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董橋和他冷艷高雅清貴有錢的朋友們

董橋和他冷艷高雅清貴有錢的朋友們

這本書不該叫《橄欖香》,應該叫《董橋和他高雅清貴的朋友們》。


(多年來始終對董橋的文字感覺一般,看到董氏新出小說集《橄欖香》,想:買來學習一下吧,說不定人家小說寫得格外好,散文家的小說可是有仙品的。阿乙君也說了,要多讀讓自己覺得不舒服的文字。)


書一共九萬二千字,242頁,三十四個短篇小說。先來看看這些故事裡的女主人公:

《嘯月軒》,小萱,「是彈琴畫畫的閨秀」。


《一翦梅》,小梅,「那麼嫻靜那麼標緻,真是稀世的舊時代閨秀」。


《念奴嬌》,秀姨,是「那一代老民國大家閨秀」。


《無語》,雲姑是個「老派閨秀」,「一幅微微惹塵的淡彩仕女圖」。

《二小姐》,二小姐,「毛筆小楷整齊,清逸,到底是老民國閨秀」,「像章回小說里寫的女子……連舉止都像剛從庭院里月亮門走出來那麼悠閑」。


《遠山行》,艾蜜,「蘇杭一家筆庄的千金,十足章回小說里的雲含春黛,雨滴秋波」。


《平廬舊事》,田平,「一襲小鳳仙玲瓏裝扮,滿身花卉清貴得要命」,「小楷字字挺秀,格調高雅」。


《蓮房》,前邊好幾頁都沒出現閨秀兩字,我暗暗鬆口氣,結果故事結尾處他還是忍不住來一句:「畢竟是書香門第閨秀,章嬙的字漂亮極了,書也讀得好,隨隨便便一封信都流露情致。」


《瑤瑟怨》,易小棠,「大商家的乾女兒,長得漂亮,舊小說里說的弱態生嬌,秋波流慧,人間無其麗也。然後才是她的才情她的畫藝她的詩興……不脫舊中國五四女子的氣質,天生嫵媚,天生善感。」

好了,不再抄書了。這些「老民國閨秀」互換家世背景,互換生活,甚至互換丈夫,讀者也分辨不出來。好像都是同一家的姊妹,同一個閨秀培訓班的學生。男主角當然一定是「老民國文人」,文採風流,學貫中西,必在英國留學,英文精通,國語流暢,民初掌故稔熟。一本書,幾乎寫的都是同一個故事,同一對男女。


「老民國」和「英國」是兩味必備調料,不管什麼菜,都盡情地把這二料往裡一灑。董公小說中,連有點反派意味的角色都是留英的——《一翦梅》,古董店大少爺屠君來,「港大社會學學士,再到倫大讀法律」。


英文好是最基本條件,連商人也得英語好才配得上與董老師並席敘話,「一位老民國的商人,一口輕微的上海腔英語流暢得不得了」(《喜巧》),謝約雨女士「英語流暢得不得了」(《紫薇園》)。全體是「流暢得不得了」,都是新東方教出來的嗎!


老民國=英文流暢得不得了=字漂亮極了=清貴得要命=雅士。


要是不幸在內地上學,就必須得認準北大、燕京的金字招牌。南開根本不夠格提一提。《紫薇園》,「英國老師誇她學得(英語口音)正宗,她豎起大拇指說:我在北大、燕京都上過課!」(這個動作描述得生硬古怪,一點都不「閨秀」,一個大家小姐,別人誇一下口音純正,也許就是客氣客氣,笑笑默認即可,用得著還挑著大拇指——這實在是一個男子氣、江湖氣非常濃的動作,與前文交代的人物性格非常不合——急可可地顯擺自己的母校?)

