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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歷史書寫的婚姻家庭與婦女生活

原標題:作為歷史書寫的婚姻家庭與婦女生活



有關中國古代婦女生活的著述, 長久以來, 似乎只是在重複一種婦女生活的經典場景: 一夫多妻體制下「內宮」婦女的斑斑血淚, 纏足女性生理與心理的苦痛, 貞節牌坊下女性扭曲畸形的個人生活, 三從四德對於女性長久而深遠的負面影響??在這樣的背景下, 美國華盛頓大學歷史系教授伊沛霞女士的《內闈: 宋代的婚姻與婦女生活》, 以下簡稱(《內闈》) 一書, 在很大程度上讓我們看到了婦女史研究中的死角與盲區。作為「海外中國研究叢書」中的一本,《內闈》以翔實的材料、尖銳的問題意識以及豐富的圖片資料和傳記作品, 運用後現代女性主義視角和社會性別分析方法為我們展現了一幅令人耳目一新的宋代婦女生活圖景和「一幅更複雜微妙的早期女性地位的畫面」。該書的英文版出版於1993 年, 被譽為海外中國婦女史的開山之作。中文版由胡志宏教授翻譯, 於2004 年5 月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全書除導言外, 分15 章進行論述, 內容包括文化風俗領域之內男女之別、婚姻體制對婦女生活產生的影響、女性在家庭中的正常「妻「母」角色、女性在婚姻中的非常角色以及婚姻生活的變奏等。

宋代婦女——在歷史帷幕中露出清晰的面容


「內闈」是古代中國婦女生活領域——家庭的代指。這一領域, 在西方歷史學家筆下, 只強調中國家庭與西方慣例截然不同的特點, 他們經常把中國的家庭作為中國歷史的背景一部分來加以討論,但並不把中國家庭的發展當作構成他們主要的歷史敘述的整體的一部分, 也就是說, 把婦女排除在歷史敘述之外而難以發現婦女生活的蹤跡和婦女在歷史進程中的作用。《內闈》的作者批判了這一傳統的歷史觀念, 正如作者在前言中所講的,「我是從一個和他們習慣不一樣的視角來看待關於宋代女性的問題的。」因此, 宋代的女性及其婚姻家庭生活是《內闈》敘述的重點。在過往的歷史書寫中, 宋代女性群體是面容模糊的一群, 是容易被人們遺漏的一群。在長達3 個世紀的宋代中, 我們無法真正知道占人口總數一半的婦女們如何生活, 她們怎樣在理學興盛的朝代過完自己的一生。那些普通女性, 她們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 是否真的生活在後人想像的父權統治下的黑暗中? 是否個性被壓抑得無法喘息? 她們如何與婚前並不熟識的丈夫相處並相伴一生? 她們怎麼樣防止自己被夫家休掉?如何生兒育女, 在一個陌生的大家族中慢慢融入? 她們怎樣對待多情的丈夫——他們通常被法律允許有妾, 被允許與家中的婢女發生性關係?



伊沛霞:《內闈:宋代的婚姻和婦女生活》

帶著這樣的疑問, 也正是有了這樣的出發點, 伊沛霞閱讀了跨度長達3 個世紀的文本, 發現了被重重歷史帷幕所遮蓋的女性微弱之音。她從繁複的歷史男性敘述中, 分析了生活在宋朝的女人們如何積攢嫁妝、爭奪財產權、獲得丈夫的歡心、成為一個有遠見的母親……做女紅, 織布, 紡紗, 養育孩子, 面對難產和孩子的早夭, 再婚, 信佛, 面對年輕的小妾……在本書中, 這些女人不是以個人, 而是以群體形式出現在1000 年後的今天。她們並不似我們想像的那樣生活在黑暗的歷史中。她們的一生, 也有著婚姻中的驚喜, 有夫婦和諧, 有為財產的苦惱, 有對丈夫多情的擔憂, 有為了魅力而不惜忍受痛苦( 纏足)。她們也曾有過明媚陽光的日常生活。於是當我們將這本書讀完之後, 宋代婦女, 這些普通的女性形象就在歷史的帷幕中露出了清晰的面容。


