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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恨一恰似春水

多少恨 一 恰似春水

綉蘇丨文

這個故事就這樣結束了,在影影綽綽的燈火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隨著一聲斷腸的船笛……

結束了也好,都說相濡以沫,未若相忘於江湖,我也是這麼覺得,尤其在看了張愛玲筆下這許多個故事以後,更不願有情人終成眷屬了。終成眷屬,愛情也就開到荼蘼花事了了。

看《小團圓》,沉悶壓抑到極致。幸而中途穿插看了這個故事,被張愛玲稱為是她最接近通俗小說的一個故事。她不那樣完全把愛情寫成虱子和傷口了,也不那樣鑽心和毒舌。她心裡泛著絲絲溫情,語言也像河水一樣清柔。所以我又感到了愛情令人心動的地方,儘管只是在幾個瞬間,只是幾個畫面。

我喜歡他們初次見面的感覺,那看似巧合卻冥冥註定的緣分,那怦然心動卻處處克制的情感,像極一副中國山水,有潑墨留白的分寸感。

家茵等秀娟看電影,結果卻等到了一個不相識的宗豫。她多出的電影票轉給了他,兩人只對視了一眼,她便羞澀地連他看都不敢看,把票推放在櫃檯上,由售票員轉給宗?。錢也不肯直接從宗豫手上接,由他交給售票員再轉交給她。這個細節,把愛情之初的靦腆矜持寫到了極致。張愛玲說這個見面有點窘,她又說窘是因為兩個人都長得很好看。也難得,張愛玲很少直接誇她筆下的人物好看,特別是男人。她這樣寫宗豫豫:「男人年輕的時候不知是不是有點橫眉豎目像舞台上的文天祥,經過社會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風塵之色,反倒看上去順眼得多。」明顯是說他有一種中年男子成熟溫潤的風度。她寫家茵:「在那廣告底下徘徊著,是虞家茵,穿著黑大衣,亂紛紛的青絲髮兩邊分披下來,臉色如同紅燈映雪。她那種美看著彷彿就是年輕的緣故,然而實在是因為她那圓柔的臉上,眉目五官不知怎麼的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輕人的願望,而一個心愿永遠是年輕的,一個心愿也總有一點可憐。」張愛玲把家茵寫得楚楚動人,溫柔嫻靜。所以,這樣的兩個人相遇,一定會有故事的。他們的窘,或許是因為兩個人都很好看,但又顯然不是。現代心理學家說,男女愛上對方,只需在初見面的八秒鐘之內。所以,宗豫和家茵在見面的一瞬間一定是萌生了愛意,他們窘也是因為自己清楚卻又不願或不敢承認的這份愛意。愛情來得就是這麼快!去,卻要慢慢地慢慢地,千萬縷情絲一絲一絲地從心裡扯斷……

