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汪曾祺先生

我所認識的汪曾祺先生

葉夢

我認識汪曾祺先生是讀《異秉》《受戒》和《大淖紀事》。在新時期目不暇接的小說中，我感到了汪文的特別的味道。我尤其喜歡《異秉》，因為它寫的是與藥鋪相關的故事。我喜歡小說里的中藥鋪的氣息，是因為我從小在中藥鋪里長大。我感覺汪的小說很沉靜，與新時期那一批反思感傷類的時尚小說大不相同。

我感受汪曾祺先生是聽汪老的錄音。這不過是只聞其聲而巳。大概是80年吧，朋友給我捎來一盤磁帶，是丁玲和汪曾祺的 講課錄音。我記得聽丁玲的講話，感覺老太太的氣勢很盛。她老人家那種居高臨下的味道，通過那部破錄音機還原，多少有點失真地傳達給我。她說了什麼我不太記得了。我只記得她說了美國的牛仔裙還氣憤地批評了遇羅錦。汪曾祺的講話比丁玲要平和得多，但聽著聽著也感覺有點不自在了。因為他一開始就稱他是沈從文的學生，後來的講話也就言必稱沈先生。

我想汪先生的小說已經夠好的了，完全不需要「言必稱沈」。因為這個，從此不太喜歡汪先生而不是他的作品。

1991年7月我有機會與汪先生在泰山筆會相遇。於是《異秉》中的妙句以及「沈先生……沈先生……」的話又在我耳邊響起。眼前的汪曾祺是一個黑黑的有點駝背的老頭兒。可他是一個非常特別的老頭兒：他手夾煙捲的姿式，他那審視人時、眼珠時不時靈氣地一轉的神情，可以看得出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老頭兒。

他的眼神以及他手夾煙捲的姿勢，以及他的駝背，都和我的母親極像，他們都屬於那種特別敏捷智慧的老人。因為這個，我對汪老有了一種特別親切的感覺。

汪老喜歡和年輕人說話。他和人說活時，微微偏著頭，很專註地盯著對方。

汪老不喜歡端架子。當然，人老了常常喜歡端老的架子。老作家當然也免不了如此。可汪老不喜歡端架子，這便是汪老的可愛處。

有一天，我因身體不適，沒有去爬扇子岩，便和林斤瀾、汪曾祺在附近遊了一座廟。一路上聽二位老先生說話，也覺得蠻有意思。

不知汪老是怎麼知道我會喝酒的，一次，我從賓館的一間廳里穿過，被正在寫字的汪老叫住了，他讓我幫他弄點酒來。他說只有喝了酒，字才寫得好。汪老還讓我陪他喝酒，很小的酒盞，喝一杯寫一幅字。當時我沒有勸汪老少喝，反而聽命陪他喝。就這樣喝著喝著就寫完了一大疊字。當年在泰山得了汪老的字的人，現在拿出來只怕還噴著酒氣。

當年的泰山筆會，汪老是筆會一行中兼詩書畫文的四項全能選手。汪老的字好。且有求必應。汪老代表一行人寫下一大疊字，完成了東道主的列單。

當年筆會的東道主――泰山管委會的接待可謂盡善盡美。汪老不顧身體，用喝酒提神寫下的字，作為筆會的禮物回贈給了泰山諸君。末了，賓主皆大歡喜。我想筆會若是缺了汪老，氣氛不知要淡多少。

筆會活動每至一處，我就去瞄石頭。我有幾個搞彖刻的朋友。我買了準備送他們。大家見我買這麼多石頭，便說要印。藍翎說要兩枚閑章，一曰「有頂無翎」二曰「金台閑人」。當年被「聖上」欽點過的的藍翎，仍住金台路的人民日報，故戲稱自己為金台閑人。林希說要林希的姓名印。汪老說要一枚「四時佳興」的閑章。大家也許說著玩玩而巳。然我卻認真了，不久，印已治好。治印者是我的忘年交，是一位修養極高、淹沒在民間的一位老先生。因一直沒有機會見汪老，故「四時佳興」放在我的案頭已有五年。直到九六年末在作代會上再次見到汪老。才把這枚閑章交給他。

那天是作代會開幕的頭天晚上，我尋到汪老的房子，汪老正和季紅真在房子里說活。我滿以為汪老還是五年前的汪老，可在他握手的一剎那才感覺汪老真的老了。他那活泛溜轉的眼神沒了，老人的遲鈍卻已經寫在臉上。他握著我的手，盯著我，半天沒認出來。汪老接過「四時佳興」的印，我們又說起寫字的事來。汪老說：「《文藝報》要出兩會的彩版，吳泰昌說讓我畫畫呢！」我說我幫你找紙筆顏科來吧！

第二天大會開幕，我的兩個朋友把紙筆顏料送到壁壘森嚴的京西賓館，只可惜沒買到好宣紙，顏料也沒有買到國畫顏料只買到一盒水粉。我們抬開桌子鋪上紙，汪老就信筆畫起來。那天晚上汪老畫了紫藤、荷花。我特別喜歡那幅荷花。汪老說那就送你吧！在題款時，我忍不住說了：「汪老，今天是我的生日呢！」於是，汪老又題上：「葉夢生日誌慶」。後來，汪老又紿我寫了一幅字，雖汪老精力明顯不濟，但他寫起字來仍一如既往的瀟洒，仍舊錶現出他的生命的活力。汪老寫字的時候，一點也不顯老。這時，我才鬆了一口氣。

字還沒寫完，這時會議的工作人員就催著護送他去開理事會去了。

這次見到汪老，我心裡在惑嘆：汪老的眼睛不如以前那樣發亮那樣靈氣，那有些遲鈍和迷惘的眼神顯出汪老真的有點老了。

四個多月之後，我的新書《遍地巫風》出版，我紿汪老寄去我的新書，這之後不久，便聽到汪老逝世的消息。

我感覺很沉重，我寄給他的書，不知收到沒有？那枚「四時佳興」的印，是否也派上了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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