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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異其人:論黃庭堅其人其書

原標題:書異其人:論黃庭堅其人其書



引子


在中國書法批評史上,長期以來存在著「書如其人」之說,至今也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經典詞語。綜觀書法史上的書家,有不少書法大家並不「書如其人」,如黃庭堅(字魯直,號山谷)便是一個典型的代表者,首先讓來看一則蘇東坡《跋魯直為王晉卿小書爾雅》的評論:


魯直以平等觀作欹斜字;以真實象出遊戲法,以磊落人書細碎事,可謂三反。[i]

由此可知,蘇東坡早就對自己的門人黃庭堅提出了人書「三反」之論,之後清人馮武《書法正傳》也論黃氏「書瘦勁波峭,磊落不猶人」[ii],但都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現在我們將東坡評論作為主要線索,來探討研究山谷「書異其人」的具體表現。



一、以平等觀作欹斜字


黃庭堅出生於名門望族,《宋史》載其:「幼驚悟,讀書數過輒成誦。舅李常過其家,取架上書問之,無不通,常驚,以為一日千里。舉進士,調葉縣尉。熙寧初,舉四京學官,第文為優教授北京國子監。留守文彥博才之,留再任。蘇軾嘗見其詩文,以為超逸絕塵,獨立萬物之表,世久無此作,由是名聲始震。」[iii]黃庭堅二十三歲便進士及第走入仕途,且薦舉連任國子監教授,得到了文彥博、蘇東坡的賞識,名聲大振。「(蘇)軾為(皇帝)侍從時,舉以自代,其詞有『瑰偉之文,妙絕當世;孝友之行,追配古人』之語,其重之者如此。」[iv]可謂山谷是一個早年得志「超逸絕塵,獨立萬物之表」的天才人物。宋時黨爭激烈,正直不阿之人多有災難,黃庭堅也難以避免。其中遭到了兩次沉重打擊,一次是紹聖二年正月(51歲),因預修《神宗實錄》,遭到章惇、蔡卞等人讒毀,由鄂州太守貶謫入蜀為涪州別駕,黔州安置;二是因撰寫《承天院塔記》被趙挺之、陳舉讒毀,於崇寧二年十一月(59歲)被除籍羈管於宜州。山谷對於坎坷的人生仕途,始終能以平常心視之。《宋史》記曰:「庭堅泊然,不以遷謫介意。蜀士慕,從之游,講學不倦,凡經指點,下筆皆可觀。」[v]山谷在被貶謫自身難保的情況下,還能講學施教從游者眾多,表現出了其平靜的心態及巨大的人格魅力。最為殘酷的是其晚年除名隸管宜州,「攜家南貶泊於零陵,獨赴貶所。有甿某氏館之,太守望執政風,抵之罪;有浮屠某氏館之,又抵之罪;有逆旅某氏館之,又抵之罪。遂館於戌樓,曰小南門者,蓋圄而欲饑寒之也。居三年,上雨旁風,人不堪其憂,先生終日讀書賦詩,舉酒浩歌。」[vi]山谷在《跋資深書卷》時也曾將當時境況作了記載:「崇寧三年十一月,余謫處宜州半載矣,官司謂余不當居關城中,乃以是月甲戌抱被入宿子城南予所,僦舍喧寂齋。雖上雨旁風,無有蓋障,市聲喧憒,人以為不堪其憂。余以為,家本農桑,使不從進士,則田中廬舍,如是又可不堪其憂乎?即設卧榻,焚香而坐,與西鄰屠牛之機相直。為資深書此卷,實用三錢買雞毛筆書。」[vii]大丈夫有力不能報效國家,有德不能行使於世,有才不能授之於眾,就是最痛苦不過的了。但山谷面對於饑寒交迫、官吏非禮、友朋迴避、簞食瓢飲一如既往,詩書作伴不改其樂,可謂是真大丈夫之本色也。故宋人張守跋山谷書曰:「山谷老人謫居戎僰,而家書周諄,無一點悲憂憤嫉之氣,視禍福寵辱,如浮雲去來,何系欣戚。世之淺丈夫,臨小得失,意色俱變,一罹禍辱,不怨天尤人,則哀呼求免矣。使見此書,亦可少愧也。」[viii] 其中「視禍福寵辱,如浮雲去來」的這種精神,正是山谷處世「平常觀」的真實寫照。