他們住的宅子么,一定是世外桃源,「清雅得不得了」(《一翦梅》),幾層小樓,室名都極度地雅緻,愛晚居,小寒碧齋,荔影山房,匾額都是張大千這等人的手筆,宅子環繞蒼蘭薔薇,種花的溫室也是「莫泊桑小說里的溫室」。


毛姆出現了很多次,讀這個英國基佬的書是高雅的,符合閨秀要求的(《喜巧》中天天泡咖啡廳的夏家大小姐,讀的是毛姆《魔術師》)。


董公的男主角出場時,多半已是桑榆晚景,但他們身邊會依傍著個情人,有的是絕色的中英混血女郎(會指導愛郎練寫「印度鴻儒體」的文章),有的是絕色女大學生,有的是至交好友的絕色千金——沒錯,你沒看錯!她們全都是絕色佳人,慧且黠,韶年玉貌,瘋狂地愛著老頭子,侍奉他,聽他講課,跟他上床,磐石無轉移。


《櫻桃園》,介堂先生,七十三,「在愛丁堡莫斯科念過書,英文高雅,俄文強,法語自修修通」,有夫人,也有情人,「一本袖珍版《櫻桃園》說是俄國情人送的」。女主角胡霞則是此老至交的女兒,父母雙亡,拜介堂為師。等夫人仙逝,老人家就把這個「誼女」收了。小太太胡霞「細心伺候老師吃喝,一粒肉丁掉出盤外都逃不出她的視線」——此句甚怪。那一粒肉丁被她視線捉住,然後伊是撿起來讓老師吃了嗎?那多不衛生。是親自撿起來扔掉嗎?那好像是默默諷刺老頭子手抖往桌上掉食物似的。

一樣的梨花海棠故事,還有《嘯月軒》,「樂先生八十大壽,身邊一位姑娘步步攙扶,很體貼,很標緻」。還有《望江梅》,老先生是康拉德迷,英文字「寫得比一般英國人漂亮」,他的情人詹妮,中國江浙人,「人人說他們像一對父女」(此嫗當然也是「民國閨秀」,「國語英語都說得很漂亮,」滿臉五官長著都是工筆畫:「月眉,杏眼,櫻唇,髮髻工整,遠看近看都飄著書卷氣」,家世自然也無可挑剔,「外公早年在上海寫鴛蝴小說,父親開印刷廠印教科書」)。還有《鮑西婭》。還有《橄欖香》,一位義大利老詩人,六十五歲娶了比自己年輕三十歲的美婦,還說靠著橄欖油「我每星期還跟她行房兩次」。後來他是這麼死的:八十歲,硬要跟年輕的妻子溫存,天沒亮終於安息……(《紅拂夜奔》:「衛公死之前,還在與紅拂做愛。完事以後,衛公說:胸口悶,頭暈!說完就死了。事後紅拂對別人說:干那事時,衛公還挺行的,那桿大槍像鐵一樣硬,直撅撅像旗杆一樣,誰知他會死呢。」。。。後來紅拂留下《節烈夫人殉節語錄》,「過一會就見著李靖了。那天晚上說,歇會再干,他可別忘了。對女兒贈言:將來你嫁人,可得找個歲數小的。幹事之前一定要給他號號脈。」)


這些故事結尾多半都是老爺子掛了,小太太寫信報喪。來一段詩文,收束。


董公上歲數了,覺得烏個頭髮雪個肉和雪個頭髮烏個肉纏綿在一起,是很美的景緻——大概是推己及人。俗物如我,並不覺得秋行春令是怎麼美法,而娶了小太太又誇耀「每星期行房兩次」,力證老而彌堅,不曾誤了人家青春,這真讓人……


董氏夕陽戀還有一種模式:男主角早年相識一位「老民國閨秀」,她現今已經是中年寡婦,當然,她很有錢,怎麼有的錢呢?嫁給了富商做正房或偏房,嫁給富商之後必定遷居美國(有文化的都在英國,有錢的都在美國,此是國際共識了),富商必定早死,留下一大筆基金歸寡婦打理,做慈善事業(雲姑《無語》,詹妮《望江梅》),衣食無憂了,再來找當年老情人,舊情復熾。