因此, 在這部著作中, 我們看到了眾多女性的面容, 既有上流階層的妻子與母親, 也有貧窮人家的女兒, 既有地位卑下的妾和婢女, 更有不幸的寡婦??在這種近似生活式的講述中, 我們了解了當時女性的生活, 我們也看到了這些普通婦女的魅力。她們的生存智慧出乎我們的意料。她們利用嫁妝制度、離婚法、再婚權和其他的社會慣例, 為自己或孩子贏得權利, 這一切都與我們以往得到的有關宋代婦女的知識不同。


普通婦女——婦女史真正的主角


在過往關於宋代歷史的敘述中, 一貫的主角是思想界領袖程頤、朱熹、陳亮、葉適等人, 文學界領袖范仲淹、司馬光、歐陽修、王安石、蘇軾等人。想到歷史女性人物時, 除了李清照之外, 很難有其他女性。而《內闈: 宋代的婚姻與婦女生活》向讀者顯示的是:歷史書的作者們不應把普通女性撇在他們講述的關於宋代的故事之外。她有證據提醒他們注意, 歷史上所寫的這些男人, 他們還有母親、妻子、姐妹和女兒,她們也參與了他們的生活。婦女被視為社會變化範圍之外或與歷史發展無關的觀點顯然是錯的。受法律和習俗影響, 她們雖然很難獲得在公開場合出現的機會,但是, 這並不能說明她們與歷史發展及進程無關。在伊沛霞看來, 婦女在宋代歷史裡扮演了特定的甚至是長期的角色, 即便這個世界似乎構築了她們的弱勢, 她們也還是其中非凡的即興表演者。


如果說以往的歷史學家, 包括一些女性學者熱衷於討論婦女在歷史上的從屬地位, 那麼伊沛霞認為, 把婦女首先表現為受害者是令人困擾的: 它似乎是貶低了她們。當一些歷史學家書寫著「婦女在傳統中國的位置」時, 一定程度上已經暗示了婦女是處在歷史之外的, 而她想要向他們及更多的人們呈示的是, 婦女在內闈里的生活不能簡單地被撇在歷史之外。「內闈」是一個有意義的空間, 她在社會經濟歷史文化之內, 而不是之外。它提供給我們科舉制度如何激發了對有學問的「好女婿」的爭奪, 反過來又提高了嫁資的思路; 它告訴我們城市化、士人階層的擴大如何剌激了下層婦女為上層服務的需求, 並使有關女性魅力的標準發生了變化。凡此種種, 皆說明女人既在家裡, 在內闈, 同時也在家國/歷史中。

這樣的發現無疑是意味深長的, 它不僅是對男權意識下中國主流歷史寫作模式的批判, 而且也在很大程度上改變著女性文本對於歷史的基本看法。傳統的史學家把婦女史當作打破女人社會地位固有模式的工具, 傾向於忽略留在家裡養兒育女、操持家務的已婚女人, 他們希望發現在眾多男性統治者、藝術家、作家、反叛者的世界裡得到權力並引人注目的不尋常女子, 也就是說, 當我們發現歷史是英雄人物的歷史的時候, 我們同時也陷入婦女史是女性精英人物的歷史。「內闈」的作者發現了這樣的弊端。她指出, 宋代的婦女與所有壓抑她、制約她的因素之間, 並不只是被動的順應關係, 她的言行舉止並不與法律、禮教的規定完全一致, 事實上, 宋代的婦女也還在一定的範圍內, 施展了個人的影響, 獲得了社會的認同, 從而一定程度上加入了塑造歷史的行列。也就是說,「婦女」, 哪怕是被嚴格束縛在「內闈」中的婦女, 她也從來不是遊離在歷史之外的, 她本身就是歷史的一分子, 她也在參與歷史建構的過程中, 部分地建構著自己的主體意識, 從而也在敘述著婦女史。因此, 在《內闈》中, 作者盡量使歷史接近平民百姓, 使婦女史接近普通婦女, 因此她研究了家庭法、財產法、家庭禮儀和儒家思想。在她的筆下, 女人從出世開始到其長大成人直至結婚生子等成為她描述的焦點, 她要從這一個過程中發現普通婦女的非凡表演。對伊沛霞來說, 宋代婦女首先是一個善於回應和參與的行動者而不是其他。因此, 在她的筆下, 宋代婦女在歷史的大戲劇里扮演了被派定的角色, 這也解釋了她為什麼要以宋代婦女為標本/研究的對象。雖然宋代國人的心目中地位不高, 但近年一些歷史學家傾向於認為, 宋朝是前所未有的變化的時代, 是漫長中國歷史的一個轉折點, 表現在婦女身上, 則一方面是纏足的普遍化、節婦烈女被大力表彰, 另一方面婦女卻有了很大的財產權。這樣一種「矛盾」的局面無疑有利於婦女利用其間的裂隙而獲得某種生存的主動權。