「平等觀」是指黃庭堅為人處事不激不勵平和同等的觀點,但他在書法上的表現卻反其道而行之,創造出了歷史上難與其相提並論的欹斜字。且書論家們對山谷書法的評論:


書學莫盛於唐,然人各以其所長自見,而漢魏之楷法遂廢。入本朝來,名勝相傳,亦不過以唐人為法。至於黃、米而欹傾側媚,狂怪怒張之勢極矣。(朱熹《朱文公文集》)[ix]


山穀草聖,……大都以側險為勢,以橫逸為功。老骨顛態,種種槎出。(釋居簡《北磵文集》)[x]


山谷老人得筆於《痤鶴銘》,又參以楊凝式骨力,其欹側之勢,正欲破俗書姿媚。(《硯山齋雜記》)[xi]


石室先生以書法畫竹,山谷道人以畫竹法作書,其風枝雨葉,則偃蹇奇斜,疏棱勁節,則亭亭直上。(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xii]


(袁桷云:)山谷善論書,以側筆取妍為病,然或議者猶以是病之。(孫鳳《孫氏書畫鈔》)[xiii]

宋稱四家,君謨安勁,紹彭和靜,黃、米復出,意態更新,而偏斜拖沓,宋亦遂亡。(康有為《廣藝舟雙楫》)[xiv]  以上各家評論評論山谷書法時,分別運用了「欹傾側媚」、「側險為勢」、「欹側之勢」、「側筆取妍」、「偏斜」等詞語進行表述,充分說明 「欹」 、「側」是山谷書法上的一個重要特徵。


後之學者,也多著眼於此,如鄭板橋云:「學山谷書,飄飄有欹側之勢,風乎云乎,玉條瘦乎。[xv]山谷書法行書得之於《痤鶴銘》,從線條的質感上看藏鋒中行暗合頗多,從用筆方向上來看則大相徑庭。《痤鶴銘》的筆法基本上是橫平豎直,給人以四平八穩的感覺,山谷之書則大膽的將橫畫向右上方取勢的角度極力加大,為了使筆畫間的對比、穿插不孤立,又將諸多本來應該由右上向左下弧線運筆的撇,變成帶有向下取勢的直線或反撇,同時將豎畫盡量向右下方取勢,從而得到斜斜得正的效果,建立起了山谷行書最具特色的結構要素。


觀察山谷行書《牛口庄題名卷》的「年」、「平」、「牛」等字,便會得到充分證明。(圖一)以橫豎交叉為主的字,傳統處理多橫之字方法是短橫可有一定斜度,而長橫則要平整,甚至使長橫畫中上凸而收筆下壓,以取得字體安穩。山谷則反其道而行之,短橫較斜,長橫則大斜,其向右上取勢一般在三十度左右,在特殊字中有時傾斜更大,故而形成了以「斜險」為特徵的書法新樣式,醒目刺激風格別具,為創造山谷書法體系,找到了個性化語言。



二、以真實象出遊戲法


山谷處世特重「孝友」,《宋史》云:「庭堅性篤孝,母病彌年,晝夜視顏色,衣不角帶。及亡,廬墓下,哀毀得疾幾殆。」[xvi]為人耿直忠誠,為官清正廉潔,遇事直言敢作敢為,從不講求妥協迴避,便是他的又一大特色。徐岱謂其「孝友忠信之德出於本性,不以險夷;始終不渝聖賢之道」[xvii],可謂確切。哲宗立,四十一歲的黃庭堅從知太和縣任上召為校書郎,為《神宗實錄》檢討官,《實錄》成,擢起居舍人。繼為秘書丞,提點明道宮,兼國史編修官。紹聖初,出知宣州、鄂州。時「章惇、蔡卞與其黨論《實錄》多誣,俾前史官分居畿邑以等問,摘千餘條示之,謂為無驗證。既而院吏考閱,悉有據依,所余才三十二事。庭堅書『用鐵龍爪治河,有同兒戲。』至是首問焉。對曰:『庭堅時官北都,嘗親見之,真兒戲耳。』凡有問,皆直辭以對,聞者壯之。」[xviii]面對黨爭排除異己行為,眾史官恐慌不安,謀為自保。「獨魯直隨為報,弗隱弗懼,一時栗然,知其非儒生文士而已也。」[xix]山谷從容不迫實事求是的回答各種提問,特別是關於朝廷「用鐵龍爪治河,有同兒戲」評述,直言不諱,並以「親見」證明,權臣氣急敗壞,皇帝大怒,謂「庭堅供答尤不遜」[xx]。表現出了實事求是不苟生偷安的英雄氣概。