我喜歡看完電影,在擁擠的人潮中,宗?本能地用胳膊攔開家茵左右的人,護著她,還提出送她回家。這是一個男人在愛情面前應有的勇氣。

張愛玲的小說大都是中短篇,所以人物少,場景簡單。《多少恨》男女主人公相處的地方除了初次見面的電影院,就是宗豫的家和家茵的宿舍。宗豫的家很漂亮,是半隔離的小洋房,有庭院,有客廳,樓上樓下,裝飾精緻。家茵的宿舍很簡,弄堂房子三層樓上的一間,冬天比外面還冷。但我不喜歡宗豫的家,那只是一幢富麗堂皇的房子,房子里有一個閣樓上的夏太太,有一個無辜的不喑世事也不忍心傷害的小蠻,還有一個喜歡自以為是胡攪蠻纏的老佣,加上家茵的父親還總喜歡找到夏家去給她添亂……所以家茵在夏家,我總覺得不自在,哪怕張愛玲也著意在一片紛亂中努力為他二人營造片刻寧靜的時光,比如小蠻過生日,也是家茵剛知道宗豫就是小蠻的父親,夏家的男主人那一次。張愛玲屏敝了傭人的聒噪和孩子的歡笑,只看著他們倆寫道:「菊葉青的方棱茶杯。吃著茶,宗豫與家茵說的一些話都是孩子的話。兩人其實什麼話都不想說,心裡靜靜的。講的那些話如同折給孩子玩的紙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宗豫看看她,她坐的那地方照著點太陽。她穿著件袍子,想必是舊的,因為還是前兩年行的大袖口。蒼翠的呢,上面卷著點銀毛,太陽照在上面也藍陰陰的成了月光,彷彿日色冷青松。」我覺的家茵這次是有些拘束的。又有一次,小蠻發燒,宗豫請了家茵去照看。她坐在小蠻房裡的椅子上織手套,宗豫說幫她纏絨線,然後聊了起來。他說她像自己的大女兒,她說他佔便宜,自己都二十五歲了,老了。他說不老,國外的女子這個年齡正是青年時代呢……我不喜歡這個看似一家人的溫情脈脈的場景,因為她不必為了愛情而沒了自我。

我喜歡家茵那冷清簡陋的住處,宗豫和她呆在那裡的時光,彷彿夜晚的月光,柔柔的;又似冬日的暖陽,融融的……那麼美好!

宗豫初次去家茵那裡,是請家茵幫忙照看生病的小蠻。其實除了家茵,別人也能照顧小蠻,他完全可以不來。但他還是來了,他自己想來,他想讓家茵住到他家裡去,或許也想看看她住的地方:「這房間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這裡了。壁角放著個洋油爐子,挨著五斗櫥,櫥上擱著油瓶,飯鍋,蓋著碟子的菜碗,白洋瓷臉盆,盒上搭著塊粉紅寬條的毛巾。小鐵床上鋪著白色線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上,她剛才拖箱子的時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帶了出來,單只露出一隻天青平金繡花鞋的鞋尖。床頭另堆著一疊箱子,最上面的一隻是個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舊式的控雲銅鎮,已經銹成了青綠色,配著那大紅底子,鮮艷奪目。在昏黃的燈光下,那房間如同一種暗黃紙張的五彩工筆畫卷。幾件雜湊的木器之外還有個小藤書架,另有一面大圓鏡子,從一個舊梳妝台拆下來的,掛在牆上。鏡子前面倒有個月白冰紋瓶里插著一大枝臘梅,早已成為枯枝了,老還放在那裡,大約是取它一點姿勢,映在鏡子里,如同從一個月洞門裡橫生出來。宗豫也說不出來為什麼有這樣一種恍惚的感覺,也許就因為是她的房間,他第一次來。」看到家茵房裡那些火爐飯鍋什麼的,宗豫心裡若有所得,若有所失地想著:「她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這裡誠誠心心過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於小孩子玩的紅綠積木搭成的房子,一點人氣也沒有。」家茵是萬般沒有想到宗豫會到她這裡來,她的房子完全是日常的樣子,沒來得及整理:「兩雙襪子分別掛在椅背上,手絹子貼到玻璃窗上,一條綢花白累絲手帕,一條粉紅的上面有藍水的痕子,一條雪青,窗格子上都貼滿了,就等於放下了帘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氣氛。手帕濕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來,又有點像『雨打梨花深閉門』。無論如何她沒想到這時還有人來看她。」她看見宗豫,又驚,又喜,顯得有些慌亂了——趕緊把搭在椅子背上的襪子拿下來,給宗豫沏茶時,熱水壺裡沒有熱水,她很不好意思……她或許也曾在心裡期待過他能來,就如同小蠻病中喊著家茵不要走,宗豫一聽,「心裡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彷彿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我們的心每分每秒都在跳動,像這樣重重的跳,為愛而跳,畢竟不多,讓人心醉。

