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有一天——/意志是我,不系之舟是我
櫻寧:風雪歸我
在這裡我想闡述一下《莊子》中的一個概念:櫻寧。「櫻寧」見於《莊子·大宗師》的一段話:「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櫻寧。櫻寧也者,櫻而後成者也。」
在這裡的「櫻」通假於「攖」,是擾亂的意思。櫻寧,則是修道者在悟道過程中,被各種外界影響後,復歸於寧靜澄明的一種現象。
在此,我用它來解釋台灣前行代詩作中呈現出的宇宙意識與自我掙扎之間的動態平衡和張力狀態。這種心與宇宙萬物之間的感應和動態平衡,是台灣前行代詩人詩歌的一個特點。在台灣前行代詩人中,最有修道者氣質的詩人是周夢蝶。他的詩歌中「像路、步行、山、攀升、鳥以及飛翔,都與尋求解脫有關。而孤獨與冷,既是出發點,也是結果」。
因其人生的坎坷和寂寞,故周夢蝶的詩歌也是寂寞的。他早年的孤苦,青年的漂泊,遷台後的寂寞,都融貫在他修行者般的心中。
在他的詩歌《讓》中,詩人的情慾似乎和一種天地境界的體驗化合成耀眼的詩意:讓軟香輕紅嫁與春水,/讓蝴蝶死吻夏日最後一瓣玫瑰,/讓秋菊之冷艷與清愁/酌滿詩人咄咄之空杯;/讓風雪歸我,孤寂歸我/如果我必須冥滅,或發光——/我寧願為聖壇一蕊燭花/或遙夜盈盈一閃星淚。
這節詩首先呈現的是一種情慾,或者說是被壓抑的情慾。而詩人連續用四個「讓」字,似乎又因為某種崇高的東西,放棄這種情慾。甚至,詩人還似乎要用一種苦難來折磨自己,比如「讓風雪歸我,孤寂歸我」,從而以冰雪孤寂之苦寒,平復自己內心的苦痛,以達到某種心境的平靜。
在這節詩中,代表生命和情慾的「軟香」、「春水」和「玫瑰」是和代表夢幻和冷清高潔的「秋菊」和「風雪」等融為一體的。這種冷與熱、生與死、情慾與靈欲、苦與樂、覺醒與遺忘的圓融組合,集中體現了詩人內心中強烈的衝突,最後這種衝突終於在遙夜的星空中「冥滅」,詩人也以一種犧牲和贖罪的精神升華自己的情慾,獲得一種詩意的寧靜。
在余光中的《山雨》一詩中,這種又動至靜的「櫻寧狀態」顯得更加富有人間色彩,少了周夢蝶詩歌的那一縷清苦之氣。霧越聚越濃就濃成了陣雨/人越走越深就走進米南宮裡/……究竟,是山在雨里/或是雨在山裡/一座小亭子怎麼說得清?/聽!/森森矗立,林陰的深處/一聲鳥/把四壁空山囀成了一句偈
余光中的詩學主張對西方橫的吸收和對中國傳統縱的繼承。在他中後期的作品中,對中國傳統詩學傳統和文化意蘊的吸收和借鑒更值得研究者關注。雖然一味強調對傳統的吸收有時可能會導致食而不化,但是對傳統不重視,註定在詩歌創作中走不遠。
回到這首詩,我們可以嗅到蘇軾的「不識廬山真面,只緣身在此山中」的禪意,也可以品味出王維的「鳥鳴山更幽」的動靜美學,甚至在此詩的最後一句「偈」中,我們更是發現了余光中對禪宗思想的吸收。這種吸收一方面可以讓新詩的文化底蘊更深厚,一方面卻容易讓新詩變成古詩的翻譯。但是由於余光中的詩歌採取於生活之一瞬,表達出一種「雨」中的特定心理,則由「迷宮」之亂進入欣賞雨中山境之美的一種安寧狀態,卻使此詩充滿一種機趣。
逍遙:自由的游思時空
逍遙,是莊子時空觀念的核心思想。逍遙首先是追求心的自由,其次才是人在時空中的自由。這種時空中的自由,也是由莊子式的「獨與天下精神相往來」的超脫之心產生的。在林泠的《不系之舟》中,寫出了對這種自由心的渴望。
