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今年華語片里最絕望的眼神，來自12歲

原標題：我見過今年華語片里最絕望的眼神，來自12歲

小米坐在梳妝台前，仔細描畫妝容，然後脫掉穿了整部戲的恤衫，換上白裙子。

那天陽光很好，裙子像一朵雲，人御風而去。

這是她在全片中最漂亮的一幕。

她打算出售自己的身體，在等待自己的第一個客人。

16歲，她決定向人生更低處走。

化了妝的小姑娘站在鏡子前給自己戴耳環，裝滿心事，堵到開始止不住掉眼淚。

在導演喊卡之後，她還是哭得停不下來。

《嘉年華》（Angels Wear White，2017），11月24日開始公映，別錯過這部異常精彩、尺度又大膽的華語佳作

「整整多哭了十分鐘」，飾演小米的文淇告訴我。

因為她對這場戲投入了太多感情，記憶猶新。

拍的時候離殺青不遠，文淇為它醞釀了很久。她覺得自己是真的為小米痛苦，為她之前過的人生感到「非常非常難過」，而很快，她就要告別這個角色了，「說散就散」，零零總總加起來讓人太不好受。

這場文淇覺得最難演的哭戲，最後被導演剪掉了，一滴眼淚不剩。

整部《嘉年華》從頭到尾，這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孤女不曾哭過。

導演文晏只想讓觀眾看見她冷的、硬的樣子，「不能哭，哭也不能讓人看到」。

把靈魂從身體里揪出來

在劇本的設定里，小米不是個顧影自憐的人。

她怎麼能是呢？黑戶、16歲、三年漂泊了15個城市、在成人世界摸爬滾打、對自己過去緘口不言。

但凡她覺得自己可憐、委屈，就不能這樣生活了。她這樣活著，就說明她不這樣看自己。

相反，她認為自己可以撐住，為此不怕跟大人做交易，甚至去敲詐。

導演文晏認為拍攝時才12歲半的文淇並不能完全理解這個角色的複雜，或者，並不需要她能理解。這部電影的厚重感是靠形形色色的成年角色來襯托的，她只需要「非常單純地去表演」。

這是一種布列松意義上的單純。布列松愛起用非職業演員出演電影主角，把他們稱為「人物模型」。

這位法國導演強調外在肢體，許多鏡頭經常重複拍幾十條，通過重複的「折磨」讓「人物模型」徹底放棄自我意識和表演的意圖，讓靈魂擺脫肉體，以展現自然本性。

法國導演羅伯特·布列松（Robert Bresson），他的電影常探討苦難與救贖的宗教性主題

類似的，文晏也不怎麼跟劇中的小演員分析角色的內心。那種通常的體會人物內心的說戲過程，極少出現在《嘉年華》的片場。具體到小米這個賓館服務員的角色上，尤其強調肢體的訓練。

