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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約瑟之問:中國歷史上最大的謎題

原標題:李約瑟之問:中國歷史上最大的謎題



被中國人誤讀的李約瑟


──紀念李約瑟誕辰一百周年


摘 要:

關於李約瑟,多年來媒體宣傳給公眾造成的印象和觀念並不正確,至少很不全面。 我們希望從李約瑟那裡得到的東西,很可能並不是李約瑟打算給我們的。我們甚至有意無意地誤讀了李約瑟的學術意義。


關鍵詞:媒體 李約瑟 誤讀 偽問題


一、經媒體過濾的李約瑟


由於多年來大眾傳媒的作用,李約瑟成了"中國科學史"的同義語。至少在大眾心目中是如 此。


通常,大眾心目中的李約瑟,首先是"中國人民的偉大朋友",因為他主編的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為我國的科學文化作了極好的宣揚",[1]為中國人爭了光。這部巨著新近的"精彩的提煉",則是R.K.G.坦普爾的《中國:發明與發現的國度》──由國內專家推薦給"廣大青 少年讀者"的一部普及讀物,其中共舉出了100個"中國的世界第一",以至於可以得出驚人的結論:"近代世界賴以建立的種種基本發明和發現,可能有一半以上源於中國。"[2]


由於中國至少一個多世紀以來一致處在貧窮落後的狀態中,科學技術的落後尤其明顯,公眾 已經失去了漢唐盛世的坦蕩、自信心態。因此這些"世界第一"立刻被用來"提高民族自尊心、 樹立民族自信心"。從李約瑟的研究工作被介紹進來的一開始,就是按這樣的邏輯來認識的:李 約瑟作為一個外國人,為我們中國人說了話,說我們中國了不起,所以他是中國人民的偉大朋友。


自1954年他出版《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一卷《總論》,此後約二十年,正是中國在世界政治 中非常孤立的年代。在這樣的年代裡,有李約瑟這樣一位西方成名學者一卷卷不斷地編寫、出版 弘揚中國文化的巨著;更何況他還為中英友好和交往而奔走,甚至為證明美軍在朝鮮和中國東北使用細菌武器而奔走,這當然令中國人非常感激,或者可以說是感激涕零。正如魯桂珍在《李約 瑟小傳》中所說:"當時中國多麼需要有人支持,而李約瑟大膽給予了支持。"[3]


媒體描述給公眾的李約瑟,影響了公眾心目中的中國科學史。   在許多公眾心目中,中國科學史,就是搜尋、列舉中國歷史上各種發明、成就的,是尋找"中國的世界第一"的。或者乾脆一句話:中國科學史研究的目的就是進行愛國主義教育。這種觀點一度深入人心,幾乎成為普遍的共識。


大眾心目中的中國科學史又影響了對中國科學史的研究取向。   科學史研究到底該不該以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為目的,十幾年前國內科學史界曾在一些會議上 爆發過激烈爭論。[4]當時肯定的觀點佔據主流地位,只有一些年青人勇敢地對此表示了懷疑和否定。到今天,情形當然大有進步,相當多的學者已經認識到,科學史和其它科學學科一樣,只能 是實事求是的、沒有階級性的、不存在政治立場的學術研究。不過,缺乏這種認識的人士無疑還有很多。


最後,還有書名問題。李約瑟的巨著本名《中國的科學與文明》(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這既切合其內容,立意也好;但他請冀朝鼎題署的中文書名作《中國科學技術史》, 結果國內就通用後一書名。其實後一書名並不能完全反映書中的內容,因為李約瑟在他的研究中, 雖以中國古代的科學技術為主要對象,但他確實能保持對中國古代整個文明的觀照,而這一點正是國內科技史研究的薄弱之處。關於這個書名,還有別的故事,說法各不相同。我們這裡關心的是取名背後的觀念──我們之所以歡迎這個狹義的書名,難道沒有想把可能涉及意識形態的含義"過濾"掉的潛意識嗎?


二、李約瑟與西方科學史家


對國內大部分公眾而言,多年來媒體反覆宣傳的結果,給他們造成了這樣一個概念:李約瑟是國際科學史界的代表人物。這個概念其實有很大偏差。


和現今充斥在大眾媒體中的往往片面和過甚其詞的描述相比,真正的持平之論出自李約瑟身邊最親近的人。魯桂珍的《李約瑟小傳》無疑是一本非常客觀、全面的作品,魯桂珍在其中坦言:李約瑟並不是一位職業漢學家,也不是一位歷史學家。他不曾受過學校的漢語和科學史的正規教育。[5]