小蠻病好的次日,宗豫又去了家茵那裡,帶了一盒衣料作為禮物,謝謝她照顧小蠻。其實,送禮物最根本的原因還是愛,什麼感謝呀,節日呀,紀念呀,都是說辭。宗豫的這件禮物很好,家茵很喜歡。可惜的是,這禮物被她父親轉送給二房東太太,破壞了它的美好,就像他破壞他們的感情一樣。宗豫看見家茵的洋火爐子上煮著年糕,就說要吃。家茵只有一個碗,就讓給宗豫,自己用一個缺了口的藍邊菜碗。這個菜碗缺口也實在像上天的用心安排,兩個人都爭著用。先是家茵打算自己用,宗豫看見了說他要用這個這個大,可以盛多點,添也添多點。這碗缺了口,他們彼此都想用愛補全它。就讓他們一直愛下去,溫暖下去多好呀,但那就不是張愛玲了。她在開篇已埋下悲哀的種子。「她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小而秀的眼睛裡便露出一種執著的悲苦的神氣。為什麼眼睛裡有這樣悲哀呢?她能夠經過多少事呢?可是悲哀會來的,會來的。」就在他們熱熱乎乎吃年糕的時候,悲哀正悄悄走向他們。家茵收到了廈門一個學校的聘書,請她去當教員。宗豫心想著家茵應該是不會去的,還笑說那信來的太晚了。當他想將那信當廢紙一樣擦拭東西的時候,她卻要留著那信。這使宗豫感到意外和不安。很顯然,他對他們的前途很有信心,家茵卻早已想好了退路,還未開始,就已經想到了結束。

既然連開始都沒開始,宗豫是不放棄的,他約她看了一場特別的電影:主角就是他們兩個人。他們坐在電影院外面沿強的一溜沙發上,燈光微醺,穿堂沉默,整個背景魅艷荒涼,家茵微笑著,宗豫滿臉凄寂:

「我要跟你說不是別的——昨天聽你說那個話,我倒是很擔心,怕你真的是想走。」

「我倒是想換換地方。」

「你就是想離開上海,是不是?」

「是的。我覺得,老是這樣待下去,好像是不大好。」

「為什麼?……我倒勸你還是待在上海的好。」

他在挽留她。而她,心裡也不知道是去是留。

她交給上天來決定。宗豫來看她,看見她在玩骨牌,就問她問什麼,靈不靈,說自己也問一問。家茵沒告訴他問什麼,他卻說他和家茵可能問一樣的事。他抽了三次簽,分別是上上中下下下,解語如此:「莫歡喜,總成空。喜樂喜樂,暗中摸索。水月鏡花,空中樓閣。」有點像《紅樓夢》中十二釵的預言。這個預言顯然不大好。

家茵輕聲笑道:「說得挺害怕的!」

宗豫道:「相信當然是不相信……」

宗豫確實是不願相信的,他在一個心煩意亂的黃昏,獨自默坐在家茵的宿舍里,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煙。他等她回來,決意向她表白。她開門見他來了,萬萬沒想到,就像他下面對她說的那些話一樣,萬萬沒想到。

「小蠻的母親到上海來了。也不知聽見人家造的什麼謠言,跑來跟我鬧……那些無聊的話,我也不必告訴你了。總之我跟她大吵了一場……我跟她感情本來就沒有。她完全是一個沒有知識的鄉下女人,她有病,脾氣也古怪,不見面還罷, 一見面總不對。這些話我從來也不對人說,就連對你我也沒說過——從前當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來一直就想著要離婚的。」

「啊,真的嗎?」

「是的。可是自從認識了你,我是更堅決了 ……我意思是——我是真的一直想離婚的!」

「可是我還是……我真是覺得難受……」

「我也難受的。可是因為我的緣故叫你也難受,我——我真的——」

「自從那時候……又碰見了,我就……很難過。你都不知道!」

「我怎麼不知道?我一直從頭起就知道的。不過我有些怕,怕我想得不對。現在我知道了,你想我……多高興!你別哭了!」

張愛玲讓二房東停了電,讓他們兩個在嫣紅的燭火中表白這心意。這表白顯得有些溫熱,又有些痛苦。話沒說透,真情卻灼灼如日光,皎皎如明月,皚皚如白雪。我很喜歡這個場景,這情意融融、心心相扣的氣氛。

