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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紀霖等 | 現代人如何面對死亡?(下)

原標題:許紀霖等 | 現代人如何面對死亡?(下)



簡介


騰訊思享會·海上文化談第5期邀請了同濟大學人文學院的張文江教授、華東師範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的黃劍波教授、上海大學歷史系的成慶博士,他們分別從儒道、基督教和佛教層面談及「如何對待生與死」的各種智慧,讓年輕的聽眾在多元文明與宗教的對話中得到心靈的啟示,選擇適合自我的真諦與信仰。


對 話 者

許紀霖
(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

張文江同濟大學人文系


黃建波(華東師範大學人類學)


成 慶(上海大學歷史系)


許紀霖:2001年我在哈佛大學當訪問學者,有一次我到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校區去訪問,接待我的是弗里德曼教授,美國很有名的一位研究中國的政治學大家。他對我說,今天下午我們大學有一個法文系的老教授去世了,我要去參加的葬禮,你願不願意一起去。我說好啊,一起去了。那真是很開眼界、葬禮在一片寂靜的墓地舉行,她的女兒穿了一身紅色的衣服,在葬禮儀式上高聲朗讀她的母親,那位法語老教授生前翻譯的法語詩歌,為母親送行。整個氛圍有點像莊子說的「鼓盆而歌」。



▲「鼓盆而歌」這個典故,用來指喪妻及喪妻的悲哀


莊子的妻子去世了,朋友去他家哀悼,卻發現莊子坐在那裡一邊敲一個破臉盆,一邊快樂地唱歌。朋友很生氣,說你不哭也就罷了,為什麼還這麼高興,太過分了吧?莊子回答說:我妻子的死和她的生一樣,都是順乎自然,人生的生生死死,就像春夏秋冬一樣,互相轉化,有什麼值得悲傷的呢!


中國的道家對生死是很坦然的,只要是合乎自然的,就可以欣然接受。我要請教黃劍波老師的,從基督教角度來說,死亡是一種自然,還是一種回歸上帝?


黃劍波:按照我個人所理解的基督教,因為基督教其實非常的豐富,內部我們知道有很多的宗派、流派,大的有天主教、東正教、新教,而新教內部更是五花八門,所以我很難說代表全部的基督教。


基督教在處理死亡的時候,我剛剛提到,認為肉體的死亡只是逗號,不是一個句號,而且意味著是一個新的可能性。因此,剛剛也提到,對於信徒來說,按道理來說肉體的死亡,這是一件好的事:我現在可以不用天天擠公交車、擠地鐵了,不用這麼辛苦的在世上承受很多的苦難。


我再延展一下剛剛許老師講到的,就是在美國這樣的一個經歷,談到他們的葬禮好像不是那麼地讓人悲傷、不是那麼地讓人恐懼的事情。其實我幾年前也參加過類似這樣的活動。恐懼到底意味著什麼?恐懼其實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文化性告知的事情,我們會被告知這個事這個時候你應當恐懼,而且應當恐懼到什麼樣的一個程度。



▲美國阿靈頓國家公墓


我當時舉了一個例子,和許老師講的很相近,就是我們中國人一般想像當中的墳墓,沒有人願意自己的家在附近。尤其是別人的墳墓在很近的地方,自己家族可能還好,因為想到墳墓會非常地恐懼、陰森、是比較嚇人的地方,總是有鬼出現。但是你看到至少在美國或者歐洲,很多傳統的公墓,當然有很多的民間傳統,但是基督教傳統當中的這些墓你會發現給人呈現得好像花園一樣。


我印象最深的,第一次出去訪學,當地一個老師說我想接待一下,我們一起見一個面,聊聊天。但是他約的地方是在墓地,說我們在那見面吧。當時第一反應我真的是嚇一跳。結果到那裡,我發現很多人在那邊溜彎,按照北京話叫做溜彎。而且我還發現甚至有年輕的媽媽推著小孩在墓地裡面轉來轉去。中國人,就覺得小孩要離開陰氣比較盛的地方。在陰氣很盛的地方待久了,小孩晚上可能不舒服,甚至生病,甚至有病嚴重的可能性。所以看到文化性會對我們產生很大的影響。