沒有什麼使我停留/——除了目的/縱然岸旁有玫瑰,有綠陰,有寧靜的港灣/我是不系之舟/也許有一天/太空的遨遊使我疲憊/在一個五月燃著火焰的黃昏/我醒了/海也醒了/人間與我又重新有了關連/我將悄悄自無涯返回有涯,然後/再悄悄離去/啊,也許有一天——/意志是我,不系之舟是我/縱然沒有智慧/沒有繩索和帆桅
要理解這首詩,首先要弄清楚「不系之舟」的出處。《莊子·列禦寇》中記載: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系之舟,虛而遨遊者也。莊子是用不系之舟描繪那種無所用心的自由之民,並且表達一種自然主義的人生觀。
宋代的大詩人蘇軾在《金山題像》一詩中也說道: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蘇軾這首詩的不系之舟,則有更多人生飄搖感概之嘆,也是他一生歷經滄桑後,視肉身如空無,念念不住的澄明狀態的體現。
因此,回到林泠這首詩,便可有更深入的解讀。自由的心靈來源於無拘束,則禪宗所謂「念念不住」,在一切根塵中不受拘束,而生其靈明之心。詩人所謂的「沒有什麼使我停留」,便是她渴望達到不住於物的自由心境的獨白。這裡的「目的」卻給這種自由留下了一種羈絆。那這種目的是什麼呢,是理想?是自由?還是無目的遨遊?我們很難猜測。但它肯定不是代表愛情的「玫瑰」,代表「家」的港灣,代表「休閑」的綠蔭。
詩人的筆鋒一轉,出現了在宇宙中行駛的「不系之舟」。宇宙廣袤深邃,無邊無盡,讓詩人自由的心靈盡情釋放,詩人便如「不系之舟」,在天空之中「獨與天地之精神相往來」。假如說莊子的逍遙是一種得道的逍遙,那麼林泠詩歌中的逍遙則是渴望解除塵世束縛的逍遙。
因為塵累太多,才渴望在太空中遨遊。「我醒了,海也醒了」,又揭示了醒悟中的詩人,以一種「鵬觀」的視角觀看大地上的一切。因其內心的復甦,讓他覺得人間也是值得自己珍惜之處。詩人覺得,對於天地的無涯來說,人的肉身是有涯的;對於時間的無涯來說,人的壽命是有涯的。因此,從自我的有涯,走向宇宙的無涯,再由宇宙的無涯,走向自我的有涯,正是小我與大我交融的過程,也是禪宗頓悟的「瞬間即永恆」的意味。
我們的肉身是有限的,我們終將是歸於隕滅的塵埃,然後在輪迴中輾轉成各級生物。但是假如無我,假如融我入宇宙,即我可以是宇宙意志的一個化身,也是自由的化身。這種自由是和宇宙融合在一起的自由。宇宙是沒有智慧的最高智慧,沒有方向的最堅定的方向。
因此,我的航行是堅定的,也是永恆的。因為,宇宙是我。在林泠的《雲的自剖》中也顯示出莊子時空觀對她的詩歌的影響。這首詩歌開篇便以「列子御風而行……」作為題記。這首詩歌的題記給這首詩歌打下了一種神話的基底,讓全詩還未開篇就似乎生起凜凜風聲。
詩中寫道:降生於太陽的故居/海洋是青冢,如同天上小小的隕石/夜歸的漁火是憑弔者的淚滴/我常常想起,想起/多年前,有個愛穿紅衫的女孩/徐行過人間:/以霧的姿態/雨的節奏/流泉的旋律/而她隨手灑落的火焰與雪花/便成了赤道和南北極/……我常常想起/海洋是青冢,如同天上小小的隕石/夜歸的漁火是憑弔者的淚滴