對了,他們都特別有錢,爹媽留下來的。錢是一切高雅體面的保障。沒了錢,即使是四公子之一的袁寒雲,晚景也要凄涼,過個生日也只能吃蝦米皮撈麵。


《喜巧》,夏老先生,不但風趣,而且喝洋墨水。不但喝洋墨水,而且師出名門:「留英做過新實驗主義哲學家艾爾的學生」。不但師出名門,而且富貴,繼承進口西藥的家族生意。不但富貴,而且清閑,到香港當董事。家裡千金么,自然也不事生產,天天下午到咖啡廳讀小說,引得董公遐思萬千。


《蓮房》,主角章小姐,「千金小姐要什麼給什麼,從來不愁花費」。(我總覺得這句本該是貶義)


《櫻桃園》,介堂先生,「大富人家子弟,一輩子養尊處優」,到了香港什麼也不幹,坐著吃,「靠收租靠利息靠投資」,還能玩藏書玩字畫,大學請他教課都不去。


——養尊處優,我也一向覺得是貶義詞。是不是我又理解有誤?


《竹園》,男主角是隔壁鄰家公子廖雲山,「戰前去香港讀書,戰後留英讀法律」,學成回國了,也不工作,「衣食無憂,終日自在」,看到隔壁初二年級的董橋小弟弟砍竹子,立即主動請纓,「難得遇上這樣有趣的砍竹差事,他整整陪我操勞了兩天把竹林修成竹園」——其實就是實在無聊得緊,跟小孩兒玩解悶(這米蟲的女友呢,自然又是個民國閨秀,「父親跟過傅增湘,家裡一大堆藏園老人的字」——自然要表彰一下,「連孫小姐那手書法也是藏園體」)。


最讓人詫異的是這一處:《遠山行》,「遠山先生說他一生功業就是娶了一個俏老婆。我說,你這輩子沒打過工沒上過班也是功業。他笑了笑,臉上浮起三分自得的神氣。我從來不清楚他家祖上是靠哪個行業致富,有人說是靠地產,有人說是靠投資南洋橡膠園。」


我看到這兒驚住了。我不明白吃祖上掙下的老本兒有什麼好自得的,也不明白董公為什麼要說這麼……阿諛……的話——難道他是違心奉承嗎?也不是,因為上文寫得明白:「我羨慕他也敬重他」。這麼說來,他羨慕的是遠山有偌大家產供他躺著吃,還能自費印書?


——洛克菲勒在給兒子的信里說:「我們的命運由我們的行動決定,而絕非完全由我們的出身決定。一個真正快樂的人,是能夠享受他的創造的人。那些像海綿一樣,只取不予的人,只會失去快樂。我相信沒有不渴望過上快樂、生活的人,但真正懂得高貴快樂生活從何而來的人卻不多。在我看來,高貴快樂的生活,是來自高貴的品格:自立精神,看看那些贏得世人尊重的高貴的人,我們就知道自立的可貴了。受過教育,而無影響的人是一堆一文不值的垃圾。」


不多說了。


說完人物,再說「小說」。其實我覺得這本書根本不是小說集,還是散文。


董公:好啦,我給你們講篇小說吧,故事是這樣的:主角當然是我的老朋友,他可是老民國文人,留學英國,學貫中西,那種派頭那種風雅,唉喲你們是不會見過的,他的愛人呢,跟他差十幾歲二十歲,也是老民國閨秀,絕代佳人,學貫中西,那種清貴那種風雅,唉喲你們是不會見過的。那種老民國文人和老民國閨秀的雅得要命的愛情,唉喲你們是不會懂的。當然了,他們都拿我當鐵哥們兒,我們總一起吃飯喝咖啡,一起逛書店鑒賞珍版書,那種風雅,唉喲你們是不會經歷過的。這倆人啊,相愛了(其中一個死了)。好,故事講完了。他們的職業?人家是富家子弟,傳家的都是宮裡流出來的寶貝,還用得著工作?躺著吃祖上掙的家產就行啦。後來?後來沒有了啊,噯我給你們講了這麼多風雅的東西,你們還一定要聽故事啊,果然是俗物,俗物!