▲美國沒有清明節,想紀念逝者隨時都可去墓地


又回到我剛剛提到的,其實當我們在理解死亡的時候,除了個體性,還需要看到它的群體性。說群體性,不是說一起死亡的意思,而是說一個個體的死亡一定是在一個群體當中對其他人產生影響的事情。當把這個維度放進去的時候來處理恐懼,我覺得就多了一種可能性。剛剛講的那種,無論是基督教、佛教、儒家的這些故事或者這些教導來告訴我們如何面對死亡的恐懼,你會發現人家還是指向個人的,我會怎麼辦、我能怎麼辦、我大概可以怎麼辦。

但是實際上在整個的,無論是古今中外,我們的文化當中都有一種依靠群體性來共同面對死亡的方式,中國傳統來講有很多喪葬的禮儀非常的複雜,而這些禮儀,對生者來講好像起到安慰的作用。但是這種簡單的功能論解釋是比較表面的,事實上在這個過程當中儀式能夠讓死者得到安穩,也讓生者可以在死亡所帶來的社會關係的破壞,結構性的變化中重新整合。


所以我加一個例子,剛剛講到在葬禮上面不一定是很哀傷、很悲痛,流很多眼淚。事實上在中國一些鄉村,至少我自己熟悉的環境,我是重慶人,我們那,葬禮上有兩個很有趣的事情:第一個,即使有悲傷、眼淚,有很多的儀式,但是在這些悲傷、儀式的中間還有很多人在打麻將,很歡樂;第二個,一定要有很大的宴席,客人越多,宴席擺的時間越長,就說明你們家這個喪事辦得好。後來甚至有點講面子,擺場面的可能性。這些處理我覺得不用把它簡單說是低俗、不好的事情,因為它們反倒能幫助我們在群體層面上,在儀式這個層面上更好地面對死亡和對死亡的恐懼。



許紀霖:我們從葬禮談到了墓地,不要以為人死了之後,就離我們遠去。實際上那些鬼魂,似乎還活在我們生人的日常生活當中。22日就是東至了,那對中國人來說,是除了清明以外最重要的祭掃先人的日子。中國人對墓地有恐懼感,殯儀館、墓地旁邊的樓價通常是便宜的;但是在西方倒過來,墓地周邊的房價都很貴,很多人都願意到墓地去散步。墓地本身就是一種文化。我去過巴黎的拉雪茲神父公墓、蒙巴那斯公墓、華盛頓的阿靈頓公墓,覺得最好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新聖母公墓,俄國歷史上許許多多的政治家、作家、藝術家都埋葬在那裡,幾乎每一塊墓碑都是符合墓主個性的藝術傑作。遠去的靈魂其實並沒有死,生人與死人依然交織在一起。



成慶:剛才黃老師談到,他會把這個問題看作一個文化議題,或者說從一個文化的角度切入。但佛教講這個問題有一點技術化的色彩。技術化是什麼意思?比如說佛教裡面也有臨終關懷,佛教最重要的臨終關懷是什麼呢?助念。我們從功能角度上面,助念到底是讓死者死得好受一點,不那麼孤單呢,還是另有它的目的。從這一點來講,可能跟其他的宗教或者跟其他的學說有一點不一樣,因為它的功能性很強。佛教講臨死之際最重要的是什麼?臨終的那一念,那一念,剛才張老師也提到了,臨終那一念如果以煩惱心呈現,會導致你下一期生命輪迴的生命形態會進入「惡道」。



佛教的臨終關懷


因此佛教的臨終關懷絕不是我們一起平靜的面對死亡,讓生者、瀕死者好受一些,而是為了死者真實的利益去做這個助念的活動,這就變得非常技術化。比如說為什麼要幫他念佛?那是要讓他在身心昏迷的狀態中,能在意識當中清醒地知道我在念佛。當然社會層面去看佛教,會覺得你好人性化,我們一起陪伴他走過最後一程,但是在佛教內部,它的功能性體現在我幫你助念,可以讓你死後能夠得到一個生命流轉的好結果。


