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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部苗族土地神崇拜調查研究

原標題:東部苗族土地神崇拜調查研究


苗族按照語言的親疏關係,可以劃分為三大方言區。東部方言區的苗族主要分布在湘、黔、渝、鄂交界處的武陵山地區,又稱為東部苗族。東部苗族長期生活在明朝萬曆年間修築的三百餘裡邊牆之外的苗疆,常被以「生苗」稱呼;又因「衣領、腰帶皆紅」,以「紅苗」見載於史籍。特殊的自然、人文環境形成了東部苗族獨特的民間信仰體系,其中土地神崇拜歷史悠久,且留存較為完好。本文以湘黔苗疆民間信仰的田野調查為基礎,梳理了東部苗族土地神崇拜現狀,實錄了湘西鳳凰縣千工坪鄉高坳村合寨祭祀土地神儀式,對東部苗族土地神崇拜的特點以及文化內涵的變遷進行探討,以期把握東部苗族民間信仰的生存境遇。


一、東部苗族土地神崇拜概述


「自然是宗教最初的原始對象」,土地為人類提供了賴以生存的地理空間和生活資源,直接關係到群體的繁衍與發展,對土地的崇拜成為人類原始信仰的重要組成部分。民族文化與環境之間具有適應和矛盾調適的現象」。武陵山地區多山少田的自然環境,形成了東部苗族崇拜土地的民間信仰現象,影響著東部苗族土地神的類型和土地廟的修建。村寨特殊的地理環境還會促使「專職」土地廟的設立。如在馬鞍山,相傳很久以前有兩隻不知名的鳥,每天早、中、晚都會按時從高坡飛到進寨處的水塘內洗澡,寨民覺得水塘意義非凡,就在旁邊修建了專司水塘的土地廟,以敬奉水塘土地


苗族東部方言稱土地神為「都待」,民間還有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土地菩薩等稱呼。東部苗族在建寨初始就會請地理先生,選擇能夠保佑村寨大發興旺的吉地作為土地廟址;再用石塊或岩板修建三到五座呈「六」字形的土地廟,寓意吉祥順利,或為方便起見,修成「口」、「呂」字形。土地廟門朝向村寨,栽種在廟周圍的樹木嚴禁砍伐。湘西苗族流傳,土地神生前精於卜算,寨民凡是修屋建廟,都會請他擇吉日、選吉地。但他在給自家修建房屋時,所選的日期和地勢總有不利之處,至死都無屋可住,最後死在了一棵樹(一說岩板)底下。後人感念土地,就砌一矮屋為廟來供奉他,並在廟周圍依勢栽種樹木。

(一)湘西鳳凰苗族土地神崇拜現狀


湘西鳳凰縣地處雲貴高原東側的武陵山脈與沅(陵)麻(陽)盆地的交接地帶,地勢自西北向東南呈三級台階遞降,全境有臘爾山、南華山、青龍山、天星山、鳳凰山、八陡山等47座山脈。境內各苗寨受多山的地形影響,一般都有四位土地


一是高坡土地神(苗語為「更疆」,也稱作將軍土地神、高表真山),其廟位於村寨附近山坡的高處,民眾相信廟所在位置越高,土地神就越靈驗。高坡土地神在苗寨中最神通廣大,負責保佑全寨風調雨順、寨民平安順利。寨民在臘月、正月擇吉日,或過年、二月初二、八月初二,抑或發生重大事件時會合寨祭祀高坡土地神,並請苗族巫師巴代札主持儀式。如果不合寨祭祀,寨民在正月初一、十五到廟前祭拜。黃茅坪合寨祭祀高坡土地神的儀式在鳳凰縣山江鎮最為隆重,每年都由村委會組織,寨民自願集資購買祭祀所需供品。屆時每家至少一人前往高坡,共同更換土地廟前的旗幟,並上香、燒紙。2012年村委會還利用寨中獅子隊拜年得來的八千多元,修整了通往高坡的山路,以方便寨民前往祭拜。馬鞍山則不會每年合寨祭祀高坡土地神,一般是八年或寨中遭受災害時才會殺牛祭拜(當地人稱之為「大搞」)。


