想的優點,要改革掉的是 ,歷史主義不能成為史官,即服務於政治權威的史官。人類,或人類中的一個民族,決不是當代的政治權威有權僭妄地以為可以充任其全權代表的。斯大林說過一好話,希特勒來了又去了,德國民族是永存的。這句話,對任何一個民族都是適合的。

1973年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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