朱熹還記載了黃庭堅在纂修《實錄》中一件鮮為人知的事情:「紹聖中史禍,諸公置對之辭,今皆不見於文集,獨嘗於蘇魏公家得陸左丞畫一數條,皆詆元祐語也。其間記黃太史欲書王荊公勿令上知之帖,而己力阻之,黃公爭辯甚苦,至曰:『審如公意,則此為佞史矣。』是時陸為官長,以是其事竟不得書,而黃公猶不免於後咎。然而後此又數十年,乃復賴彼之言,而事之本末因得盡傳於世,是亦有天意矣。」[xxi]《實錄》原則上要實事求是的記載所有朝廷重要事件,但由於皇帝之尊及朝廷權臣之勢,董狐之筆難以實施。山谷對王安石一件不準告知皇帝而自行其事的行文,堅持要書於《實錄》,而當時王安石的門人陸佃,以禮部侍郎職位負責《實錄》纂修,極力阻撓,山谷雖以「佞史」爭辯,終以官小權微不得實施。後來朱熹對山谷此舉,大為讚賞,認為陸氏記錄此事原本取悅安石,而山谷以「佞史」爭辯之舉卻賴以流傳,當屬「天意」,耐人尋味。


山谷與官僚世人交往不卑不亢,對於民間疾苦下筆直書。山谷五十八「得知泰州。至之九日罷,主管玉龍觀。自涪歸,道出江陵,作《承天院塔記》,其略云:『儒者嘗論一佛寺之費,蓋中民萬家之產,實生民谷帛之蠹,雖余亦謂之然。然自省事以來,觀天下財力屈竭之端,國家無大軍旅勤民丁賦之政,則蝗旱水溢,或疾疫連數十州,此蓋生人之共業,盈虛有數,非人力所能言者。』文成,府帥馬瑊飯諸部使者,於塔下環視先生書,碑尾但書作記者黃某,立石者馬某而已。時閩人陳舉,自台出漕,先生未嘗與交也,舉與李植林虞相顧,前請曰:『某等願託名不朽。』先生不答舉,由此憾之。知先生與挺之有怨,挺之執政,遂以墨本上之,誣以幸災謗國。其文初無幸謗之意,遂除名,羈管宜州。」[xxii]山谷撰《承天院塔記》無意誹謗朝廷,只是記了一些朝廷政治狀況及當時民眾苦難實情,這為小人們誹謗山谷留下把柄。當趨名之徒陳舉希望在碑石「託名不朽」遭到白眼後,惱羞成怒獻讒於朝廷執政趙挺之。先時山谷曾知太和縣,「移監德州德平鎮,時趙挺之倅德州,挺之希合提舉官,意欲行市易法。先生以鎮小,不堪誅求,若行市易必致星散。」[xxiii]山谷的不合作,由此得罪趙氏。元祐三年,山谷為秘書省著作佐郎,兼史局。正月時值大比,東坡知貢舉,山谷為參詳,繼之山谷被擢為秘書省著作郎。時趙挺之為御史,上奏不妥,「五月詔,新除著作郎黃庭堅依舊著作佐郎。」[xxiv]怨恨不斷加深。崇寧三年,趙挺之為朝廷權臣,借陳舉讒報,又得到了公報私仇的機會,以山谷「幸災謗國」罪名,除名編隸宜州,成為英雄末路。從而可以看出,山谷的仕途不暢雖與黨錮有關,但被貶謫的把柄多原為人處世胸無顧忌坦蕩耿直,這正是君子與小人區別的重要標誌之一。