實際上他根本沒有正式聽課學過科學史,只是在埋頭實驗工作之餘,順便涉獵而已。[6] 正因為如此,在西方"正統"科學史家──從"科學史之父"喬治·薩頓(George Sarton)一脈承傳──中的某些人看來,李約瑟不是"科班出身",而是"半路出家"的,還不能算是他們"圈子"中人,只能算是"票友",至多只是"名票"而已。所以在西方科學史界,對李約瑟不那麼 尊敬的也大有人在。現任李約瑟研究所所長何丙郁舉過這樣一個例子:


普林斯頓大學著名的科學史教授Charles Gillespie,是李約瑟的學術敵人,他說:"我不懂中文,也不懂中國史,也不是科學家,可是我知道,凡是用馬克思主義做為研究的出發點的書,其結論都是不可靠的。李約瑟是以馬克思主義作為出發點,所以他的論點也不可靠,我不必看他的書了。"[7]這樣的事例通常也是中國人所不樂意看到的。


另一個突出的例子是美國的席文(Nathan Sivin)。席文很長時間以來就是"李約瑟過時論" 的積極鼓吹者。例如,1999年8月在新加坡開第九屆國際東亞科學史會議,休息時我和他閑聊,他又提起這一話頭,說是"你們現在再讀李約瑟的書已經沒有意思了,李約瑟的書早已過時了"。當我委婉地告訴他,中國同行都認為他的文章很難讀懂──即使翻譯成了中文仍然如此,他似乎頗感意外,但接著就說:"至少不會比李約瑟的書更難懂吧?"我說我們的感覺恰恰相反。他沉吟了一會兒,斷然說道:"那一定是翻譯的問題!"──其自信有如此者。


在西方,對中國古代文明史、科學史感興趣的人,以研究中國古代文明史、科學史為職業的人,都還有許多。姑以研究中國科學史著稱的學者為限,就可以列舉出何丙郁、席文、日本的藪 內清(最近已歸道山)、山田慶兒等等十餘人。至於研究其它各種文明史、科學史的西方學者,那就不勝枚舉了。國際科學史與科學哲學聯合會開起年會來,與會者常數百人,儘管其中也會有 不少"票友",但人數之多,仍不難想見。



三、《中國科學技術史》是集體的貢獻

《中國科學技術史》(我們如今也只好約定俗成,繼續沿用此名)按計劃共有七卷。前三卷 皆只一冊,從第四捲起出現分冊。劍橋大學出版社自1954年出版第一捲起,迄今已出齊前四卷, 以及第五卷的9個分冊、第六卷3個分冊和第七卷一個分冊。由於寫作計劃在進行中不斷擴大, 分冊繁多,完稿時間不斷被推遲,李約瑟終於未能看到全書出齊的盛況。


翻譯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的工作,一直在國內受到特殊的重視。在"文革"後期,曾由科學出版社出版了原著的少數幾卷,並另行分為7冊,不與原著對應。不過在"文革"中這已 算罕見的"殊榮"了。到八十年代末,重新翻譯此書的工作隆重展開。專門成立了"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翻譯出版委員會",盧嘉錫為主任,大批學術名流擔任委員,並有專職人員組成的辦公室長期辦公。所譯之書由科學出版社與上海古籍出版社聯合出版,十六開精裝,遠非"文 革"中的平裝小本可比了。新譯本第一批已出第一第二兩卷,以及第四卷和第五卷各一個分冊。


下面是現任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翻譯出版委員會辦公室主任胡維佳提供的各卷書目:



★第一卷 導論


李約瑟著,王鈴協助;1954


★第二卷 科學思想史


李約瑟著,王鈴協助;1956


☆第三卷 數學、天學和地學


李約瑟著,王鈴協助;1959

第四卷 物理學及相關技術


☆第一分冊 物理學


李約瑟著,王鈴協助,羅賓遜(K.G.Robinson)部分特別貢獻;1962


★第二分冊 機械工程


李約瑟著,王鈴協助;1965


☆第三分冊 土木工程和航海(包括水利工程)


