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嬤嬤與花襲人：權力的交接與情感的替代

作者：夜何其

第二十回，李嬤嬤去寶玉屋裡，見襲人躺在炕上，沒有起來迎接她，勃然大怒，用難聽的話語罵襲人：「忘了本的小娼婦！我抬舉你起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的躺在炕上，見我來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著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聽你們的話。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這屋裡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罵得襲人哭哭啼啼。

這真是冤枉了襲人，襲人一心想留個賢良之名，小心討好著所有人，一個派出去送東西的老婆子，兩個抬花盆的小廝，都不忘給他們一筆賞錢，李嬤嬤這樣有分量的老嬤嬤，她豈敢怠慢！上一回，賈寶玉給襲人留的一碗酥酪，李嬤嬤吃了，賈寶玉剛要發怒，襲人連忙說自己不喜歡吃酥酪，讓賈寶玉給她剝風乾栗子，成功轉移了賈寶玉的憤怒。這次，她是感冒了，蒙著被子發汗，沒看見李嬤嬤進來。

再說了，襲人這麼端端正正、本本分分的好姑娘，怎麼會是狐媚子？晴雯那樣嬌俏尖利的女孩子，才是狐狸精的標準像。

李嬤嬤為啥不罵晴雯是狐媚子呢。

李嬤嬤罵襲人，這是借題發揮，她賭輸了錢，要找個人出口氣，襲人撞槍口上了。再是，她前段時間把賈寶玉的一杯茶吃了，賈寶玉發怒，把倒茶的丫頭茜雪趕了出去，這讓李嬤嬤感覺很丟面子。昨天，李嬤嬤來賈寶玉屋裡，看到一碗酥酪，以為是給她留的，丫頭們卻說，那是寶玉給襲人留的，她感覺又丟了一次面子，產生了一種「人走茶涼」的權力喪失感和「有了媳婦忘了娘」的親情失落感。

李嬤嬤出場很早，第三回，林黛玉入賈府，李嬤嬤就出場了。那時賈寶玉年齡還小，睡在賈母房中的一張大床上，晚上，李嬤嬤和襲人陪著他睡。襲人原本是賈母的丫頭，賈母見她心地純良，盡職盡責，派她侍奉賈寶玉。在此之前，賈寶玉睡覺，是李嬤嬤陪著，賈寶玉這邊的老媽媽和丫環，都要聽她指揮，物品出入，要她過目，賈寶玉何時吃飯，何時睡覺，她說了算。賈寶玉吃不完的好東西，先給她吃。她吃剩了，才給別人。

後來，賈寶玉長大了，從賈母屋裡搬了出去，晚上不必奶媽陪著睡了，李嬤嬤回到了自己的家。

書中說襲人，「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今與了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李嬤嬤的忠誠程度絲毫不亞於花襲人，她也是心中眼中，只有一個寶玉。她回到自己的家，仍心心念念於小主子賈寶玉，怕他吃不飽飯，怕他睡不好覺，三天兩頭進來絮絮叨叨地問詢。

賈寶玉漸漸跟李嬤嬤產生矛盾。矛盾的根源在於，賈寶玉已經十幾歲了，李嬤嬤還把他當幼兒園的小朋友來關照，這種關照，對一個少年看來，是羞辱。他急於想證明他已經長大，你仍把他當作是一個生活還不能自理的孩子，他不急才怪呢。

李嬤嬤沒想到這些，她只是不解，賈寶玉是吃我的奶長大的孩子，現在怎麼變心了？我吃他杯茶，他就發怒，把倒茶的茜雪趕了出去。李嬤嬤當然不願承認自己有什麼錯，也不願承認賈寶玉有什麼錯，賈寶玉有錯，是她沒教導好。她認為，這是賈寶玉身邊出現了壞人，壞人把賈寶玉教壞了。