山谷書法與其為人處世的實在作風大相徑庭,追求獨出心裁,東坡以「遊戲法」論之,非常確切。所謂「遊戲」,是指衝破規矩自我做古偏激極端的書法創作特色。在代表宋朝書法的蘇、米、薛、蔡等大家中,沒人能象山谷書法那樣自我作古面貌一新者。其師古人不被古人所囿,比其他書家在探索的路途中走的更遠、更加藝術化。人們皆謂其行書得之於《瘞鶴銘》及顏書,但從神情面貌及體勢形態上已完全脫去母體的影響,以嶄新的風采獨立於世:波瀾壯闊的行筆,危松掛壁的結構,仙風道骨的意態,無不蘊涵著無限生機情趣。其草書借鑒於顛旭、狂素,但皆能脫胎換骨獨闢蹊徑自成體系:以緩慢的筆調流淌出激蕩的線條,以欹側聚散的布白展現龍飛鳳舞的體勢,以點畫狼籍的情調構成天女散花的章法,無不透露出作者輕鬆有味的「遊戲」心理。


山谷在書法上的「遊戲」心理,是其才情的表現,並非是其本分宗旨所在。故而與其言論行動,自然會產生不少不相合處。如山谷論書大都強調規矩,宋汪應辰《跋山谷帖》云:「余所視山谷翰墨,大抵誨人以規矩,非物為說詩而發也。」[xxv]但是其書少有礙於規矩者。再如明楊慎《書品》載:「山谷一帖云:『少時喜作草書,初不師古人,但管中窺豹,稍稍推類為之,方事急時,便以意成。久之,或不自識也。』余謂山谷豈杜撰者,蓋自掊擊以教人耳。」[xxvi]山谷學草不師古人,不重規矩信筆為之,以致書久自不能識,此並不奇怪,如銳意創新者的王鐸等人也曾發生過如此情況。大草難在無拘無束隨心所欲,有物橫於胸中,便不能盡意也。當然功力才情由此可以體現的淋漓盡致:功力勝才情者,則如帶著枷鎖跳舞,神情沮喪;勝情勝功力者,則如野僧使法,真假參半;只有才情功力俱勝者,才能心手雙暢遊刃有餘,如天馬行空獨往獨來。視山穀草書,應屬才情勝功力而向天馬行空靠近者。其作品中出現微少的敗筆敗字是可以理解的,如自書不識便是草理盡失的敗字所致,楊慎從維護山谷聲譽的角度出發,認為山谷以此來諷勸後學,顯然難得真諦。楊氏雖才華橫溢,但並不深識草書精神。

山谷書法因不囿於規矩的創作,也遭到了不少人的規勸和批評。如有師友之誼的蘇軾《東坡題跋》中有《跋黃山穀草書》云:「草書只要有筆,霍去病所謂不至學兵法者為過之。魯直書、去病穿牆蹋鞠,此正不學古兵法之過也。學即不是,不學亦不可。」[xxvii]東坡將魯直書和去病穿牆蹋鞠,皆認為是不學之過,顯然是批評山谷之草書少古法,但東坡並沒有完全否定之,而是用「學不是,不學亦不是」來概括,其中頗具深意。蘇坡在另一則《跋山穀草書》中,重申這個觀點:「曇秀來海上見東坡,出黔安居士草書一軸,問此書如何,坡答云:張融有言:『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吾於黔安亦云,他日黔安當捧腹軒渠也。」[xxviii]案,張融南朝人,官於齊,《南史》載:「融善草書,常自美其能。帝曰:『卿書殊有骨力,但恨無二王法。』答曰:『非恨臣無二王法,亦恨二王無臣法。』」[xxix]蘇軾以山谷比作張融,褒貶盡在其中。張融常以草書美其能,當齊帝以其「無二王法」為憾,而張融則「亦恨二王無臣法」以對,可謂驚世駭俗之舉,表現出了張融高傲不羈的性情和不俯仰於人的決心,但最終以世人不加關注而後世名淡。東坡在此可能一方面對山谷的創新精神所感動,另一方面也為山谷之草書能否征服世人得以認可流傳擔心。從草書的發展史上看,小草是突破章草而成,而大草又是突破小草創立,以後者視前者,多失古法,恰又是創新。事實證明,山谷不是張融,其遊戲之筆創造出了新的遊戲規則,而世人為他的新大草體系而振臂歡呼,從此在大草史上,出現了張旭、懷素、山谷三足鼎立的局面。