二是四方統領土地神(苗語為「表牛」),其廟位於村寨內部,主管村寨日常事務,保佑五穀豐登、人畜健康、家庭和睦、男女老少不丟魂。川洞「表牛」廟由石塊壘砌成「口」字形,廟後有一棵大樹。寨民須在太陽升起時祭拜,敬奉的香插在石縫裡,在廟前祭台上焚燒紙錢。


三是公安土地神,負責一方治安,防止盜賊行竊。其廟位於村寨內部,以往賭咒、喝血酒、打官司等解決寨內糾紛的儀式都在該廟前舉行。川洞的公安土地廟由石塊砌成「呂」字形,上層是土地神的居所,下層用於敬紙錢,中間延伸出來的石板上放置著五碗酒(敬神須用單數,三、五、七、九都可)。廟右邊有一棵大樹。


四是「表寨」苗語音譯,沒有對應的漢語),其廟位於村寨邊緣,負責趕走不好的東西,防止它們進寨為非作歹。寨民須在日落時祭拜。「表寨」是四位土地神中唯一一位只吃素的,須用香、紙錢、豆腐、粑粑、水果等祭拜。據老年人講述,川洞有位很膽大的寨民外出趕集,天色已晚還未到家。途中遇到一個女人央求他背,他就用繩子把她綁得不能動彈扛起來。快到「表寨」廟時,女人很慌張,想要掙脫,他只說「我背你到家」。走到「表寨」廟前,女人現出「巴戒」(苗語音譯,為黃鼠狼)原形。他向寨里人喊道「快來人啊,我背到巴戒了」。眾人聞聲趕來,一起將其打死。


湘西苗族一般會在農曆每月初一、十五祭拜寨中的各位土地神。除「表寨」外,其他土地神都用香、紙錢、白酒、粑粑、水果、刀頭肉(即煮熟的帶皮豬肉)等供奉。


(二)黔東松桃苗族土地神崇拜現狀


黔東松桃縣地勢較鳳凰縣更為平坦,苗寨多建於山間相對開闊的地帶,土地神也就沒有了高坡土地神。松桃苗族民間流傳土地神有河流、高山、大荒、凹果(苗語音譯)等九個兄弟,秦朝時有三個被抓去修長城,就被供奉為苗寨的三位土地神,俗語有云「秦王無明道,派民修築萬里城,家有三兄抽一弟,家有五兄抽兩弟,土地也有九兄弟,去了三個築長城」。


松桃苗寨中一般有三座土地廟,其形制與鳳凰苗寨的土地廟相類似。一為當坊土地廟,位於村寨中心。當坊土地神又稱為當堂土地神大荒土地神,被視為之主,保佑全寨農業豐收、安樂祥和,寨民平安健康、發財順利。松桃縣迓架鎮新寨的苗族,一般在過年、每月十五或家中發生不幸時,帶香、酒、紙錢、粑粑、刀頭肉等到土地廟前許願,應驗之後必須前來還願。唯有七月是在十二日祭拜。據悉,新寨附近的集場在楊柳街,十二為集日,寨民往返需要兩三天的時間。本為七月十五過月半,但盛夏之際肉類不易儲存,為了讓外出的家人吃上肉,就提前三天過節。二為坳上土地廟,位於進寨處。該土地神專司鎮鬼壓邪,不讓邪穢之物進入村寨。三為山神土地廟,位於寨子最深處。該土地神負責管理寨內柴米油鹽等日常事務。

二、高坳村土地神祭祀活動實錄


湘西鳳凰縣千工坪鄉高坳村於2015年3月21日(農曆二月初二)進行了土地神祭祀活動,由本寨巴代札及其徒弟主持,分為寨中安土地神、請將軍土地神上山、樹立旗幟、喝血酒、祭祀將軍土地神等部分。活動持續一天,屬於苗族傳統祭祀活動中的「小搞」(即殺雞、用豬肉祭拜)。