李約瑟著,王鈴、魯桂珍協作;1971


第五卷 化學及相關技術


★第一分冊 紙和印刷


錢存訓著;1985

☆第二分冊 煉丹術的發現和發明:點金術和長生術


李約瑟著,魯桂珍協作;1974


☆第三分冊 煉丹術的發現和發明(續):從長生不老葯到合成胰島素的歷史考察


李約瑟著,何丙郁、魯桂珍協作;1976


☆第四分冊 煉丹術的發現和發明(續):器具、理論和中外比較


李約瑟著,魯桂珍協作,席文部分貢獻;1978


☆第五分冊 煉丹術的發現和發明(續):內丹


李約瑟著,魯桂珍協作;1983


☆第六分冊 軍事技術:投射器和攻守城技術


葉山(Robin D.S.Yates)著,石施道(K.Gawlikowski)、

麥克尤恩(E.McEwen)和王鈴協作;1995


☆第七分冊 火藥的史詩


李約瑟著,何丙郁、魯桂珍、王鈴協作;1987


第八分冊 軍事技術:射擊武器和騎兵


☆第九分冊 紡織技術:紡紗


庫恩(Dieter Kuhn)著;1987


第十分冊 紡織技術:織布和織機


第十一分冊 非鐵金屬冶煉術


第十二分冊 冶鐵和採礦


☆第十三分冊 採礦

Peter J.Golas著;1999


第十四分冊 鹽業、墨、漆、顏料、染料和膠粘劑


第六卷 生物學及相關技


☆第一分冊 植物學


李約瑟著,魯桂珍協作,黃興宗部分特別貢獻;1986


☆第二分冊 農業


白馥蘭(Francesca Bray)著,1988


☆第三分冊 畜牧業、漁業、農產品加工和林業


丹尼爾斯(C.A.Daniels)和孟席斯(N.K.Menzies)著;1996


第四分冊 園藝和植物技術(植物學續編)

第五分冊 動物學


第六分冊 營養學和發酵技術


第七至十分冊 解剖學、生理學、醫學和藥學


第七卷 社會背景


第一分冊 初步的思考


第二分冊 經濟結構


☆第三分冊 語言與邏輯(現已調整為第一分冊)


哈布斯邁耶(C.Harbsmeier)著;1998


第四分冊 政治制度與思想體系、總的結論


李約瑟固然學識淵博,用力又勤,但如此廣泛的主題,終究不是他一人之力所能包辦。事實上,《中國科學技術史》全書的撰寫,得到大批學者的協助。其中最主要的協助者是王鈴和魯桂珍二人,此外除了上列各冊中已經標明的協作者之外,據已公布的名單,至少還有R. 堪內斯、羅 祥朋、漢那一利胥太、柯靈娜、Y. 羅賓、K. 提太、錢崇訓、李廉生、朱濟仁、佛蘭林、郭籟士、 梅太黎、歐翰思、黃簡裕、鮑迪克、祁米留斯基、勃魯、卜正民、麥岱慕等人。


何丙郁曾表示:假如沒有魯桂珍,就不會有李約瑟,而只有一個在生物化學領域的Joseph Needham。這個說法也得到魯桂珍的認同,"魯桂珍很欣賞這句話。她還念給李老聽,博得一個會心微笑。"[8]


何丙郁還有一個非常值得重視的看法:


長期以來,李老都是靠他的合作者們翻閱《二十五史》、類書、方誌等文獻搜尋有關資料,或把資料譯成英文,或替他起稿,或代他處理別人向他請教的學術問題。他的合作者中有些是完全義務勞動。請諸位先生千萬不要誤會我是利用這個機會向大家訴苦,或替自己做些宣傳。我只是請大家正視一件事情:那就是請大家認清楚李老的合作者之中大部分都是華裔學者,沒有他們的合作,也不會有李老的中國科技史巨著。李老在他巨著的序言中也承認這點。[9] 說李約瑟的《中國科學技術史》是集體的貢獻,並不是僅能從有許多華裔科學家協助他這一方面上來立論,還有另一方面。何丙郁說:


我還要提及另一個常被忘記的事情,那就是李老長期獲得中國政府以及海內外華人精神上和經濟上的大力支持,連他晚年生活的一部分經費都是來自一位中國朋友。換句話來說,我們要正視中華民族給李約瑟的幫助,沒有中華民族的支持,也不會有李約瑟的巨著。假如他還在世,我相信他也不會否認這個事實。從一定程度上來講,《中國科學技術史》可以說是中華民族努力的成果。[10] 這樣大膽坦誠的說法,也只有外國人何丙郁敢說。


劍橋大學出版社和李氏生前考慮到公眾很難去閱讀上述巨著,遂又請科林·羅南(Colin A. Ronan)將李氏巨著改編成一種簡編本,以便公眾閱讀。書名《中華科學文明史》(The Shorter Science & civilisation in China),篇幅僅李氏原著十幾分之一,共分六卷,從1978年起由 陸續出版,至今已出五卷。此六卷簡編本的中文版權,已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併購得,目前正由 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系負責翻譯。前三卷將於2000年年底問世。今年正值李氏百歲誕辰,這部《中華科學文明史》中譯本的出版,將成為對李氏數十年辛勤工作和他對中華文明之深厚感情的紀念,而廣大公眾也將有條件較為全面地直接了解李氏的成果。