好吧那我再給你們來篇小說,主角當然也是我的老朋友,也是老民國文人,他的愛人,也是老民國閨秀……


誠然,董公的朋友們都是神仙人物,家裡都做著清雅生意,吃的是《浮生六記》里的蓮子湯,家裡從不鬧婆媳矛盾,沒有教育子女、贍養父母之憂,不用上菜市場買菜,不用擠公交地鐵建設社會,小孩生下來摸著琴棋書畫長大,長大都是小號的爹媽。他們生命中似乎只有一項任務就是雅雅雅(其實也有不大那麼風雅的,比如跟房東太太偷情,但是女主人處理方式雅啊——和和氣氣要收為偏房,後來還出錢養著她母子,後來兩女還處成了好朋友!你們俗人做得到嗎)……


董迷們肯定會說了,董公就是認識這麼多富家子弟、世外高人,那也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群,那也是一種生活方式,怎麼,還不許寫寫了?你個女屌絲是羨慕嫉妒眼紅酸葡萄,才會說這些話!


當然可以寫。董公的朋友確乎都是神仙人物,但一模一樣的人物,反覆講上很多遍,有什麼意思呢?亦舒寫那些白襯衣卡其褲女郎,每個故事還都稍微換個樣兒呢。


董公在序文里自述創作心路:「情節要淡,偶爾筆調太像小說還要收一收,故事太濃了擔心一媚入骨。讓『我』穿梭在故事裡扮演一個冷靜的旁觀者描述一個主角。」他大概是想以散文之淡雅,沖解小說之濃媚,雜交成新菜式,類似「茶香紅燒肉」。可這畢竟是小說集,無論多「淡」,小說的基本任務是講故事和塑造人物。董公講人物只說長得美,一筆好字一口好英文,就齊活,個性全是「清貴得要命」。 沒有善惡,沒有痛苦迷惘,沒有天人交戰,沒有故事,人也是死的,是絹人兒,沒點活人氣。


——木心也是以散文的筆寫小說,他有一篇《夏明珠》,主角跟董橋筆下人物有點像:夏明珠小姐精通英文,美貌,還是網球明星游泳健將,為有權有勢的男人做外室,後來……大夥都看過,不說了,那個故事很好,有世故,有人情。汪曾祺的《名士與狐仙》也是寫老文士跟小女子的婚姻,但讓人感動,覺得確有摯情。《陸犯焉識》也是寫留洋的「老民國文人」和「老民國閨秀」的婚姻,但寫得切實可感。


如果有那麼一位閱歷深厚的老人,覺得一生結交下不少天涯海角的朋友,都很有趣,值得寫上一寫,我期望那些故事是類似這樣的:我有一個朋友,他幼年失學,13歲就糾集一夥同伴駕船去偷養殖蚝,闖蕩舊金山海域,黑道人尊稱「牡蠣海盜王子」,15歲時就有了一個16歲的情婦。不久以後他結識了海灣巡警,又反過來當巡警,去追捕盜蚝賊。17歲他上了捕獵船,到西伯利亞去捕海豹……我還有一個朋友,是個秀美的德國女子,年輕時志願研究鳥類,二十多歲獨自駐留幾內亞叢林,後來嫁給了研究搭檔,他們的孩子就生在林中,與蜘蛛猴、鳳頭鸚鵡和當地土著人一起長大……我還有一個朋友,是個優秀的戰地攝影師,在硝煙中遇到一生所愛,她也是個堅強無畏的攝影師,兩人就此並肩戰鬥,直到某天她被流彈擊中……


另一方面,我不知道有否誤解董公的意思——他文中很多絕色的「老民國閨秀」以及洋才女,都或深或淺地愛上了他。


比如序文里的英國老朋友李儂,是名女子,「和李儂坐在她家後院喝茶……李儂怕我冷,進屋拿一方小毛毯給我披上」。這動作很曖昧。我設身處地把情景想了一下:我坐在後院跟男性朋友喝茶,我進屋拿毛毯給他披上,啊,立刻覺得這是做了對不起先生的事了。也許三十多年的老友,可以超脫性別之壑,盡情施展關愛體貼?又也許洋女與華女不同?