當然,對在公共空間談論這些是很「危險」的。為什麼呢?你又看不到,你又不相信,難免認為這些都是胡說八道。但是我必須要表達一個觀點,就是佛教處理這個問題絕對不是僅僅在文化功能意義上面。


張文江:剛才講「瀕死體驗」,比如升到天花板附近的高處,看見自己身體在下面,周圍有許多其他的人,很多有瀕死體驗的人都經歷過。其實這種狀態有些人在「入定」中也可能出現,到底這些是否幻覺,值得再研究。


我剛才講,先秦文化一直強調的是「死生」,由死而生,以此得逆向之力。《周易·說卦》說:「數往者順,知來者逆,是故《易》逆數也。」成慶博士講臨終最後一念,要是起了煩惱心,如果有來世的話,會有方向性的決定作用。凈土宗認為,臨終十念能稱名念佛,就能往生凈土。雖然臨終十念,在我想來依然非常難,因為這時候身體的恐懼、生平的「業力」都在翻騰出來,你怎麼能把持得住。人在健康的時候,都很難控制自己的十念,何況在臨終四大分散的時候。



《增一阿含經》


《增一阿含經》介紹過「十念」法門,可以在平常修持,也和凈土的思想相通:念佛、念法、念僧、念戒、念施、念天、念休息、念安般、念身,最後就是念死,或者念死無常。古希臘柏拉圖說,哲學無非就是練習怎麼對待死亡(《斐多》)。「念死」是對治「妄念」最好的方法,如果「念死」都不能對治的話,那就再也沒有其他的方法了。印光法師說,但將一個死字,貼在額頭上,掛到眉毛上,以此策勵精進。



許紀霖:對於生死問題,我個人的理解比較接近道家。從道家角度來說,死亡只是回歸自然,就像一片樹葉,從樹木上面成長,到了秋天被寒風刮到地面,又重新化為泥土,成為養料,第二年春天再生,生生死死,一切都是自然的造化。我不知道佛教怎麼看,成慶博士是否為我們簡單解釋一下?



成慶:佛教講輪迴,居然在輪迴,你的生命並沒有終止,它並不說回歸自然,而是說這就是「實相」,翻譯過來就是指真理。那你說,如果從道家角度來講,生命流轉沒有斷滅,沒有虛無,沒有消失,輪迴也挺好的,應該歌頌這個輪迴。

但有一點,佛陀講,不管你當下苦還是樂,在生命流轉的過程中裡面有一個核心的東西你是沒有辦法解決的,那就是,你在每一次生命存在的樣態當中都有苦的相貌。有的人說我不苦,為什麼呢?我生活很安逸。但是,你對死亡的恐懼苦不苦?你對目前擁有財物失去的恐懼,苦不苦?還是苦的。但又有另外一種觀點反駁,你怎麼知道你上輩子的苦,你現在換了一個存在的形態了。


這不是說當你回憶起上輩子的苦才會害怕這輩子的苦,而是你當下就是苦,因此他會認為輪迴其實並不好玩,並不像許老師描寫的那麼詩意,其實充滿著苦難跟不安。因此佛教講,OK,你生命的確沒有終止。但是有一點,你玩夠了沒有?你沒有玩夠,那就回歸繼續不斷地像自然一樣不斷地循環,但是佛教要超越輪迴,佛教有一個終極目的要去超越。