(一)田野調查點介紹


千工坪鄉,位於「(鳳凰)廳北二十五里,縱橫各十餘里,為廳中最寬之地」;年平均降雨量1337.5毫米,是鳳凰縣最少雨的鄉鎮;全年平均氣溫15.1℃,屬中亞熱帶季風濕潤氣候5。高坳村位於千工坪鄉東部,全村約有120戶人家,共500餘人口,分為5個村民小組,其中第1、2、3組為一個自然村寨。村內苗族佔總人口的99%以上,是典型的苗寨,主要有吳、龍、石、劉等姓氏。高坳村因山命名,高坳為南華山南麓余脈,海拔443米,寨民稱之為屋背後山。


(二)土地神祭祀活動緣由


2014年臘月,外出打工的寨民返鄉過年,發現寨內土地廟年久失修、破敗不堪,於是倡議重修土地廟,得到其他寨民的積極響應。巴代札經過請神、占卜,確定在舊址上修廟、並於二月初二安土地神。活動由30多歲的龍姓寨民作主管,村裡1、2、3組組長負責,每家自願出資5元-200元不等,共籌資5490元。寨民於2015年正月聯繫商家定製了一對將軍像和三對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像,併購買水泥、空心磚等建材,請巴代札擇吉日,利用空閑時間在舊址上重建土地廟;還購置了祭祀土地神所需的香、牛肉、豬肉、公雞、紙錢、鞭炮等祭品。


(三)土地神祭祀活動過程


1.寨中安土地神儀式


7:00 寨民分為兩組,一組由村幹部和巴代札的徒弟帶領,到寨中公安土地和「表寨」廟前,由巴代札的徒弟主持安放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的法事,儀式較為簡略。


另一組由龍主管和巴代札帶領,在四方統領土地廟前舉行安土地神儀式。該土地廟長、高三尺六寸,寬二尺四寸,為磚砌水泥小屋,人字形屋頂。廟中上層安放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的神像,男左女右,下墊一塊黃色方布,下層為空。廟門兩側刻著「保一寨安康,佑萬民平安」的對聯,橫批為「有求必應」。廟前為祭台,祭台左右兩側擺放著紙質金銀元寶各一袋、紙錢各一摞,中間依次為五支紅燭、五杯白酒、十三炷香、五塊點心、一瓶酒,這些用來供奉土地神。祭台前放置一張黑色方桌,上置一斗插有一支紅燭、三炷香、別有一沓紙錢的竹片和若干人民幣的生米,米斗兩側放等高的紙錢,七杯白酒,五塊點心,上面分別插一雙紅筷的一碗生米和一塊刀頭肉,這些用來供奉巴代札的祖師。

9:40 巴代札站立,面對土地廟,右手執竹筶,左手拿司刀,身著日常服裝(頭戴黑色帽子,身著黑藍色羽絨服、灰色長褲,腳穿黑色皮鞋),他的右側站立一位「陪侍」,負責續香、燒紙、斟酒等事宜,配合巫師完成法事。土地廟周圍或站或蹲的寨民有35位。巴代札唱咒辭、走罡步、打竹筶,安放土地神;安置好神像之後,將供奉土地神的祭品分給在場的寨民,以獲得土地神的保佑;燒掉紙錢和金銀元寶等,其餘祭品帶回家中。