《內闈》體現了後現代學術質疑主流話語和既成定論的特點。對以往研究中千篇一律地談論婦女的從屬地位的不滿, 使作者致力於重構宋代婦女充滿掙扎、謎一般矛盾複雜的生活歷史。正如作者所述:「宋代婦女生活的語境既包括權力的結構, 也包括幫她們給自己定位於這些權力結構之內的觀念和符號。它嵌在歷史之內, 其特徵由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進程塑造並反過來影響那些進程。」在對歷史及歷史進程的重新審視和理解之後, 作者將優秀的婦女史研究的意義定位於:「不僅僅告訴我們歷史上的女人; 婦女史挑動我們重新審視我們對歷史和歷史進程的理解……換句話說, 在我們努力地思考了女人在哪裡以後, 中國歷史和文化看來就不一樣了。」這種自覺地將女性史的研究與對整個大歷史進程理解的結合更深入透徹地道出了女性史研究的意義所在。


作為歷史書寫的婚姻家庭


蓋爾·盧賓曾在其寫作的《女人交易——性的政治經濟學初探》一文中指出:「對某個社會中的婦女或歷史上任何社會中的婦女作大規模的分析, 必須把一切都考慮進去: 女人商品形式的演變、土地所有制、政治結構、生存技術等等。同樣道理, 經濟和政治的分析如果不考慮婦女、婚姻和文化, 那是不全面的。」在《內闈》這本書中, 作者將焦點集中於婚姻家庭, 因為她「試圖揭示婦女在其中生活的那種複雜的語境, 她們把婚姻當作包含不同意象、觀點、態度和實踐的文化框架從而塑造了自己的生活。作者認為, 把婚姻作為中心問題,可以更多地從女性視角認識家庭生活。婚姻意味著很多, 比如是一系列儀式, 是一個對人和物品有決定權的法律系統, 是與其他家庭建立姻親關係的途徑,是系列的社會性別角色, 是性的同盟, 也是為人父母、把個人變成家庭成員的基礎。同時, 婚姻也是一系列矛盾、含糊不清的多種觀念和形象的文化框架。因此, 全書將「婦女」與「婚姻」、「家庭」緊緊扭結在一起, 可以看出作者的基本出發點——基於中國「家國」同構的社會形態,「婚姻」、「家庭」很大程度上不只是血緣延續的基本單位, 更為重要的是疊加了經濟、禮儀、法律、文化等諸多領域的影響。在這樣的前提下考察「婦女」與「婚姻」、「家庭」之間的關係, 其實已經在不經意間, 將「婦女」的命運納入到整個社會發展的進程中去加以把握了。這樣的話, 伊沛霞顯然擴大了中國婦女的考察空間, 不只是聆聽她們絮絮叨叨的柴米油鹽經, 也不只是停留在生兒育女簡單生命輪迴上, 而是更關注「內闈」作為婦女獨特的生存空間, 是如何汲取、分散、回應甚至是利用歷史發展資源的。


這種將婚姻家庭並重的理念對從事歷史特別是婦女史研究的人饒有意義。從來史學家的研究對象偏重某重大事件或者某既定哲學體系而忽略有意志有感情生活的活生生的人。傳統的中國婦女史, 尤其專註闡明束縛廣大婦女身心健康的家族制度、迷信習慣、儒佛思想等等, 而無視這些思想制度在生活層面上給人的實際影響及具體效果。儘管我們都熟悉陳東原的《中國婦女生活史》, 其實書中涉及婦女「生活」的成份很少, 全書重點是從政治及文學史印證其前提:「我們有史以來的女性, 只是被摧殘的女性, 我們婦女生活的歷史, 只是一部被摧殘的女性的歷史」。因此, 陳東原的這本婦女生活史, 雖具政治魅力, 卻不能揭示婚姻家庭這一主要的婦女生活空間的重要性, 算不上是嚴謹的歷史。