三、以磊落人書細碎事


山谷為人光明正大,為官清正為人耿直,胸中洒脫磊落,毫無隱晦之事可言。其在學術上,不強分門派,當時「蘇(軾)程(顥)學術不同,其徒互相攻詆,先生獨超然其間,無一語黨同。」[1]胸懷寬廣光明磊落於此可見一斑。其在仕途上雖屢遭挫折,但絲毫未動搖其君子之心。宋人度正《書山谷手帖後》云:「山谷謂濂溪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延平以為善形容有道者氣象。又謂其學者曰:『宜常存此於胸中,以自涵養。』又曰:『應事接物,胸中無滯礙,方是灑落。』學者至於是,將無入而不自得矣。方凶京得志,痛斥元祐諸人,生者遠竄,死者迫削,搢紳之禍酷矣。山谷於是移書其家如平日,豈胸中灑落人固自爾耶?」[2]山谷以理學大師周敦頤(號濂溪)為榜樣,始終保持胸中無滯礙,故而雖身處逆境而洒脫磊落之風不改。徐岱《山谷集·序》謂其「不獨巋然於元祐之傑而已,其平生之節,雖流落窮荒,終身自若,非大賢而能爾。」[3]並非溢美之論也。


磊落人性情豪放,做事往往不拘小節,而山谷這個磊落人在書法上是頗注重細微之處的,故東坡謂其書「細碎」。所謂細,是說山谷之書細瘦為主要特徵,由於細瘦則顯得玲瓏秀氣,則與山谷大智若愚頗具廟堂恢宏氣度之性情判若兩人。清人王澍《跋宋黃庭堅〈夷齊廟碑〉》曰:「山谷此碑出自褚中令,亦己開徽廟瘦金之先,世人見此書未有信其為山谷者,古人伎倆不可意度類如此。」[4]《夷齊廟碑》(圖二)書於元祐六年,時山谷四十七歲,離去世十四年,正是風格形成的壯年之筆。其纖細的線條,竹節般的誇張起筆,難以相信出自豪傑氣度的山谷之手,故王澍以「古人伎倆不可意度」表示疑惑不解,顯然他是深浸於「書如其人」的理論中難以解脫所致。綜觀山谷真、行、草諸書體,細瘦是其在筆畫上所表現出的又一顯著特點,與其師東坡厚重肥壯曾被人譏為「墨豬」的書法,產生了強烈對比。世人盛傳:「東坡與山谷論書。東坡曰:『魯直近字雖清勁,而筆勢有時太瘦,幾如樹梢掛蛇。』山谷曰:『公之字固不敢輕議,然間覺褊淺,亦甚似石壓蝦蟆。』二公大笑,以為深中其病。」[5]如果二公真有此評,確屬佳話,若後人編撰,亦應是識書者對二公書法形態的形象化總結。瘦而細,細而秀,秀則精,這是一個不可抗拒的規律,因此說周必大謂山谷「筆法娟秀」並非沒有道理。


所謂碎,體現在山谷書法方面可分為兩種情況,一是書寫點畫多隻離,二是在章法上的狼籍錯綜。其在點畫上的只離破碎,則充分的表現在對於點的運用。一般行草書都對點畫概括書寫,縱勢的三點水旁則加以連筆豎代之,火底、心底眾點用一橫代之,以求書寫簡便連貫和結字的整體性。山谷行書,對點情由獨衷,凡字中有點,則要以的圓點表現之,不但不用其它筆畫概括,而且還將在楷書中就存在的點中的用於連屬的飾筆去掉,以求其獨立的美感。如三點水的末點,為了與右邊的結構單位呼應而出鋒為挑筆,但在山谷行書中盡將刪除,潔凈如豆,故袁文《甕牖閑評》對此特別注意:「本朝獨黃太史三點多不作挑起,其便更遒麗,一代奇書也。」 [6]其它如系下三點、火字底四點、雨頭對四點等,大都各點獨立,筆筆圓整,不相連屬,非常醒目,造成了特強的視覺效果。二是將其它筆畫化為點,如流的後三筆,將撇、豎、豎彎鉤化為三點;亦的後四筆化為四點;廖的最後三撇化為三點;凡日、月、目等偏旁的內部短橫,皆化為右下取勢的點;辶的起筆冠之兩點等,且將眾多的點大都右下取勢排列,形成強烈的形式感和視覺衝擊力。