10:10 燒完紙錢後,眾人齊聲喝「發財」,燃放鞭炮。


2.請將軍土地神上山


屋背後山上的土地神即高坡土地神。廟中供奉將軍土地神,為關老爺的神像,一文一武,寓意寨中文武雙全。文將軍保佑寨子出人才;神像紅臉,身穿金色鎧甲,右手握刀,左手托金元寶,站立狀;供奉肉。武將軍保佑全寨平安順利;神像古銅色臉,身著墨綠色鎧甲,右手握刀,左手向下做拒敵狀;供奉豆腐。寨民認為文將軍比武將軍位高權重,廟宇要修建得高大些,因為「從古到今都是文官管理武官,朝廷也是這樣」。寨民對兩位將軍一樣的敬重,但會根據所求事由來決定主要祭拜的對象,之後也會給另一位敬香燒紙,否則「菩薩也會嫉妒,對家人不好」。


10:20-11:00寨民回家吃飯期間,巴代札主持法事,告知將軍土地神,要請他們上山。在巴代札打筶徵得將軍土地神的同意之後,寨民才能移動其神像。


11:17 寨民陸續在上山路口處集合。所有祭品分裝成五份,有的裝在背簍里,有的打包好用竹竿挑。各家至少有一人代表全家上山祭拜,帶自家的祭品,有香、紙錢、粑粑(家有幾口人帶幾個)等,上山前要到四方統領土地神廟前敬香燒紙。


11:28 巴代札吹響牛角,「一聲角號入天庭」,通知他的天兵一同上山。路上巴代札要邊走邊吹牛角開道,徒弟們敲鑼打鼓擊鑔,以示行蹤,帶領天兵前往。寨中四位年輕人分兩組抬著固定在滑竿座椅上的將軍土地神像。


3.樹立旗幟


12:10 寨民陸續到達山頂,將祭品放置在空地邊緣,神像安置在土地廟前的祭台上。廟後方有五面靠著樹枝的舊旗,是往年寨民祭拜時懸掛的。不同顏色的旗子代表東、西、南、北、中五個方位,要「岔起」掛(即相鄰兩年顏色不能相同)。寨民聚集在廟前,將紅色旗幟捆紮到旗杆上。紅色旗子從集市購買,巴代札在上面寫「鬼書」、畫符。旗杆在二月初一由寨民選取山中挺拔的椿樹砍伐、刨光而成,約18米長,砍樹前需巴代札占卜,看是否為神樹、能否砍伐。


12:28 眾人捆紮好旗幟後,用力扶起旗杆,將其插入廟前的台地,並用石塊加固。巴代札則在一旁念咒,他的一位徒弟吹響牛角,聲音激越高昂,其他徒弟敲鑼打鼓擊鑔,節奏急促。

12:32一部分寨民以旗杆為中心,將彩旗掛在廟的周圍,作為裝飾。另一部分則將神像請入廟的上層,下墊黃色方布。文將軍廟下層立著五支燃著的紅燭,後置一內插九炷香的金色香爐。廟前祭台上依次放置一袋銀元寶、兩沓紙錢、一袋金元寶、若干粑粑、一桶白酒、一瓶酒、五塑料杯酒、兩捆香,銀元寶底下堆放著所有的香、紙錢。廟前黃色方桌上依次擺放著上插一支紅燭、120元人民幣的一斗生米,斗的兩側和底下分別放一沓紙錢,內裝米粒的塑料袋,七塑料杯酒、上插一雙竹筷的刀頭肉、五個粑粑、十塊餅、一碗上插一雙紅筷白豆腐,以及巴代札的竹筶、司刀、牛角等法器。桌下擺四摞紙錢,左邊放一袋牛肉。


武將軍廟位於文將軍廟的左側後方,較小,格局相同。神像前放一沓冥幣,下層立著五支燃著的紅燭,後面置一內插七炷香的金色香爐。祭台上供奉八摞紙錢,金銀元寶各一袋,若干小麵包。廟前黑色方桌上放置一碗上插一支紅燭、120元人民幣的生米,碗前、左、右、下四面分別放兩沓紙錢,一塊白豆腐、七個粑粑,七杯酒、十塊餅。桌下擺四摞紙錢。


