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國慶檔電影,這篇句句說到心裡去
(本文由sir電影原創:dushetv)
明天上班,國慶檔電影混戰也接近尾聲。
大局已定,除《羞羞的鐵拳》(目前已為14.5億)一騎絕塵,其他幾部電影的票房,均不算理想。
「戰狼上天」的《空天獵》,收入連後者零頭都不到。處女作大賣十億的大鵬新作《縫紉機》,目前僅進賬2.5億;分別是近年最佳的王晶、成龍作品,《追龍》與《英倫對決》,其成績也幾乎是「近年最差」。
截止10月8日(數據來源:貓眼票房)
發生了什麼?
中國電影的潛力這麼快就見底?
Sir沒那麼悲觀。
但我們不能忽視,中國觀眾對電影的選擇,越來越理智了。
前幾天,有毒飯問Sir,大鵬的《縫紉機》綜合質量明顯比《煎餅俠》高,為什麼票房反而縮水了不止一半呢?
Sir是這麼想——
《縫紉機》現在的票房肯定「不合理」,但主創應該也知道,一部分偏見是因為上次《煎餅俠》留下的,所以,這結果也合理。
那句毒雞湯怎麼說來的,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價格。
於中國電影,是時候成長了。
故此,儘管每部電影Sir都評過,但今天仍想邀請Sir個人非常喜歡的一位影評人 @梅雪風 老師,為我們復盤國慶檔「五駕馬車」的打法與成色。
中國電影進步在哪?不足又在哪?
比起一味地鼓掌或唱衰,Sir一直相信,中國電影(乃至各行各業),最稀缺的,是中立,冷靜的聲音。
文 | 梅雪風
Sir電影獨家專稿 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今年國慶檔雖然只有五部電影,倒也是撲鼻滿眼的中國特色,基本上就是三個金光燦燦的大標語:喜劇、理想,與愛國主義。
這三者雖然涇渭分明,但在我們的電影里卻也水乳交融。
我們明顯能感到《羞羞的鐵拳》對於人性並不持一種溫暖的態度,但它還是要用理想的失落和尋找來中和電影骨子裡的冷漠。
大鵬的《縫紉機樂隊》雖然恨不能將理想紋在額頭,但它也情不自禁甩出成噸段子,似乎害怕觀眾會被嚇走,他要嚴肅地討論一個東西卻又懼怕這種嚴肅沒有市場,於是嚴肅的理想成為一個好看的姿勢。
李晨的《空天獵》主打愛國主義,但他同樣不敢真正拍出犧牲的沉重,只能將它置換為男孩的顯擺和英雄夢,一些無傷大雅的小調情和小得瑟。
這三部電影在嚴肅與輕浮之間相當搖擺,似乎兩手都要抓、騎著牆才能滿足它們安全感或者說貪慾。
反而是兩位香港的老創作者王晶與成龍拍出了些新意思。
王晶的《追龍》一反他之前無底線的敷衍,或多或少拍出了一個豪雄的氣概與唏噓。
而成龍則自願演出了一個他從影歷史上最為黑暗的人物,政治鬥爭的波譎雲詭在這部電影里有著精準的顯影。
從上至下:《追龍》《英倫對決》
中國電影市場是個誘惑太多的引力場,身處其中就可能不得不變得浮躁虛榮。但要出好作品,還必須得從容、堅決一些,你永遠不要想二者得兼兩全其美。
真實的理想,永遠不會像國慶檔這樣歡笑熱鬧,都伴隨著無人搭理的鬱悶,和無人知曉卻血肉模糊的放棄。
《空天獵》
《空天獵》,男孩意淫的珍品。
它基本上不涉及任何有點質感的情感和道德議題,它只與那些爆炸、天空追逐,還有能否得到美女的垂青有關。
它有關愛國主義,但裡面的愛國主義是完全靠講出來的。
有兩場高仿自好萊塢的演講戲,在音樂的渲染下,乍看也像模像樣,但在好萊塢電影里,這種煽動性大抵來自於背水一戰的勇敢與悲壯,而在這部電影里,倒更像是一種土豪赤祼祼的對武力的炫耀。
這就是我們身為軍人的職責與榮耀
這一本質區別,是這部電影的這種場面,無法擺脫一種僵硬的政治宣教意味的原因,也是這部電影既束手束腳又失控的原因。
既要表現敵人的兇殘,因為這樣才能表現我方的英勇,但這種兇殘又不能製造出真正的悲劇,因為這將讓我方的勝利沾上瑕疵,這也是為啥我方人質並沒有受到什麼真正非人待遇的原因,接連幾次的處死,都化險為夷。
別人可能會問,那開始中國人不是也被殺了么?是的,那是中國介入前,這時是意外事件,但一旦中國介入這個事件,再有人員大規模死亡就是中國政府的失職。