至於山谷在草書中對點的運用,那就更為神奇多變美不勝收。其在草書中盡量保持行書中點的運用,如三點水法同行書;草法中「上」、「下」、「不」「北」等字是用點連屬而成,而山谷全改為用獨立的點組成;另外在不違背草法的大原則下,還大膽的改造草書的結構規則,如「流」左邊三點水如行書,右邊用「不」形化為草書的四點;「著」字起筆成為橫列兩點,繼之縱排兩點;「草」頭多用橫排形態不一的四點為之。除此之外,運用兩個縱排點代表重複上邊之字時,山谷也將其藝術化,如在其書李白《憶舊遊》中「迢迢訪仙城」迢字的重複用獨立縱排的兩點代替,同樣成為點綴章法的點畫;更奇物的是,在其草書《諸上座帖》中有「祖師道:不是風動幡動,風動幡動者心動」句,山谷在書寫時,將「風動幡動」的上下重複,運用了四個點加以代替,左兩右兩相對出現,如同星斗十分有趣,在行氣章法上充當了極具風采的字的作用,可謂匠心獨具(圖三)。總之,山穀草書中的點,成為其裝飾字形調整結構點綴章法的珍珠,因此觀山穀草書,如同夜觀蒼穹,只見滿天星斗,熠熠閃光,風起雲湧,難遮其輝。金人王若虛《滹南遺老集》記山谷與弟幼安論書云:「老夫之書,本無法也。但觀世間萬物,如蚊蚋聚散。」[7]「蚊蚋聚散」確如山穀草書點畫在筆底紙上的呈現,看來在草書創作上,大自然給予作者的啟示是非常重要的,但只有情才功力皆高超的書家,才能達到這技進入道的境界。


筆畫的細勁,行氣的錯落,眾點的出現,大概此便是東坡謂山谷「以磊落人書細碎事」的依據吧?以愚所見,在山谷書法中,與其磊落的個性不相稱的因素還有兩個:一是過份強調一波三折的行筆。山谷在行、草書用筆上,行書一改前人作風,強調毛筆在點畫中的遊動作用,故使筆畫出現的諸多波濤形象。《山谷題跋》對此有所表述:「山谷在黔中時,字多隨意曲折,意到筆不到。及來僰道,舟中觀長年盪槳,群丁撥棹,乃覺少進,意之所到,輒能用筆。」[8]從而知道,山谷原先的行筆多曲折是對古人所書諸如《瘞鶴銘》等筆法的理解誇大,而後來真正讓他能回歸自然的是觀長年盪槳,槳在水中撥動及船後形成的自然波痕,山谷將其融化於筆法之中,意之所到,無不稱心。但人為的彎彎曲曲的行筆,總有一種壓抑的感覺,與「未嘗有一事橫於胸中,……亦不計工拙」的書法境界有一定距離。清人王澍《虛舟題跋》有「山谷老人書多戰掣,筆亦甚有習氣」[9]之論,也是說其風格與「磊落」有別。再者其大撇大捺筆畫,也使人感到不能磊落。項穆《書法雅言》云:「魯直雖知執筆,而伸腳掛手,體格掃地矣。」[10]其中「伸腳掛手」當對大撇大捺而言。安世鳳《墨林快事》亦云:「嘗見山谷老人作字沓拖,彼蓋自詫為前無古人,人亦推其自出機杼,以致後人之慕者日趨惡札。」[11]安氏所謂「沓拖」,也是針對其大撇大捺而論。明人復古,書法崇尚晉、唐,對於宋人新法多加貶低,山谷之書新樣尤多,遭受批評不足為怪,但人們提出的「伸腳掛手」、「沓拖」,是對其用筆點畫的過份誇張頗為反感,可以理解。藝術中的特點與缺點為孿生姐妹,是統一體中矛盾的兩方面,若沒有了缺點,特點也將隨著消失,這樣的藝術人們又會感到乏味。《漫叟詩話》載:「山谷晚年,草字高出古人,余嘗收得草書陶淵明『結廬在人境』一篇,紙尾復作行書小字跋之云:『往時作草,殊不稱意,人甚大愛之,惟錢穆父、蘇子瞻以為筆俗,予心知其然,而不能改。數年,百憂所集,不復玩思於筆墨,試以作草,乃能蟬蛻於塵埃之外,然自此人當不愛耳。』」[12]當山谷波瀾壯闊的草書被世人接受後,人們自然會對其提出一些不同的見解,但山谷晚年草書爐火純青返樸歸真時,特點和缺點逐漸減弱,反而引不起人們的興趣,這是一個頗為令人深思的問題。