4.喝血酒


13:24 喝血酒儀式開始。廟前樹立巴代札的令旗,「召起千兵萬馬神」。巴代札頭戴法巾(一條紅色布帕,可「化為南蛇吞鬼神」),著日常服裝,踏罡步、念咒辭,配合手訣的變化、牛角的轉動,打卦,依次從廟前到祭台,祭拜兩位將軍土地神。他站在祭台上向將軍廟撒塑料袋裡的米粒,一說象徵每位寨民向土地神獻祭,一說是給巴代札天兵的戰馬添加糧草。其徒弟在一旁敲鑼打鼓擊鑔配合師父的法事。


13:38 巴代札告誡寨民要團結一致、齊心協力,眾人齊喝「一定」。隨後巴代札在文將軍廟前殺一隻公雞,將雞血滴入酒杯中,在地上敬香燒紙。在場的寨民都要喝一口血酒,以表「入伙」的決心。相傳,苗族先民要砍伐一棵古老樹,刀、斧都對它無濟於事,雞來到附近說「只要用我的一點血擦上,他就會枝幹葉黃,他就會根枯蔸干……人們才用雞血來抹上,樹根枯蔸干,樹葉黃枝斷……從此人們才將雞貓作為正直人,這樣人們才用雞貓作為證人」。


與此同時,龍主管與村幹部一念一寫,將本次活動捐款人的名字及金額寫到文將軍廟的右側牆壁上,抬頭為「功德碑」,從左到右按照捐款多少依次記錄,右下角註明日期「二月初二」。


5.祭祀將軍土地


(1)請神


13:50 寨民給將軍土地神斟滿酒。巴代札解下法巾,與手訣相配合走罡步、打卦;雙手執法巾,與鼓點配合翻動法巾,再次走罡步、畫符、打卦;戴法巾、法冠,「頭戴冠札見老君」;穿法衣,「穿來紅火掩其身」;左肩披綹巾。穿衣快要結束時,鼓點熱烈。這一過程為請巴代札的諸位祖師。


14:02 巴代札著裝完畢,右手執司刀,「斬鬼妖,先斬後奏威信傳」,左手拿牛角,踏著罡步,在文將軍廟前順時針朝各個方向依次念咒辭、吹牛角,伴有固定的動作。重複轉圈三次。寨民拆開高香,在紅燭上點燃,兩個廟前分別放三炷。巴代札摘下法巾,休息。高香布置妥當後,巴代札重新戴上法巾,右手執司刀,左手拿牛角,踏著罡步,再次重複上述法事一次;然後脫下法衣晾曬,休息。

14:56 巴代札戴上法巾,未穿法衣,未披綹巾,右手執竹筶相擊,左手搖司刀,念咒辭。眾人繼續斟酒。巴代札放下司刀,開始打卦;左手接過一瓢水,右手仍執竹筶相擊,手指點水分別灑向兩座廟,給天仙、地仙以及周圍的孤魂野鬼獻祭,最後將水倒在桌前地上,打卦。這一過程為請高坳村的各位土地神。


15:10 巴代札殺第二隻公雞,燒紙錢、敬酒。之後眾人在廟前平地上搭建灶台,燒水,用開水褪雞毛,並燙牛肉和雞肉。


(2)敬神


15:54 寨民續香、燃燭,在文將軍廟前方桌上供奉燙過的牛肉、整雞、刀頭肉各一盤,上面都擦有辣椒醬,一隻碗上平放兩炷香。巴代札頭戴法巾,穿日常服裝,吹牛角、念咒辭;右手拿竹筶掛在左手的司刀上,再拿三炷香,敬神。唱辭(大意為請各位神靈保佑全寨東西南北平安、好運,家家高興、發財)、吹牛角等反覆進行,從文廟到武廟,由背向到面向,吹牛角,打卦。徒弟們與其相互配合敲鑼打鼓擊鑔。


16:35 巴代札按功德碑上的順序,依次向文將軍詢問各家一年的運勢,輪到哪家就帶自家的祭品上前祭拜。巴代札念咒辭、占卜,替每家求到好彩頭。這一過程持續到約晚上八點左右。