「就是讓她去幹活，不停地真干真練，直到一眼看，真是個服務員模樣。」

所以電影里的小米，上樓梯是俯下身兩步一跨的，雖然笨拙難看，但上得又快又省力。一個勞累的人不可能像個舞蹈演員那樣輕盈。

電影里的賓館服務員小米，16歲，顯得幹練，在形形色色的客人前老練又冷漠。但這時演員文淇才12歲半

在海選演員的時候，文晏才想到這個方式。

有另一個小演員來試小米的角色。文晏給了她一段小米的獨白，就是吐露自己三年跑了15個城市的那段。

演員念著念著就哭了起來。文晏當時就意識到，天性善良的孩子看到小米的時候會自然地同情，演起來就下意識加進了顧影自憐的東西。這種過於泛濫的感情可是文晏不想要的。

小米身上那個屬於孩子的善良和柔軟的內核，文淇天然有了，不需要通過體會角色內心進一步加強。做戲的時候，重點要照顧的是成熟和堅硬的部分。

在這種想法的貫徹里，文淇只看過屬於自己的那半份劇本。角色的動作和語言都是精心安排好的。

「她能理解的東西，我利用那一部分，但是她不能理解的東西，我就讓外部的東西去跟他補。」 文晏說。

文淇覺得，這個聲音輕柔的導演給了她很多空間發揮。導演很少跟她主動說戲，除非演得不在狀態，才會略略說起這時候小米應該是什麼樣子。

文淇將文晏跟自己之後拍的《血觀音》的導演作了對比，說他們是兩種不同的類型，前者任由演員發展，而《血觀音》的雅哲導演對狀態精心策劃，會說「我需要你現在哭出來」。

文淇在《血觀音》里扮演棠氏世家第三代接班人棠真

但文晏的把控力體現在，小米幾乎所有動作都來自她的指令。角色應該怎麼走路，身體要怎麼擺動，什麼時候該停頓，都有具體的安排。

她曾經嚮導演問起小米那含混不清的過往。除了呆過15個城市，小米從哪兒來，經歷了什麼？

文晏不肯解釋，說沒有具體的過去，不想讓文淇有太多想法，因為「這個年齡，給太多想法其實並不幫助表演」。

文淇還是沒忍住在自己心裡給小米謅了個完整劇情。她從小米逃家一直想到她來到這座南方小城的旅店安頓下來，期間偷過錢，中間被拐騙或者被坑過，被成人玩弄，逐漸變得世故，一路漂泊。

主觀上，這個在演員面前殘缺的角色，是靠演員的想像，添上血肉的。

打磨倔，打磨緊張

文淇在片場崩潰過一次。

那天拍旅店老闆讓小米走人，雖然有提前綵排，演得依舊不順暢，來來去去好幾條都不讓人滿意。文淇覺得心裡委屈，情緒一下子上頭，大哭起來。

她進組有一段時間了，覺得還沒抓住人物的核，自己青澀得不行。導演看上去也不太滿意，總是讓她不停重來，平均一幕要拍十條。但導演也不說啥，就是默默地重複拍。《嘉年華》是文淇的第一部電影，此前她演過好幾套電視劇，一般一兩條就過。

《淑女之家》里的文淇

導演看似的不滿成了文淇的心病。

她是個慢熱的人，在有壓力的環境里沉默了，沒有主動去溝通。她越想演好，就越發彆扭。拍了一條又一條，她在間隙不由苦笑起來。

文晏有留意到這怪異的笑，但沒多想。直到文淇在片場大哭，導演跑去安慰她，說你已經很好了，我只是希望更好。心結才稍微解開。

文晏後來告訴我，十條戲很正常。

一來，小米的戲難，長鏡頭較多，需要多方面配合，不太可能第一條就完美。二來，文淇沒有電影的經驗，她的表情和反應可能都不錯，但會忽略一些肢體的表達。

大部分電視劇可不會放個鏡頭讓人物在那兒默默走路。所以小米那些沒有台詞，只是台詞的戲會刻意反覆拍，不停重來。因為肢體常是下意識的，一遍遍適應，一點點磨，才能見到效果。