又如《蓮房》。「老民國閨秀」章嬙小姐與董公告別,「她依偎在我臂彎里送我到大門口……雙手使勁捏著我的手臂說:照顧好自己!那張雅緻的臉全是淚。」除非是情人分離,不然一位「閨秀」不該有這些肢體語言吧?


《鶴頂紅》更露骨地香艷:鼻如修竹唇如新月身材豐盈且通曉古玩雜項的絕代佳人龐荔,她的老師收藏的古玉,都交給她去盤。她對董公悄聲道出秘訣:我揣在懷裡日夜貼著肌膚呵護——害得董公「遐想翩躚」。故事結尾龐荔的老師差她給董公送來一枚鶴頂紅扳指。此女「凝目瞧著我低聲說:(這個扳指)終於歸你了。我呵護過!」


這話外音很明顯:此物帶著我的乳香,你收著,就當是信物,你拿回去也放在心口,就如同我倆合體了一般……


不是我非得較真,小說嘛,主人公的語言動作都是為故事和情感指向服務的。我暫時還沒想到別的法子來解釋這句「我呵護過」。


我發現一個規律,董橋的粉絲紛紛表示,讀董公美文的時候得焚一爐好香,沏一杯好茶,品一壺好酒……我想,我讀董橋讀不出滋味,可能是因為我不懂品茶,也不會喝酒。可能等我學懂那些風雅玩意兒,就讀得了董橋啦。


最後說董氏比喻句問題:


老看見這個句式,XX是XX。太直接了。他也不膩。隨便摘幾句:


明朗的天庭柔秀的下巴是早春湖濱的天荒地老。


一頭濃濃的金髮是絲綢,映著秋陽最後的霞光瀲灧如水。


眼神蕩漾的是黑森林裡的清流。


長發是烏墨,明眸是硯池,一臉胭脂暈是端溪佳石的韻致。


還有很為董迷稱道的這一句:「一株挺秀的鼻子守護溫潤的紅唇,回眸一笑頓成萬古千吻的淵藪。她的鎖骨是神鬼的雕工,神斧順勢往下勾勒一道幽谷,酥美一雙春山盈然起伏,剎那間葬送多少鐵馬金戈。」(《橄欖香》)此話是形容一位義大利女子。


且不說「萬古千吻」是多麼的彆扭。這句話美不美呢?美。裡面那些詞兒簡直耀眼生花。但它可以用來形容所有尤物,國籍都不用分,夢露,梅根福克斯,查理茲塞隆,李小璐,范冰冰,郭書瑤,蒼老師,以及晉江起點那些小說里的女主角。即插即用,誰用誰合適。沒有個性,所以它是失敗的,看完了這句,還是不知道這女人具體長什麼樣,沒法把她跟別的女人區別開來。只知道籠統一個美字。


沈從文說「要貼著寫」,董橋寫人物正相反,是「飄著寫」,玄玄虛虛的,在天上飛(其實他寫什麼都這樣)。這種美得只剩下「美」的句子,有什麼意義呢?


美人都是杏眼櫻唇星眸,所以真正的小說家才不寫那些,他們會寫美人的一點瑕疵,咬舌子,手太大了,短頭髮亂糟糟,走路有點跛……當然,董公是散文家,不能要求過苛。但這本書明明是小說集……


還有這種:「黑黑一張臉透著風霜,忠厚里藏滿孤獨的落寞」(《念奴嬌》),這種用漂亮新奇動詞的手法是極好的,同樣用法比如:鬍子里長滿故事,憨笑中埋著鄉音。


還有兩篇,有好幾行重複文字。《舒老》,講舒老的女兒舒捲,「素雅的容顏飄著幾縷風霜,配上鬢畔的垂白眼角的細紋,整個人彷彿蒼蒼樹林中一朵初凋的水仙」,緊接著一篇《舒捲》,又把同樣的外貌描寫抄了一遍,「素雅的容顏飄著幾縷風霜,配上鬢畔的垂白眼角的細紋,乍看彷彿蒼蒼樹林里一朵初凋的水仙」。這?……雖然是講同一個人,但在不同的兩篇小說中,出現一段幾乎相同的話,這也不大好吧?