另一致命問題是敵我雙方的武力對比,為了顯示我國的強大,我們的裝備必然精良,我們的戰士必然聰明勇敢,但這樣一場正義力量嚴重高於邪惡力量的較量,是不可能有真正的悲壯感的。
反而是我軍的戰機向沒有任何制空力量的敵人射擊時,你會有種以大欺小的不忍感,即使你心如磐石,也會有種隱隱的怪異感——為啥我蓄謀已久的感動沒有如約到來。
我們的國家不得不如此優秀,但一部電影又必須要有挫折,那就只能是意外情況,所以整部電影遇到的真正挫折,也就是他們沒有預料到敵軍有兩部雷達和導彈,但最後也沒造成什麼真正的損失,只是王千源變成了熊貓眼而已。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眼睛
這種意識上的局限讓這部電影不可能有真正的戲劇衝突和人性掙扎,於是就只有在場面上亢奮地顯擺。
那種戰機在空中格鬥,在雲霧中穿梭的鏡頭,都有一種耍雜技般的炫技感,這種充斥著網遊趣味的畫面,當然夠動感,但由於缺少真實的質感,所以它呈現的驚險感也呈現指數級打折。
影片的優點,在於它節奏還算不錯,雖然毫無營養,但也不嘰嘰歪歪,一路狂奔到底,讓人感受不到那種停下來時劇情單薄的驚人尷尬。
《羞羞的鐵拳》
首先必須得讚賞的是它在題材上的微創新,雖然男女身體互換是個老梗,但它把這個和拳擊片雜糅,倒也有了些新的意思。
其實拍得最好的也是這個部分,如果我們忽略主演艾倫那個一塊腹肌的非拳擊身材,最後他與肯及吳良的兩場打鬥, 無論是動作場景本身還是其中的情緒節奏,在國內來說,都是一流的。
但問題是它太缺乏感情了,或者說它為了喜劇效果可以犧牲一切東西。
比如沈騰所扮演的角色,除了搞笑,他與男女主人公並沒有任何情感上的聯繫。這麼重要的一個角色,也只是一個純功能性的作用,就說明主創對於人物情感的漠視。
說實話,開心麻花的喜劇底色是相當諷剌的,它對大團圓的主流結局其實相當排斥,所以他們勵志的故事架構與那些黑色冷酷的細節其實是油與水極其不相容,但基於商業訴求,他們又不得不迎合那種主流趣味。
還是得舉周星馳電影的例子,這部《羞羞的鐵拳》明顯借鑒了周星馳的《破壞之王》,最明顯的就是上山學藝那段。
在《破壞之王》中,周星馳飾演的何金銀學的是無敵風火輪,還有最後的魔鬼訓練,這些情節雖然搞笑,但其中也有很強的隱喻,這其中所包含的不顧一切和死纏爛打,與何金銀原本的懦弱形成鮮明的對照,這兩個搞笑的細節與主題血脈相連,它們是男主角走出自身局限獲得新生的別緻表達。
而在《羞羞的鐵拳》里,馬小的學拳顯然不具備這種巧思。《破壞之王》在形式和內容,搞笑和動人之間都有著高度的協同效應,而《羞羞的鐵拳》也就是搞笑而已。
從上至下:《破壞之王》《羞羞的鐵拳》
無論是艾迪生想重新找回失去的自尊,還是馬小想要通過打贏吳良來驅散被欺騙的痛苦,都拍得過於浮皮潦草。
如果是要拍出前者,就必須拍出艾迪生前面自甘墮落時骨子裡的絕望與失意,但這部影片顯然沒有。
而如果要讓馬小失戀的痛苦變得真實,也必須在前面仔細鋪陳出馬小對吳良感情的真摯,而這個部分電影連一點兒時間都不想付出。
這部電影真正敏感的是,人性的醜態。
比如刁副主任聽到馬小要跟他做愛時瘋狂地做俯卧撐,比如馬小小時候字正腔圓繪聲繪聲地講述自己怎麼檢舉自己的爸爸,比如沈騰怎麼提前準備好師兄的遺照。
而對於真實動人的情感表達,它只會借鑒《破壞之王》里的粗俗表達:
「我家的床又大又舒服。」
《破壞之王》
《縫紉機樂隊》
如果說《羞羞的鐵拳》的問題是情感過於寡淡,那麼《縫紉機樂隊》的問題則是——
情緒過於充沛。
或者說導演大鵬把情懷當成了護身符與萬能鑰匙,以至我們看到的是一群神情亢奮高喊著理想的面目模糊的人。
在這裡就必須要提那部同樣講述開演唱會的電影《歡樂好聲音》,那雖然是部動畫電影,卻有著更為生動和豐潤的人性。
裡面的豬媽媽怎樣從繁瑣的日常生活中掙脫出來,小猩猩怎樣由黑社會變成歌手,小象怎樣驅散膽怯獲得勇敢……每個角色都有著細膩動人的心路歷程和清晰的行動線。
而在這部電影里,無論搖滾老炮、鋼琴少女,還是叛逆女貝斯手,都只有一個簡單的背景,除了被理想驅動參加了樂隊之外,他們也未必遇到真實的心理與外部危機,這讓他們的豪邁也只是個唬人的姿勢。
