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王國維之死」，我們更應關心他的「人間詞話」
90年前，1927年6月2日晨，王國維先生跳進了北京頤和園的昆明湖。
死得並不好看，根據當時媒體報道：頤和園的魚藻軒前，湖水甚淺、上為細泥浮藻、王國維投入，倒插水中，故撈起時下身尚未濕。
他因何自殺，迄今仍有爭議。
次日，他的家人從其身上發現遺書，上面寫著：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
遺骸可葬清華園塋地，遺書托陳、吳二先生保管。汝兄不必奔喪，因彼不慣出門也。我雖貧無財產分文遺汝等，但能謹愼勤儉，亦不至餓死也。
遺書中所指陳、吳二先生，是陳寅恪、吳宓，均為王國維的摯友。
從「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一片蒼茫中走出，繼而生如夏花之絢爛，落英繽紛之時，卻見山依舊是山，水依舊是水。
而你獨立萬物間，也終是始於萬物而歸於萬物。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若要論詞之美，終究是繞不過王國維的《人間詞話》。
王攸欣教授曾在書中提到：「王國維寥寥幾萬字的《人間詞話》和《紅樓夢評論》比朱光潛洋洋百萬字的體系建樹在美學史上更有地位。」
世間大美揮毫潑墨，由繁入簡，在時空的棋譜上落下一子，如同清晨車鈴的一聲脆響，輕扣心弦。《人間詞話》的美，正是一種深邃而輕盈的美。
一、境界說
「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在書中首篇，王國維就提出了詩詞的美學評判標準。
這裡的「境界」，不單指作者的主觀精神或藝術造詣，更重要的是作者呈現於作品中的一種兼顧周圍環境，把詩人精神和描摹的物鏡融為一體。
「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所以，惟有作品中描寫了真景物、真情感，才能稱之為「境界」，這就是王國維評定詩詞有無境界的準繩。
所謂的真景物、真情感，實際上就是藝術作品中所描繪的真實情境和抒發的真切情感。
「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
二、「有我」與「無我」之境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即是「無我之境」。
莊子「坐忘」——「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類似於人在而魂飛，物我相融。細細品讀，會發現比起「忘我」，「無我之境」的概念是更準確且富於詩意的。
如果要找一個比較能夠接近的狀態描述這樣一種「境界」，也許是「靜心」吧，正如禪宗所講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心靜而得以忘己，遂達到「物我合一」的境界。
如同「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人早已不見蹤影，而是隨著漫天遍野的高草舞動，隨著漫步的牛羊悠然自得。
「有我之境」，帶著當事人強烈的感情。
或喜悅、或悲傷、或惆悵、或悲憫、或思念的時候，眼中景物都帶有了作者的主觀色彩。
當花瓣飄零的時候，憂傷的人品出了離別，思念的人看到了遠方的愛人，惆悵的人感受到人生的短暫。
這種帶有感情色彩的「有我之境」，是在由動到靜的過程中，慢慢展現出來的。
三、「隔」與「不隔」
《人間詞話》卷上第四十則指出「隔與不隔」之別。
所謂的「不隔」，是指詩人或詞人用描述性的語言來塑造意象，景物宛然就在眼前，境界自然浮現，渾然天成。
「隔」是指詩人或詞人通過文字的精雕細琢，反覆修飾，表達得更加含蓄委婉，讓人多一層思量。
歐陽修的《少年游》，自然清新，「語語都在目前」就是「不隔」。
綠雲雙嚲插金翹。
年紀正妖饒。
漢妃束素，小蠻垂柳，
都占洛城腰。
錦屏春過衣初減，
香雪暖凝消。
試問當筵眼波恨，
滴滴為誰嬌。
——《少年游》
而謝靈運的《登池上樓》，讀者需要先明白詞中所用的典故，才能讀懂這句話的意思，這就是「隔」。
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
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祿反窮海，卧痾對空林。
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
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
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登池上樓》
「不隔」的好處是顯而易見，自然清新，直白明了，一目了然。
而「隔」在高手的運籌帷幄中，使得作品顯得更加富有情趣，頗有味道。
《人間詞話》這本書非常薄，但卻意味深長。
當哲學與詩意相結合，迸發出的光彩讓人目不暇接，同時也展現著王國維的「境界」之美，用精鍊的語言「詞我合一」，使讀者真正從多方面去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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