小米的行走戲份之一

文淇的性格里有一絲緊張，她已經演過戲了，有個很想演好的包袱。文晏後來覺得這點緊張也不是壞事，因為小米這個角色本來就是有點緊張的。

她對成人世界滿懷警惕，有了錄影這個秘密後，警惕感更強了。所以哪怕小米演得有一點點過，也在應然範圍內。

2016年拍《嘉年華》的時候，文淇不到13歲。她是文晏的造型指導介紹來的，一開始試的是另一主角小文的角色，因為樣子顯大就改試了小米。

文淇的眼神里近乎狠的堅定，確實不太像她這個年紀該有的

文晏希望小米是個「身材敦實、眼神倔強」的女孩子。這八個字是劇本里的話。海選演員的時候，導演的要求就是不一定很漂亮，但要看得出有性格。

我第一次見到文淇的時候，驚訝地沒認出她就是銀幕上那個小米。

她畫了妝，齊劉海，是個小孩，沒有小米那股子成熟氣。但有一種很獨立的味道從談話里流露出來。

因為參加《嘉年華》的全國路演，文淇（右）和另一位小女主角周美君（左）一起跑了不少地方

文淇是台商的女兒，4歲隨父母移居蘇州，很小就開始參加文藝比賽，得過一個新思路中國少兒模特大賽全國總冠軍。2015年，她在攝影棚接受採訪的時候無意被一個劇組選中，出演了電視劇《淑女之家》。

她剛剛拍完一部新的抗戰劇集《音樂會》。導演和製片人一致稱讚她在鏡頭前「很有勁兒」，能很快地進入角色，悟性十足。

文晏有點記不清第一次見文淇的情形了。她在選角的時候差不多看了上千個孩子，文淇是幾經對比留下來的。

不過導演記得，讓她有信心追隨布列松去導小米的戲份的一個原因，是開拍前，她讓成人演員進組一一把對手戲都跟文淇試過了。

她跟其他候選的孩子不一樣，本能的反應是對的，且能表現出一種合適的理解力。在這個前提下，就沒有必要去解析內心了。演員應該不去多想，保持自然的反映就好。

這種激發自然的干預手段在那場小米向會長遞信的戲裡到了頂點。

那是一個相對較長的鏡頭，小米從默默進入，看到會長開始緊張，然後不知所措，再到心生一計，讓酒店服務員幫忙遞信。

拍的時候先讓文淇走一遍，看她哪裡有欠缺，再一點點微調：在這裡有一個障礙，在那裡又一次變化，但所有東西又不要太過。最後再把一切捋自然。

文晏在一次採訪里提及那場戲一共拍了16條。

「她想要自由，我更嚮往成功」

在入圍金馬獎的《嘉年華》和《血觀音》里，文淇都扮演了過於早熟的少女角色。

兩部戲裡都有被強暴的戲份，《血觀音》發生在轟鳴的火車上，《嘉年華》拍得隱晦，只有小米捂著肚子、滿身傷口的結果。

恰恰是在這場強暴戲發生後，小米好像理解了小文的處境，明白這種傷害帶來的痛苦和屈辱何其難以忍受。

文淇心裡，小米是個比較自卑、不敢表達的女生，她看見小文（周美君的角色）來住自己服務的旅店，會覺得某種程度上小文並不需要她的幫助。

她說小米表面上是個成人，內心還是個小孩，迷茫、掙扎。這一點，小米不像她。但經歷了從希望到絕望，之後又慢慢自己想人生的出路，這其中顯示的倔強和堅強，文淇能夠強烈感受到。

殺青的兩個星期後，文淇都覺得自己沒有走出來。她很留戀這個角色，尤其是小米的獨立和善於察言觀色。也是在拍這部戲的時候，她從對表演只是感興趣、當作玩樂，慢慢生出了當一個真正演員的想法。

詮釋角色就像遊戲機通關的過程，當你順利完成了一個挑戰性的角色，會獲得巨大的成就感。

「我喜歡挑戰性。」文淇說。

娜塔莉·波特曼也是從童星開始，她在《這個殺手不太冷》（上）里一鳴驚人，也演著一個與她年齡不相稱的角色，當時她也才13歲。等到她演《黑天鵝》（下）的時候，已經是大器之才了

她最愛的演員是娜塔莉·波特曼。她被波特曼演的黑化天鵝迷住了，曾經定了一個「猖狂」的目標，等自己到了波特曼出演《黑天鵝》的年紀，要超過她的偶像。

她對對未來在這個年紀顯得異常清晰的規劃：「小米嚮往的是充滿希望和自由的生活，而我可能更嚮往的是成功的那種。」

（特別感謝薛旭春先生對本文採訪的協調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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