(三)送神


寨民每家祭拜完土地神之後,燃放所有的鞭炮,巴代札做送神法事。之後,寨民一起在將軍廟前分食所有的祭品(當地人稱之為「打平伙」)後下山。


三、東部苗族土地神崇拜的解讀


高坳村2015年農曆二月初二合寨祭祀土地神儀式,是新世紀以來重修土地廟後首次舉行的村寨集體祭祀活動。活動雖未按照苗族傳統習俗「大搞」,但前後三個月投入的人力、物力、財力,尤其是祭祀儀式過程,顯示出了東部苗族土地神崇拜的混融性、民族性和地域性等特點,社會轉型之際土地神崇拜文化內涵的變遷,以及土地神崇拜乃至民間信仰的生存境遇。


(一)土地神崇拜的特點

東部苗族土地神崇拜受到周邊漢族民間信仰的影響,呈現出明顯的混融性。人類對土地的信仰由來已久,因為土地是農業的保障,而農業歷來為農耕民族安身立命之本。進入階級社會,土地具備了標識疆域的功能,土地神集自然信仰與人文信仰為一體,漢族民間形成了奉土祭社的習俗。鳳凰縣城與苗疆毗鄰,城內與土地神崇拜相關的壇廟,分別有建於雍正二年的先農壇和建於乾隆十九年的社稷壇、風雲雷雨山川城隍壇等民眾在「歲時祈賽,亦用僧道,有……土地壽城隍壽」,都反映出至晚在清雍正時期境內漢族對社神、土地神、城隍爺等與土地相關神祇的祭拜情形。


漢族土地神崇拜對東部苗族的影響主要表現在:1.土地神賦加了人文屬性。漢族地區土地神的形象普遍為「老夫老妻白首偕老的一對」。而東部苗族大多數苗寨土地廟中供奉的土地神沒有木質或泥制塑像,土地神是以抽象的概念存在於信眾的信仰空間中。東部苗族土地神崇拜以自然物——土地為信仰對象,仍屬於自然崇拜。隨著與漢族的不斷交流,近年來東部苗族部分苗寨的土地廟中供奉了人物塑像,如高坳村土地廟都供奉了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的神像;高坡土地廟中是三國名將關雲長的塑像,並將其分為文、武二將,以廟宇的大小來體現漢族重文輕武的傳統觀念。2.土地廟仿照漢族的形制。東部苗族傳統的土地廟是用石塊或岩板砌成呈「六」、「口」、「呂」字形的矮屋,土地神職能的高低是以廟的層數或大小來顯示。現在東部苗族新建的土地廟與漢族地區在形制上基本相同,採用水泥、空心磚等現代建材,修建長、高三尺六寸、寬二尺四寸的廟宇,以廟前台階的數量來區分土地廟級別。3.土地神融入了漢族城隍土地的職能。城隍土地是漢族民間守護城池的地方神祇,一般由有功於地方的名臣或英雄來充任。早在「雍正十三年通判何潛率同城內各耆老重修」了鳳凰縣內的城隍廟,表明當地民眾在清朝時對城隍土地的信仰就已較為普遍。東部苗族飽受顛沛流離之苦,村寨對民眾至關重要。苗寨中的各位土地神除了「管著鄉間的一切閑事」還兼具城隍土地作為地方守護神的特質,湘西苗族的高坡土地不僅可以保佑本村寨,連外出的寨民也能得到庇佑。