從上至下:《歡樂好聲音》《縫紉機樂隊》
說到影片里的核心角色胡亮與程宮,我們也看不到他們與阻止他們理想的敵人交戰的真正過程,無論是當地政府還是開發商。基本上政府沒有出現,也沒有給劇情施加任何壓力,而開發商拿出錢,就把程宮搞定了。
這種過於簡單的設定讓影片的劇力非常弱。
影片反而對於洋飾演土鱉富二代所製造的麻煩大肆渲染,這種偏離劇情主線的雜耍幾乎讓它淪為一場鬧劇。
至於一幫人唱著最為通俗的流行歌曲,卻自詡為搖滾,這和這部電影認為只要不停地說出搖滾二字就是理想一樣輕浮。
《追龍》
如果說《縫紉機樂隊》一直在旁枝末節的段子上糾纏的話,那麼《追龍》——
全是主線,旁枝近乎於無。
跛豪的一生,在王晶的鏡頭下,被強悍而精簡地講述。好處是夠迭宕夠激烈,簡而言之,這是一部全是高潮的電影,每一場戲都在激烈的衝突中,難得的是,王晶無論是影像和台詞都少了以往的廉價與輕浮,而有了某種沉實的質感。
特別是跛豪在九龍城寨營救雷洛的那場戲,拍出了那種命懸一線的緊張、近乎野獸的狂暴,那種讓人近乎窒息的劇力和影像力量是王晶電影中少見的。
但整部電影全是這樣的重場戲,而缺少對人物更細膩的描繪,這讓跛豪的發跡與最後的失敗,缺少某種內在的聯繫,於是整部電影看起來更像個黑社會大佬的傳奇故事集,而少了一種更通透的命運感。
現在的電影,將所有的原因都歸結於香港廉政公署的成立,顯然有簡單化問題的嫌疑。而王晶本人也更多地將跛豪塑造成了一個悲情英雄,他身上的草莽、驕橫與冷血的那一面被極大弱化,這也讓整個人物的豐富度大打折扣。
反觀之前麥當雄主導的那部《跛豪》, 這部《追龍》還是太文靜了。
說到底,王晶還是格局太小,他無法拍出人與這個時代互動,人與自己內心的爭戰,也沒拍出小人物艱難求存的無奈,天不遂人願的絕望,所以也就無法拍出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的悲愴感。
《英倫對決》
成龍電影序列中最特別的電影之一,與他主演爾冬陞導演的《新宿事件》有一拼。
一個參加過越戰的倫敦餐館小老闆因女兒被恐怖分子炸死,走上了類似《秋菊打官司》這樣的上訪之路,而這個過程,又與北愛爾蘭政治問題的黑幕糾纏在一起。
成龍在這部電影中做出了他從影以來最大的改變——
除了外形上刻意扮老,最大的變化是他角色在道德上的爭議性,他為了給女兒報仇,做出了與恐怖主義無異的行為,這種道德上的模糊性在成龍電影中是相當少見的。
但在這部影片中真正出彩的是皮爾斯·布魯斯南所飾演的北愛政客,他與恐怖分子不清不楚,亦與英國政府暗通曲款,他與情婦在外偷情,但情婦亦是恐怖組織的眼線,而他的妻子既與侄兒有染,也與恐怖活動有關。
人性的複雜,政治的幽暗與殘酷,在這個人物上被表現得淋漓盡致。
但這也是這部電影尷尬的地方,由於皮爾斯·布魯斯南的角色過分豐滿,反射出成龍角色的單薄,而布魯斯南身上的奪目的戲劇性讓整個重心產生偏移,成龍這個角色又與這種戲劇性沒有什麼聯繫。
這讓成龍反而成了一塊厚重的贅肉,讓人產生了這最好變成兩部電影的錯覺。
當然,必須得承認,這是整個國慶檔最成熟的一部——
它鏡頭語言的沉著,讓它的幾部國內競爭對手顯得像幾個躁動不安的殺馬特,而它對複雜線索從容的把握、對於政治黑幕抽絲剝繭般的揭示,則顯出了它格局的宏大。
而這也是現在中國最為缺乏的,所有的電影,都如同網文一樣,充斥著一種不加節制的粉飾或者批判,語不驚人死不休已被奉為整個內容行業的鐵律,於是穩重、微妙成了瀕危物種,而對於觀眾的輕視和過分順從,則導致了深度和格局的消失。
是的,對觀眾的輕視與過分順從是兩位一體的——
因為輕視,而覺得不必與觀眾交心,於是就像餵豬一樣,只管量大味重,不顧營養。而順從本身也就是一種輕慢,因為它假定創作者與觀眾之間不存在溝通的可能。
但這部好萊塢風範的政治驚悚片,則再次提醒我們,不必一驚一乍,也不必嘩眾取寵。
老實而得體去講述一個故事,仍然能夠動人心魄劇力千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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