餘論

從上面的分析研究可以證明,山谷的為人與其書法的風格產生出巨大的反差,是「書異其人」的代表性人物,這便為書壇上的「書如其人」論,提出了一個嚴峻的課題。實際上世間事物千變萬化,難以一概而論,否則便會犯惟心主義錯誤。應該承認人性是多面性,每個人身上都存在著諸多對矛盾而又同處於統一體中,諸如善惡、忠奸、好惡、親疏、公私、靜燥、急緩、新舊等,它們在不同時期、不同環境及對待不同的人物事件上,一個人很可能會用絕然不同的兩種表現形式,為人是這樣,為藝更是如此,且可塑性更強。以戲典為例,一個男演員,可以扮演性格不一的各種老生,甚至可以反竄小生、花臉,皆可栩栩如生。最有意思的是京劇四大名旦皆為性別相反的男士所佔,當然有名的女老生女花臉也不少見。由此可知人的藝術潛力非常大,即可以順性情而為,也可以逆性情而作,只要才氣十足方法正確功夫到家,便可取得成就。另外,在一個人所擅長的眾多藝術中,情況亦不相同,之間的差別可能很大。以山谷而論,其在書法上有非常強的創新慾望,而其創立的「江西詩派」,主要綱領則是「無一字無來處」[13],與書法的創作意識距離較大。這是一個人本身這個矛盾對立統一體可多維發展的緣故造成的,了解於此,藝術研究才能不走入歧途。


注釋:


[i] 蘇軾:《東坡題跋》,《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版,第632頁。


[ii] 《中國書畫全書》第九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版,第854頁。


[iii] 《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486頁。


[iv] 《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486頁。


[v] 《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486頁。


[vi] 《山谷先生別傳》,《黃庭堅書法史料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4頁。


[vii] 《山谷年譜》卷三十,四庫本。

[viii] 水賚佑編:《黃庭堅書法史料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197頁。


[ix] 朱熹:《朱文公文集》卷八十二,四庫本。


[x] 《墨跡大觀·黃庭堅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91年版,第171頁。


[xi] 水賚佑編:《黃庭堅書法史料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137頁。


[xii] 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三十,四庫本。


[xiii] 水賚佑編:《黃庭堅書法史料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281頁。


[xiv] 康有為:《廣藝舟雙楫》,中國書店,1983年藝林名著叢刊版,第14頁。


[xv] 水賚佑編:《黃庭堅書法史料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156頁。


[xvi] 《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486頁。


[xvii] 《山谷集·序》,四庫本。

[xviii] 《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486頁。


[xix] 朱熹:《朱文公文集》卷八十四,四庫本。


[xx] 《山谷年譜》卷二十三,四庫本。


[xxi] 朱熹《朱文公文集》卷八十四,四庫本。


[xxii] 《山谷先生別傳》,《黃庭堅書法史料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4頁。


[xxiii] 《山谷先生別傳》,《黃庭堅書法史料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3頁。


[xxiv] 《山谷年譜》卷二十三,四庫本。


[xxv] 水賚佑編:《黃庭堅書法史料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200頁。


[xxvi] 《中國書畫全書》第三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版,第812頁。


[xxvii] 《中國書畫全書》第三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版,第632頁。案,此則有將魯直書點為句號者,如此則上者為山谷所言,從語句推敲,東坡將魯直書與去病蹋鞠並論,特此說明之。

[xxviii] 《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版,第634頁。


[xxix] 《南史》卷三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參考文獻:


[1] 《山谷先生別傳》,《黃庭堅書法史料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5頁。


[2] 水賚佑編:《黃庭堅書法史料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223頁。


[3] 《山谷集·序》,四庫本。


[4] 《中國書畫全書》第九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版,第819頁。


[5] 曾敏行《獨醒雜誌》卷三,刻本。


[6] 水賚佑編:《黃庭堅書法史料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133頁。


[7] 水賚佑編:《黃庭堅書法史料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139頁。

[8] 黃庭堅:《山谷題跋》,上海遠東出版社,1999年版,第256頁。按,


[9] 《中國書畫全書》第八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版,第828頁。


[10] 《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81年版,第533頁。


[11] 水賚佑編:《黃庭堅書法史料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151頁。


[12] 水賚佑編:《黃庭堅書法史料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600頁。


[13] 黃庭堅《山谷集》卷十九《答洪駒父書》,四庫本。

作者:張金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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