說完的時候,電燈亮了,宗豫說這預示他們的前途是光明的。家茵似乎也信了,她開始有所期待,所以她不願意與宗豫「分梨」。

「他坐在對面望著她,忽然說:『家茵』。家茵微笑著道:『嗯?』宗豫又道:『家茵。』他彷彿有什麼話說不出口,家茵反倒把頭更低了一低,專心削著梨,道:『嗯?』他又說:『家茵。』家茵住了手道:『啊?怎麼?』宗豫笑道:『沒什麼。我叫叫你。』家茵不由得向他飄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你為什麼老叫?』宗豫道:『我叫的就多了,不過你沒聽見就是了——我在背地裡常常這樣叫你的。』家茵輕聲道:『真的啊?』」

宗豫走了,家茵的表現如此:「她微笑著,沒說什麼,一關門,卻軟靠在門上,低聲叫道:『宗豫!』,灧灧的笑,不停地從眼睛裡漫出來,必須狹窄了眼睛去含住它。她走到桌子前面,又向蠟燭說道:『宗豫!宗豫!』燭火因為她口中的氣而蕩漾著了。」

一遍一遍叫著對方的名字,不為什麼,就是那樣叫著。這算不算最美的情話?

但她到底還是決定走了,她父親的不可理喻,夏太太的要死要活,小蠻的無辜可憐,都讓她從暫時的恍惚中徹底清醒過來。不走,難道眼睜睜地盼著等著夏太太死掉?還是要嫁過去做個姨太太?她不會那樣卑鄙,也不會那樣卑微,更不會毀了她和宗豫的一段感情。她寧願這段情就如同那瓶中的乾花,保持著一種美好的姿態在回憶里,也不願它在生活的風塵中片片零落成泥,陷於渠溝。

我以為她會不辭而別,她沒有,她以一個善意的謊言和他做了最後的訣別,乾淨斷然,不牽不扯。畢竟她是在心裡決定真的要離開了,而不是要欲擒故縱,所以,辭不辭別都不要緊了,只是要讓他死心而已。

既然有了辭別,送別也是不可少的。詩人曾說:你來,無論多大的風雨我都去接你。你走,我不送你。但很多人還是不能那樣決然,特別是心裡仍有眷戀的人。所以,儘管家茵說不必送了,宗豫還是在那間寫滿他們回憶的房間里,目送她早已消失不見的背影:

「第二天宗豫還是來了,想送她上船。她已經走了。那房間裡面彷彿關閉著很響的音樂似的,一開門便爆發開來了,他一隻手按在門鈕上,看到那沒有被褥的小鐵床。露出鋼絲繃子,鏡子洋油爐子,五斗櫥的抽屜拉出來參差不齊。墊抽屜的報紙團皺了掉在地下。一隻碟子里還粘著小半截蠟燭。絨線仍舊亂堆在桌上。裝碗的鐵錦盒子也還擱在那裡沒動。宗豫掏出手絹子來擦眼睛,忽然聞到手帕上的香氣,於是又看見她窗台上的一隻破香水瓶,瓶中插著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來,推開窗子擲出去。窗外有許多房屋與屋脊。隔著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動著的人海,彷彿有一隻船在天涯叫著,凄清的一兩聲。」

汽笛一聲腸已斷,更那堪凄然相向?不得不嘆息,有些愛,只能用離開來成全。

小文:文中配圖除張愛玲照片外,均為張本人在其著作出版時親自手繪插圖。才女之才,跨界橫溢。

綉蘇,本名劉亞君,碩士研究生,現從事語文教學工作。自幼喜愛文學,一路與文字相伴,在文字中回憶,在文字中行走。創作過40萬字長篇小說,有多篇散文、詩歌見諸報刊、知名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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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導演侯孝賢曾這樣斷言說:

張愛玲的作品是一部人生的大書,要真正讀懂她,她的作品中每個字都能透出奇異的人生底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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