以自己所修之善根功德迴轉給眾生稱之為「迴向」


怎麼和那些死去的人和解?說佛教裡面有一種很重要的修行方法叫做迴向。很多人做法事,說你誦經,或者種種的功德,通過一定的方法去迴向給亡者,就是建立這樣的互利聯繫。你說那個聯繫在哪裡?佛教當然會用教理去說明這個聯繫。但是它不是說,我的父親或者我的爺爺變成這個、變成那個,好像始終漂浮在那裡,不是要建立這樣的聯繫。而是說我只要觀察我的心,流露出智慧和慈悲心做事情,就可以心的力量去感應。佛教講感應,就像磁場的感應一樣,我看不到沒有關係。因此這個聯繫是通過這樣的方式。



許紀霖:前年的春節期間我在日本東京大學擔任客座教授,我住的宿舍旁邊,有幾個小神社,我很好奇,走過去看看,就在居民樓之間,很小的神社,我覺得很有意思,拍了幾張照片,結果當天晚上我就發燒了,才想起來過去老人家一直告訴我們,墓地是不能拍照,否則驚動了死去的人,冒犯了鬼神,就會有懲罰。這多少是東方人的觀念。但我向劍波請教一個問題,基督教神學裡面有沒有鬼神的觀念?



黃劍波:基督教神學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體系,我們一般說是一神教的。但是我們從1970年代到80年代以來越來越多的研究發現,至少早期的基督教,尤其在歐洲興起的時候,除了有我們今天看到的官方正統的基督教這一套神學之外,其實還融合了相當多的民間傳統。這些民間傳統,西方、歐洲,和中國關於鬼魂、靈魂的想法是蠻接近、類似的。這是第一個。第二個,在聖經裡面,在舊約時代至少也可以看到,確實存在著所謂的交鬼這些案例。在新約時代,同樣地我們也看到耶穌的神跡,趕鬼等等神跡奇事。從這個意義來講,基督教雖然一般說是一神教,但並不否認鬼魂世界的存在,反倒認為這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東西。


當然,在這裡面出現一個問題,就是鬼魂世界到底在哪裡,如何面對,如何看得到?在這個問題上,很有意思的是基督教內部確實有不同的理解,比如說關於人死後,尤其信徒死後到底去了哪?比較多的人會認為基督徒的死去是進入到我剛剛講的一句話,「阿爸父」的懷抱,意思就是安睡了,在一個樂園當中安睡。安睡,要等到耶穌基督的再來,那個時候完全的身體復活,永遠地與上帝同在,所以那是進入到真正的天堂。當然這是其中的一種理解,關於末世的問題,基督教有相當多的不同的理解。


耶穌徒稱天父為「阿爸」


我覺得很有趣的是什麼呢?對照我們自己所熟悉的傳統,我們一般會說,自己家的人去世,就稱為祖先。但什麼樣的人容易成為鬼魂呢?孤魂野鬼,意思是說沒有人拜祭,沒有人延續祭祀,這就變成孤魂野鬼,這種是容易作祟的。當然有一些人的看法,我們家的祖先就是你們家的鬼,意思是說我們家的祖先要保護我,而對你就有一些不好的作祟。


我想稍微回到剛剛講到的一個問題,我記得好像張老師提到,是不是有可能免於恐懼,免於對死亡的恐懼。雖然剛才提到在基督教裡面,死亡是一種逗號,因此不需要恐懼。但是還有另一種思考方式、處理認為第一恐懼是不可能完全免除;第二也不需要完全免除;第三甚至認為這種恐懼,這種對肉體死亡的恐懼本身有它積極的價值。其價值就在於,如果一個人對肉體死亡的恐懼能夠帶來對靈魂或者永恒生命的追求,那這個恐懼是好的,甚至是值得鼓勵的。我們看哲學史上,克爾凱郭爾專門寫這樣一本書《恐懼與戰慄》,講人與上帝的關係。



克爾凱郭爾《恐懼與戰慄》


因此從這個意義來講,基督教談死亡,不僅從肉體死亡的角度談,也包括關於死後的看法,也會提到在世的時間和我們肉體死亡以後的時間,其實都是在講人這一生應該試圖恢復的四個層面的關係。我再次借用許老師的詞叫做「和解」:恢復人與自己的關係、以及人與人的關係、人與自然的關係,對於基督徒來說,最重要的,恢復人與上帝的關係。