東部苗族土地神崇拜與民族的發展密切相關,體現出深厚的民族性。歷史上,苗族遷徙頻繁,生存條件較為惡劣,經濟文化長期發展緩慢。明清以來,尤其是清朝乾嘉苗民起義之後,苗疆進入近代重建時期,以傅鼐為首的流官群體在苗疆發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文治教化運動。一方面,東部苗族的傳統文化受到抑制,椎牛等大型祭祀活動被嚴禁,漢族的大量信仰因素融入苗族民間信仰體系。另一方面,東部苗族傳統文化頑強的生命力,在外來文化的刺激之下,凸顯出了民族信仰特色。東部苗族民間信仰整體上仍停留在原始宗教階段,屬於自然信仰,祭祀儀式缺乏組織性和制度性,沒有步入宗教學劃分的古典宗教(即神學宗教)階段,更未發展到現代宗教的程度。其中土地神崇拜基本保留了形成之初的信仰形態,合寨祭祀土地神儀式由苗族巫師巴代札主持,祭祀過程保留了先民信巫鬼、重淫祀的習俗,具有苗族特色。


東部苗族土地神崇拜根植於武陵山地區自然環境,表現出濃郁的地域性。東部苗族一直生活在地理環境較為封閉的武陵山區,加之明清時期不斷修築邊牆和屯堡,實施漢苗隔離的民族政策,切斷了苗疆與外界的正常聯繫,促使東部苗族區域文化自成體系,較為完好地保留至今。同時,東部苗族內部也因區域地理環境的差異,形成了不同職能的土地神類型,帶有地域烙印。如湘西與黔東兩地苗族土地神數量、職能、廟址等的差異,都反映出東部苗族與武陵自然環境不斷適應的過程。


(二)土地神崇拜文化內涵的變遷


人類與自然相互調適的過程是一個動態的、變化的歷史過程,「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社會的、政治的及一般精神的生活過程」。東部苗族土地崇拜的文化內涵豐富,隨著社會的發展其文化內涵也發生變遷。以湘西鳳凰苗族的高坡土地神崇拜為例進行分析。


首先,東部苗族至晚戰國末期到秦朝初期定居於武陵山區臘爾山台地民眾落業初期,以遊獵為主要生產方式,依靠山嶺提供物質資源維持群體生存,收穫極不穩定,還經常被頻繁出沒於深山老林的野獸所傷,只能依賴山神保佑多有所獲、出獵平安。高坡土地神以山神文化內涵為主,此時「苗人相信土地神為管野獸之神,祀之可免野獸傷人」。


其次,東部苗族進入刀耕火種階段,高坡土地神的文化內涵側重於社神。東部苗族地區山多田少,土地貧瘠,收成的豐歉直接關係到民眾的生活質量。牛是農耕生產的主要畜力,苗族對其十分愛惜。如遇大災年份,東部苗族就要合寨殺牛祭祀高坡土地,以示對土地神的敬重。高坳村此次祭祀將軍土地時,也用牛肉作為祭品,顯示出民眾對豐收的渴望。


再次,高坡土地神作為寨神的文化內涵日趨明顯,與四方統領土地神、公安土地神、「表寨」等共同成為村寨和寨民平安的守護神。一方面,歷史上,東部苗族「如地方人畜瘟疫流行,及蝗蟲災患發生,集眾公議,殺豬祭之,求保平安」若遇外敵來犯或村寨間發生械鬥,全寨前往高坡土地廟前,吹響牛角、樹立旗幟、舉辦喝血酒儀式,鼓舞士氣,彰顯了東部苗族尚武、團結的精神氣質。現今,合寨祭祀土地神活動體現出寨神對民眾的感召力,凡是出資、出力一同祭拜高坡土地神的寨民,都是兄弟姐妹,遇到婚喪嫁娶要前去幫忙,發生災害也要一同承擔,這就增強了本寨本族的認同度和凝聚力。對同一高坡土地的共同信仰,逐漸成為東部苗族出門在外重要的人脈資源。


另一方面,東部苗族經歷了明清兩朝的軍事衝突、民國時期的土匪橫行,社會治安較差;民族內部又盛行伏草、解紛、打冤家等習俗,寨民「經常會遇到攔路打劫的壞人」,於是就相信將軍土地會保佑外出時平安無事。現在東部苗族民眾大都選擇外出打工,高坡土地神庇佑寨民外出平安的職能倍受重視,子女如果在外從事較為危險的職業,如高坳村有位寨民在湖南婁底煤礦挖煤,其父母每年都會專程前往高坡土地廟前虔誠祭拜將軍土地神。