伊沛霞注意到了這一問題的重要性, 她沒有受先入為主的歷史觀的影響, 而是選取了最為普通但也是最為常見的婚姻和家庭中的女性為研究對象,沒有試圖去「發現在眾多男性統治者、藝術家、作家、反叛者的世界裡得到權力並引人注目的不尋常女子」, 以故意突顯女性的特殊貢獻與不同角色。她指出, 不應該為了打破女性社會地位的固有模式而僅僅在乎女性在家庭以外, 或是處於傳統男權領域中的女性行為, 簡單錯誤地把家庭看作是壓迫婦女的場所。作者更進一步尖銳地指出:「批評中國古代家庭體系對婦女的壓迫比較容易, 20 世紀初期以來中國男女兩性改革家都這樣做過。但是無人試圖重現這個體系; 指出它的缺點無助於考察女人怎樣按照這個體系的術語塑造自己的生活, 無助於考察她們是怎樣像男人一樣辛勤工作以維持這個體系的運轉。換句話說, 強調女人的犧牲等於只是打算對女性作出的貢獻含糊其辭。」


宋代婚姻和家庭生活的建構圍繞著多種多樣矛盾不一而且常常含糊不清的符號、意象和概念。作者從未將婚姻關係中的女性視為簡單的女人,與傳統上一味對女性的婚姻報有同情態度不同的是, 作者將做媒看作一種為女兒尋找幸福的積極姿態來描述。從婚姻的若干因素——婚齡、身份、情感等——到婚禮和婚慶中一系列象徵性符號代表的豐富內涵, 女性婚姻生活的圖景展現在我們面前。在有關嫁資的論斷中, 作者指出宋代女性的嫁資實際很高,「從嫁妝的角度看, 宋代似乎是妻子和女兒們遇上的最好的時期。但是嫁妝在後來遭到的限制多半也始於宋代, 因為宋代的儒家學者在女人要求和使用嫁資的問題上流露的感情比較複雜」。書中的第六到第十章更集中地體現了以問題為中心的特色, 關注女性的角色與關係。從上層階級的內助到下層婦女的勞作, 從為妻到為母, 直至喪夫的寡妻, 婚姻中女性的身份角色清晰豐滿起來。其中值得注意的觀點是對於上層階級的妻子來說, 美德內涵的重要品評標準之一是保持上層階級的身份, 而並非突出傳統家庭中女性的美德; 寡妻的生活充分體現了「婚姻是關於一個家族的認識: 婚姻對女人意味著什麼, 與其說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結婚, 還不如說她和一個家族譜繫結婚。」


也許對婚姻和女性生活的研究沒有展現更多令那些企圖徹底顛覆傳統女性史研究的學者們激動的景象, 但它仍然是當時大多數女性最貼近於歷史真實和自己人生的最常見的生活背景與狀態。它「不提供令人滿意( 或震驚) 的那種讀者會輕易認同的敘事, 也不展示宋代婦女生活的異國情調的差異。相反, 它提供給我們有時難以把握、有時對我們和我們的生活來說更為常見的材料。」


結語

總體來看,《內闈》無論在理論和方法上, 還是對行文的具體把握上, 都可稱得上一部女性史研究的優秀之作。但任何優秀的作品都不一定是完美的, 正如作者所說:「??不幸的是, 沒看到第一人稱的女人對一般準則和可做的選擇的思考的記錄??如果我們對男人不在場時女人間的對話知道得更多, 毫無疑問, 我們還能找出更多前後不一、充滿緊張或模糊不清的例子。」[1](P231)作者雖然注重了對原始資料的挖掘, 但仍然使用了不少二手資料, 因此對於某些結論可能還需斟酌。然而, 通過提供關於婦女生活、社會性別、我們為什麼閱讀歷史和怎樣撰寫歷史等問題, 伊沛霞使《內闈》成為一個我們必須進入的領域。


轉自百度文庫,作者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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