許紀霖:講到孤魂野鬼,上個月我在台灣訪問,台中附近有一個叫鹿港的地方,是台灣古代的三大港口古鎮之一,羅大佑有一首歌,就叫《鹿港小鎮》。陪我去的是東海大學歷史系一位研究台灣民俗文化的退休教授,他帶我看了路邊好幾座寺廟,祭祀的都是當年傳說中的孤魂野鬼。按照閩南人的看法,這些孤魂野鬼因為沒有後人安頓他的靈魂,擔心他們會到人間騷擾活著的人的日常生活,所以專門立寺廟祭祀他們,讓他們的靈魂得到安寧。然而,儒家對鬼神是採取一種不可知論的態度,敬鬼神而遠之,祭神如神在,文江教授對儒家的研究是很有功力的,我請請教從儒家的角度怎麼來看人鬼之事?


張文江:從儒家尤其是理學的角度來看,鬼神是所謂「二氣之良能也」(張載《正蒙·太和》)。孔子的「敬鬼神而遠之」,有其深刻含義,並不像字面理解的那麼簡單。對於我們普通人來說,孔子這個態度其實可以看成保護,人應該處理好屬於人的事情。先秦的孔子、老子、莊子,對鬼神都持相對理性的態度。普通人如果妄談鬼神或者接近鬼神的話,或許會受到負面能量的干擾,所以說要敬而遠之。孔子沒有說無鬼神,而是敬鬼神而遠之。


剛才的討論之中,談到道家很瀟洒。我覺得就像每個普通人都不容易一樣,三教也不容易,裡面有很具體的東西。成慶博士說到苦,在生活當中體會到苦,才可以說沾了一點佛教的皮毛,而不是搬弄一些來自概論的名詞。黃老師談到恐懼,對恐懼有了真實的感覺,也會體會到基督教比較深入的內涵,這並不是每一個教徒都能體會到的。宋美齡在很晚的時候,有一次讀經時真實看到了景象,她才真正認識了聖靈(《我怎樣成為一個基督徒》)



《德充符》:人的觀念形態上應是「忘形」與「忘情」


道家的瀟洒,依然從這種情緒里來,是這種情緒的化解或者和解,最後才出來的瀟洒。當然,所謂「莊子休鼓盆成大道」,是不是真實的莊子形象?讀《德充符》、《大宗師》等,才可以知道,莊子對人生殘酷的一面,有多麼深刻的體會。這種恐懼如果不能和解或化解,放任它凝聚起來,那麼怨念的累積,或許真會導致難以想像的心理事件出現。



許紀霖:我曾經有一個博士生,名字是張剛,他是中國科技大學畢業,在上海的航天部門工作,突然被查出來患了骨癌,開刀以後,到華東師範大學先是來讀社會學系碩士,後來又不斷來聽我的課,要讀我的博士,我收了他。我知道對他來說,讀博士不是為了一張文憑,也不是僅僅為了學一點知識,雖然我知道他對人文知識有特別的興趣,但我猜他是要通過學習,戰勝內心對死亡的恐懼,就是一把掛在頭上的、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的達摩克里斯之劍。


不幸的是,六年以後,癌症再一次複發,而且是大爆發,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全身轉移。在臨終的那一年,我和其他同學都勸他讀一點宗教的書,比如聖經、佛教。我覺得儒家在終極性的生死問題上,比起佛教和基督教來說,還是淺了一些。台灣的自由主義大家殷海光先生當年患了癌症,最後在夫人的影響下,皈依了基督教。然而,張剛在臨終之前,既沒有接受佛教,也沒有皈依基督,他是以一種中國式的非常自然的方式,坦然面對死亡一刻的來臨。他寫下了許多文字,在網上流傳很廣,對死亡看得非常超然,我這裡念幾段他的文字:

「信仰對我們來說,相當於一把椅子,你坐在這上面不至於摔倒,我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椅子,我已經找到了支撐我安身立命的理由,……我的內心是充滿力量的,所謂俯仰無愧於天地的『浩然正氣』。『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所以只要有機會,我會珍惜生命、好好活下去:『獲罪於天,無可禱也』,所以在事已不可為的時候,我也可以平靜接受自己的命運。我想,如果一個人的內心力量足夠強大的話,那麼 這已經足以支撐他安身立命,走過人生,不需要一個人格化的上帝做支撐。」

坦然面對死亡

「在生命的最後我會很平靜的閉上眼睛,因為和理想中的那樣,我來過這樣世界,我很囂張的、很肆無忌憚的生活著,我又幸福的離去了,我很滿足。」

「如果有一天,我的肉體離你而去了,你應該了解,我還活在你心裡,在你沖我微微笑的時候,我也會對著你微微笑。在你不開心的時候,你可以對我訴說。我會在天上永遠用溫柔的目光看著你,鼓勵你。多年以後你也死去了,那時候我們就會在天上相聚,那時候我們就會永永遠遠的在一起。」

從張剛那裡,我發現中國人有自己的生死觀,不必藉助於超越的上帝和菩薩,以一種道家回歸自然的坦然和儒家注重此刻的從容,依然可以面對令人恐懼的死亡。


張剛之所以能夠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表現從容,我發現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經驗是,沒有過於看重自我,時刻關心的是別人。有一次我去看他,很偶然地告訴他,我妻子不久前體檢的時候發現某個異常,醫生告訴說要複查。過了一個禮拜他專門打電話給我問:「老師,師母複查的結果出來了嗎?」那一刻,我非常感動,一個自己已經距離死亡不遠的年輕人,心裡最挂念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他一直到生命結束,都在資助幾位大別山的失學兒童。關心別人,也是戰勝死亡的一種方式,而且是重要的方式。張剛走了之後,我寫了一篇文章討論了他的生死觀,題目叫做《微笑著面對死神:一個年輕人的生死觀》。



黃劍波:講到這裡感覺有一點心靈雞湯的樣子,但我真的不希望是心靈雞湯,而是我們每個人都自己去面對、思考的問題。我特別喜歡剛剛許老師講的時候用到一個詞叫做有尊嚴。我自己所在的研究所,最近我們所長在10月份的時候去世。在他去世以前的一段時間,他住在醫院,癌症的後期。我幾次要求說能不能去看他,他是堅決地拒絕。其實我後來能夠更多地理解這一點,因為他不希望讓人看到他那種痛苦甚至是沒有尊嚴的樣子。


所以我想有尊嚴地死去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覺得剛剛講到的張剛同學的案例是非常好的例子。而另一方面,第一,既然死亡是反正要來的,那不如好好活。第二,既然要好好活,那不僅僅面向自己,更要面向別人。



特麗莎修女一生致力於消除貧困,獲諾貝爾和平獎

所以關於這一點,基督教的傳統當中有很多非常美好的例子,可能大家比較熟悉的,比如特麗莎修女,在印度,作為一個天主教徒願意接觸、幫助那些印度教的人。尤其是幫助他們處理對死亡的恐懼,而且她自己也要處理很多的苦活臟活。對她來說,她甚至是天天都經歷死亡。事實上我們現在所說的臨終關懷,這樣一種設置。不是說其他的文化、宗教傳統沒有對於死亡的關懷,而是說作為現代意義上的臨終關懷的設置,也是基本上從基督教的傳統中生髮出來的。所以好好活不僅面向自己活,還有更重要的,面向他人活,去服侍,去幫助,去真正地呈現自己活著的意義。


回到基督教來說,還有第三點我覺得更加重要。在基督教的傳統看來,其實人活著是為了更高的目的。不僅僅面向自己,也不僅僅面向他人,還應該面向上帝。不用上帝這個詞的話,可以換一個,面向終極、面向永恆,或者你可以換另外一個詞。總之,面向自己好好活,面向他人好好活,面向永恆,面向更好的終極,可以更好地活下去。