連陳圓圓都懂得這個道理:詩詞文章做的好,不過是小才子,有見識有擔當,方是大才子。


觀董公曆年文字,他是被「雅」魘住了。其實「雅」只是皮相,絕非生活的真相。被這個蒙蔽,很容易沉溺到「階前看秋海棠」之類的「境界」中無法自拔。雅本不是壞事,是生活的小小藝術,但是一定得勘破它,看輕它。如果把「雅」作為終極目標,念茲在茲何日忘之,苦心經營,顧盼自雄,還要討別人一聲讚歎「您真高雅啊」,那就南轅北轍了。


以「雅」為大事,為畢生追求的人,應該看看魯迅《病後雜談》解毒:


——我曾經愛管閑事,知道過許多人,這些人物,都懷著一個大願。大願,原是每個人都有的,不過有些人卻模模糊糊,自己抓不住,說不出。他們中最特別的有兩位:一位是願天下的人都死掉,只剩下他自己和一位好看的姑娘,還有一個賣大餅的;另一位是願秋天薄暮,吐半口血,兩個侍兒扶著,懨懨的到階前去看秋海棠。這種志向,一看好像離奇,其實卻照顧得很周到。第一位姑且不談他罷,第二位的「吐半口血」,就有很大的道理。才子本多病,但要「多」,就不能重,假使一吐就是一碗或幾升,一個人的血,能有幾回好吐呢?過不幾天,就雅不下去了……我恐怕只好自己承認「俗」,因為隨手翻了一通《世說新語》,千不該萬不該的竟從「養病」想到「養病費」上去了,於是一骨碌爬起來,寫信討版稅,催稿費。寫完之後,覺得和魏晉人有點隔膜,自己想,假使此刻有阮嗣宗或陶淵明在面前出現,我們也一定談不來的……


我找出這篇文章來看「秋海棠」,正樂著,一下看到「催稿費」,一驚,也趕緊去拿自己的小賬本,一看輒心頭火起,快到年關了,那麼多處的稿費都拖著不給(編輯曾說:那是領導把上面打來的稿費扣下了,放在銀行里先吃一兩個月的利息)!趕緊寫郵件發簡訊去,挨個兒催。所以我跟董公所讚頌的「清貴得要命」的「閨秀」就更八丈遠了。


(註:這個人——幼年失學,13歲糾集一夥同伴駕船去偷養殖蚝,闖蕩舊金山海域,黑道人尊稱「牡蠣海盜王子」,15歲時有了一個16歲的情婦,養在船上。不久他結識了海灣巡警,又反過來當巡警,去追捕盜蚝賊。17歲上了捕獵船,到西伯利亞去捕海豹。。。後來的故事他差不多都寫在自己小說里了——他是傑克倫敦。我是他的粉絲。「牡蠣海盜王子」簡直帥爆啦!這才叫精彩的人生哪!躲在書齋里吃祖產鼓搗文玩么,恕我就十分的不怎麼佩服了)

董橋和他冷艷高雅清貴有錢的朋友們


您的贊是小編持續努力的最大動力,動動手指贊一下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下面的「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輕芒APP 的精彩文章:

《君士坦丁堡最後之戀》:《哈扎爾辭典》之後,帕維奇的魔性塔羅牌
中國科幻電影不乏好故事,難在視覺轉化?
我在故宮修文物,一生只為一事來
那些書兒:盤點2016年的閱讀流水賬
不能錯過 2016 年出版的這十九本設計書

TAG:輕芒APP |

您可能感興趣

董橋:字是要養的
董橋:乾乾淨淨的屠格涅夫
董橋書房剪影
董橋:小風景——林文月速寫的人物
香港作家董橋專欄文章: 懂得
董橋:最後一個關西大少 | 紀念張國榮逝世13周年
18歲題字屈原祠,23歲獲中國鋼筆書法大賽特等獎,董橋:閨秀遺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