此外,現代人對物質的追求也突顯了高坡土地保佑發財的文化內涵,如黃茅坪的高坡土地神為「更疆」兩兄弟,兄長在後山保平安,弟弟在前山保發財,合寨祭祀高坡土地神的儀式每年都會在「更疆」弟弟廟前舉行。


(三)土地神崇拜折射出民間信仰的衰微趨勢


20世紀80年代以來,民間信仰整體上呈現出復興的趨勢,但較之於「財盡於鬼神,產匱於祭祀」的苗族傳統社會,東部苗族民間信仰日趨式微。這主要表現在信仰儀式數量減少、程序簡化,儀式主持者缺失和民眾信仰虔誠度下降等方面。


信仰儀式數量減少主要指近年來村寨集體祭祀活動較少,如2015年二月初二,湘西鳳凰一帶只有高坳村進行了合寨祭祀高坡土地神的活動。儀式數量的減少導致儀式主持者大量外出,高坳村舉辦祭祀土地神儀式是提前請巴代札推遲了打工時間,否則都無巫師主持。調查中發現信仰儀式程序也逐漸簡化,黃茅坪一位小賣部老闆娘,因沒有時間上山祭拜高坡土地神,就在自家門前,將豆腐和刀頭肉分別裝在碗里,點香燒紙來敬神,表示「心意到了就行」。目前,東部苗族合寨祭祀土地神活動基本上不會按照傳統習俗來「大搞」。


信仰儀式主持者生存境遇不容樂觀。東部苗族民間信仰儀式的主持者以巴代為主,巴代分為巴代雄和巴代札兩支。巴代雄因其保存的苗族原生態信仰因素較多,儀式又以家庭為主,規模較小,花費較少,更貼近民眾日常生活,生存境遇較之巴代札要好。而巴代札漢化程度較高,部分民眾甚至認為他們是「漢族師傅」,內心較為疏離;其主持的求雨、還儺願、祭祀土地神等儀式,都是集體性活動,耗資較多,近年來舉辦的較少;隨著苗族地區醫療條件的改善,較為小型的追魂、看病等儀式也鮮有進行。巴代札的生計陷入困境,不得不外出謀生。如高坳村的巴代札,也因在家做法事、務農已不能維持生活各項開支,只得到江浙一帶打工。現在鳳凰縣境內巴代札屈指可數,群體的傳承狀況整體上呈現出青黃不接、後繼乏人的局面。


民眾對民間信仰的虔誠度也在逐漸下降,大都出於「敬拜這些神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心理才祭拜。高坳寨民大都相信土地神,但認為「如今人們的土地神信仰已經沒有以前那麼流行,尤其是年輕人對這都不大相信,覺得祭祀土地神算是『小封建』」。隨著苗族傳統風俗的淡化,50歲以下的寨民平時在家都不會敬神。上山祭祀土地神的寨民大都出於圖吉利、村寨集體活動、增進鄉民之間感情等因素才來參加活動。祭祀過程中,婦女和少量年長的男子都圍坐在土地廟周圍閑談,小孩們則在一旁嬉鬧。只有在最後向將軍土地神詢問自家一年運勢時,寨民才會畢恭畢敬。


四、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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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凌純聲,芮逸夫:《湘西苗族調查報告》,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年。


13石啟貴:《湘西苗族實地調查報告(增訂本)》,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



霍曉麗(1987-),女,漢族,山西山陰人,華中師範大學歷史學博士。現為貴州財經大學文法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南方民族歷史文化研究,發表學術論文十餘篇。


排版by沐月(吳昊)


感謝霍曉麗提供原稿word版,文章發表於《宗教學研究》2016年第1期,第162-167頁,注釋省略,引用請參照原文。


圖片均采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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