她搬走以後，大丫頭花襲人成為賈寶玉屋裡的總管，賈寶玉身邊出現壞人，第一個可疑對象就是花襲人。那碗酥酪，越發證明了她的懷疑。酥酪這樣細軟的食物，最適合牙口不好的老年人食用，以往這是她專享，如今，賈寶玉竟留給襲人吃。這不是說，襲人已經取代了她在賈寶玉心中的位置嗎？

這個吃著她的奶長大的小主子，這麼短時間，就把她這個媽媽扔到腦後去了。

她拿起匙子吃酥酪時，丫頭們竟然喝止她「快別動」，這是把她當成了外人啊，以往，都是她喝斥丫頭們，哪有丫頭喝斥她的。

這對李嬤嬤來說是雙重打擊。她既失去了與小主子的母子之情，又失去了小主子屋裡大總管的位子。

這就讓人傷心，又賭輸了錢，就更傷心了。李嬤嬤來到賈寶玉房中，看到花襲人蒙著被子躺著，火氣瞬間上來了。

首先，她要賣賣老資本。「忘了本的娼婦，我抬舉你起來。」襲人到賈寶玉那裡工作，是賈母派去的，李嬤嬤怎麼抬舉她了？上回中，李嬤嬤說襲人是「我手裡調理出來的毛丫頭」。兩句話一對照，我們能猜出個大概，襲人去侍奉賈寶玉時，有一定工作經驗，但是，侍奉一個小主子，這是一個全新崗位，在這個新的工作崗位上，襲人是個實習生，李嬤嬤以老員工的身份指導襲人工作，算是襲人的師傅。李嬤嬤的心裡，她是襲人的師傅，她退居二線，襲人也不該僭越她。僭越她，就如篡位一般，不就是奸臣賊子嗎？

其次，她要讓襲人明白自己的身份。「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這是強調，你是賈府招聘的合同工，我是在編的老員工。我這種資深老員工，在領導面前能說上話，你得罪我，後果很嚴重——「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

把襲人拉出去配一個小子，李嬤嬤有這樣的能量嗎？當然有了。她發現襲人的工作中存在著嚴重失誤，向賈母或王夫人一彙報，賈母或王夫人一聲令下，就把襲人拉出去配小子了。

可是，襲人工作中有失誤嗎？她照顧賈寶玉之細心穩妥，一點不亞於李嬤嬤。李嬤嬤的抱怨，沒有一件是因為工作，而是因為她這個退居二線的老領導來視察工作時，新員工對她不尊重。

對賈母和王夫人來說，誰照顧好賈寶玉，誰就是好員工，襲人這麼有職業素養的好員工，王夫人恨不得她一輩子跟在兒子身邊呢，哪捨得拉出去配小子。

把襲人拉出去配小子，賈母和王夫人自然不通過。賈母和王夫不通過，李嬤嬤還敢自己把襲人拉出去怎麼的？也就是發發牢騷罷了。

李嬤嬤惹人煩，不是對賈寶玉不疼愛，而是擺不正心態。愛，不是獨佔，而是，他不能獨立時，你伸手扶持他，他能夠獨立了，你就把手慢慢鬆開，讓他去過他的生活，愛他喜歡的人。這是生命必然的交接過程。一個永遠把奶媽放在第一位的孩子，他怎麼長大？有句話說，「真正的母愛，是一場得體的退出。」父母都要從子女的生活中退出，何況是奶媽。

職場上，人走茶涼，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人走了，茶還不涼，難道讓新人喝涼茶？李嬤嬤剛工作時，有個退居二線的老員工來吆三喝五，她心裡會不鬱悶？

賈寶玉雖說天性乖僻，他的成長之路，卻是遵循著常理，先是依戀著奶媽，然後依戀著悉心照顧他生活的花姐姐，然後，依戀著靈魂上的知己林妹妹。李嬤嬤和花襲人，都是他成長過程中的落足點，他終將向著林妹妹走去，這是一個有著成熟靈魂的人的必由之路。

後來，李嬤嬤很少出場，大約她接受了她從職位到情感被花襲人代替這個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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