這首小詩大氣磅礴,縱橫宇宙,以大納小,以小涵大,天上人間,宇宙自我,洋溢著莊子的逍遙精神和青春的詩情。從具體文本來分析,詩人以云為我,一句「降生於太陽的故居」刻畫出「雲」自由與光明的精神背景——它領受著太陽無私的光明與愛。它還接受到「海洋」的洗禮,並且在海洋中死亡過——那只是它背影的死亡。詩人的視角從天—海—天—海的順序不斷地回溯往返著,給予這首詩一種宇宙循環般的動感,這動感也遙應著莊子逍遙遊的精神。接下的部分,詩人刻畫了一個「紅衫女孩」,她像《莊子·逍遙遊》中的藐姑射山上的神人可以「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
一樣,隨手灑落的雪花和火焰,便可以形成赤道和南北極。這種神幻化的手法,表明林泠心中的浪漫情結,以及她對莊子所揭示的終極自由的追慕之情。詩中重複兩個「時常想起」,製造一種時空迥回,滄海桑田的幻覺。最後重複的「海洋是青冢……夜歸的漁火是憑弔者的淚滴」,似乎在訴說一個傷感的愛情故事,或者一個朦朧夢幻的美夢。這讓詩人渴望自由的心染上了一種「庄生曉夢迷蝴蝶」的恍惚之感。是愛?是夢?是心在飛翔?也許只有詩人才能說出來了吧。
對這種莊子式的自由的詩意轉化,余光中大多數是通過對歷史中豪放派詩人諸如李白、蘇軾等的刻畫來實現的。余光中喜歡隔著歷史和中國古典詩人進行神交,並且這種神交往往具有時空錯雜,逍遙寰宇的感覺。如他在《尋李白》一詩中刻畫的李白形象就混有這種意識。用一隻中了魔咒的小酒壺/把自己藏起,連太太都尋找不到你/怨長安城小而壺中天長/……酒入豪腸,七分釀成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這首詩中刻畫的李白不僅具有傲視權貴的風骨,而且是醉仙,在醉酒中瀟洒淋漓,揮灑他自由的詩思,脫去塵世拘束,而換得靈明之自由。因此,李白的「酒」正是道的媒介,也是逍遙之旅的船帆。在《莊子·達生》篇中曾論述醉者墜車不死,認為他「得全於酒」。同理,李白的逍遙自由也是在「酒」的作用下達到極致。
他的詩歌在喝酒後寫成,酒與他體內不平之氣化合而成盛唐之音,讓他的神思飄渺於六合之外,神遊於古今之淵。余光中對逍遙思想的渴望,也反射出他在日益制度化,瑣碎化的現代生活中對古代詩人的瀟洒人生的嚮往和希翼。同樣,在余光中夜讀東坡詩集的時候,他又藉助東坡先生再次抒發對逍遙自由的渴望。
再回頭,中原青青只一線/浮在鷗鷺也畏渡的晚潮/那一望無奈的浩藍,阻絕
歸夢/便是參寥師口中的苦海么?/或是大鵬遊戲的南溟?/小小的惡作劇,汴京所擺布/可值你臨風向北一場嘯?
參寥禪師是和蘇軾同時的一個著名禪師。蘇軾曾在《送參寥師》一詩中寫道:「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余光中在這裡用典的意味不僅特出了蘇軾被貶後的空靈自由的心境,而且用《莊子·逍遙遊》的大鵬的典故特出蘇軾無礙於貶謫,自由往來於南天北地之間的曠達心胸。
最後的一個「嘯」字,更是把蘇軾的傲骨和風度寫出來了。我們知道,「嘯」是中國傳統士人的一種行為藝術,其中最著名的典故是嵇康面見隱士孫登之後,兩人以嘯神交,成為魏晉風度的一種典範。余光中在這裡用「嘯」字寫出了蘇軾「逍遙」的神態,可謂一字千金,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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