張文江:我最後解釋兩段文字,作為結束。一段是老子的五十章,原文是談生死:「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


這段文字有很多解釋,我嘗試取其中一種。把人的生命各分為三,3/10在生的層面,3/10在死的層面,還有3/10在由生走向死的層面。為什麼由生走向死?因為過於貪戀生,無止境滿足物慾,就是走向死。這是我們各佔3/10的平凡人生,那麼加起來是九,是否還有剩下的一?原文沒有說,只描繪了一段傳說中的「善攝生者」,完全是神奇的景象,什麼災難都躲避開他。在剩下的1/10中,還有一小部分可能性,通過修持完全消除死亡的陰影。這是中國文化里道家特有的想像,成為後世丹道的追求。



玄學派詩人John Donne


另外有一段文字經常被人引用,雖然耳熟能詳,我覺得還是可以再一次分享。十七世紀玄學派詩人John Donne的佈道詞,原文說:「沒有人是自成一體、與世隔絕的孤島,每一個人都是廣袤大陸的一部分……每個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傷,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所以說,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就是為你而鳴。」



成慶:如果從我的角度談,其實大多數人可能期許自己的未來的死亡是「好死」。好死是什麼意思?剛剛許老師也說了,有尊嚴地去死,或者說死的時候不要那麼痛苦、恐懼。但我思考自己的未來的景象並不是有尊嚴的去死,也不在於死得很好看,就算我被車撞死,我心裡有沒有一絲的貪戀跟放不下。


或者有的人覺得很奇怪,像中國古代高僧傳裡面講,那些高僧都是坐脫立亡,我沒有那個功夫,但我至少會說,我並不期待一定要在一個很好的環境死掉,我只要在當下生命當中去不斷地做生命的減法。人生總是在做加法,要這個,要那個,但從死亡的角度來說,人生應該形成這樣的態度,這個東西我得到了,沒有關係,我很開心,但是我不會做加法去執著它。當你慢慢做減法的時候,減到最後,你發現減到什麼程度了?所有的一切來來去去就像一條河流一樣,來來去去奔流不息,留下什麼呢?只不過是一個生命流轉的樣貌而已。


如果說我有一天,我有這個境界,我覺得很開心,這就是我的目標。當有一天看到一個消息說某某成老師被車撞死了,請不要為我擔心,為什麼?核心不在那個「死相」上,而是在我自己內心裡,是否一生中最後的那一念是否有煩擾,是否有貪心,那一刻才是檢驗我對佛教的理解是否真正深入的核心原則,而不是說,你要看我死得好漂亮。或許我有自我期待的話,就是這一點上面,是我努力的方向。



許紀霖:一個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要有尊嚴。有尊嚴地活,有尊嚴地死。生與死是同一個過程。張剛在彌留之際我去醫院看他,我到現在還記得,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正在被搶救之際,他無意識地扶了一下眼鏡,即使生命即將終結,眼鏡也要戴正。



著名文學評論家王元化先生


王元化先生也是這樣,一生最看重的二個字,就是尊嚴。先生晚年患上了癌症,生前再三對家屬和身邊人說:到最後一刻千萬不要搶救,我不想做插滿管子的植物人。為什麼?在他看來,假如一個人他的腦子死亡了,不能思考了,失去意識了,在他看來生命就沒有意義了。王先生對人的理解,就是一個會思想、有獨立意志的存在,這是人的尊嚴所在。


不管我們願不願意,每個人手裡總是捏著一張終於要來臨的走向死亡的船票。然而,最大的恐懼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恐懼的恐懼。一旦我們從各種高級宗教和文明當中了解到何為死亡,生死的意義,或許就可以戰勝恐懼,從容面對。明白了何為死,就知道了為何生。以後這個「現代人的安身立命」系列,將繼續邀請專家學者從人性深處的其他一些問題,比如如何對待苦難、焦慮、貪慾、虛榮、妒忌等等,繼續與大家一起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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