四、《中國科學技術史》所受到的批評


真正全部通讀《中國科學技術史》已出各冊的人,在這個世界迄今很少,今後也決不會太多──它的卷帙對於終日忙碌的紅塵過客來說實在過於浩繁。就總體而言,它首先是一個不可逾越的巨大存在--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別的著作,在全面研究中國古代科學技術發展及與整個文明的關係方面,達到如此的規模、深度和水準。自從本書問世之後,任何一個研究中國歷史文化或需要深究中國國情的人,如果不閱讀這本書--至少是有密切關係的卷冊章節,那就在他的知識 背景中留下了不應有的空缺,因為沒有任何別的著作能在這方面替代它。


對於李約瑟研究中國科學技術史的工作本身,海內外許多學者曾指出其中的各種錯誤,這些錯誤絲毫不能否定李約瑟的巨大成就,這一點是沒有疑問的。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何況是《中國科學技術史》這樣浩大的學術工程?要不出任何失誤是不可能的。李約瑟的研究和結論,當然也不可能沒有失誤。書中的具體失誤,各方面的專家已經指出不少,這裡無須縷陳,僅略舉一二例稍言之。


比如,李約瑟與魯桂珍認為中國古代利用人尿煉製的藥物"秋石"中含有性激素,這就將人類發現和使用性激素的歷史提前了一千年左右。他們的這一結論一度在西方學術界引起相當的轟動,但是近年國內和台灣學者的考證和實驗研究者表明,"秋石"中其實並無性激素。[11] 


這只是具體失誤的例子;就全書整體言之,李約瑟出於對中國傳統文明的熱愛和迷戀,他似 乎在不少問題上有對中國古代成就過分拔高的傾向。這種傾向在李約瑟本人身上尚不足為大病,但"城中好高警,四方且一尺",近年坦普爾著書談中國的"一百個世界第一",其中頗多穿鑿附會之處,尤為推波助瀾。影響所及,就不免造成國內一些論著在談論祖先成就時夜郎自大的虛驕之氣。


李約瑟的這些錯誤,我認為可能有深層原因。


他本人對中國文化的異乎尋常的熱愛。李約瑟和中國文化本來並無淵源,此淵源起於他和魯 桂珍的相遇──有不少學者還注意到當時魯桂珍年輕貌美,此後他的思想和興趣發生了巨大轉 變,他在《李約瑟文集》中文本序言中自述云:


後來我發生了信仰上的皈依(conversion),我深思熟慮地用了這個詞,因為頗有點象聖保羅在去大馬士革的路上發生的皈依那樣。……命運使我以一種特殊的方式皈依到中國文化價值和中國文明這方面來。[12] 按李約瑟自己的說法,這"皈依"發生於1939年前後。


但他對中國文明的熱愛既已成為某種宗教式的熱情,到時候難免會對研究態度的客觀性有所 影響。李約瑟的不少失誤,都有一個共同的來源,那就是他對中國道教及道家學說的過分熱愛──熱愛到了妨礙他進行客觀研究的地步。而他在給坦普爾《中國:發明與發現的國度》一書的英 文版序言中竟說:


對於這樣一項任務(按指編寫《中國科學技術史》),非常重要的不在於知之甚多,而在於對中國人民及其自古以來的成就懷有滿腔熱情。[13] 熱情的重要性超過了知識本身,若僅就治學而論,後果曷堪設想?


另一方面,還可以參考台灣學者的意見。如前所述,李約瑟雖然在生物化學方面早有成就,但他並未受過科學史學科的專業訓練,也未受過科學哲學的專業訓練,因此朱浤源指出未能"把什麼叫科學加以定義"是李約瑟的一大困境,也就不奇怪了。朱浤源說:


我們翻開開宗明義的第一冊《導論》,發現李氏竟然未將"科學"加以定義。或許研究生化胚胎學,不需要對"科學"加以定義,因為生化已在科學之內。但要探究中國古代為期兩千年的所有科學的時候,什麼是"科學"就變得十分要緊,以作為全套研究以及所有參與 者思索研究架構以及選取材料的準繩。從第一冊看到所謂plan of the work,介紹了中文如何英譯,參考資料如何引用,縮寫的方法為何,參考書目的製作。此外,就無有關定義、研究假設、研究途徑、研究方法以及研究技術的說明。……由於沒有定義,哪一些學門。哪一些分科、哪一些材料應該納入,哪一些不應該納入,就沒有客觀的標準,從事抉擇的時候,較難劃定統一的範圍。在這種情況下,整個研究計劃就不是由研究人員所單獨左右,材料本身也可以反過來左右研究計劃;一旦材料越來越多,定義又付缺如,研究人員家必須被材料所左右,使工程越做越大。[14] 


根據上文所列書目,"使工程越做越大"的後果已經有目共睹。而實際上,李約瑟有時拔高古代中國人的成就,也和不對科學加以界定有關係。



五、李約瑟的"道教情結"   


李約瑟的"道教情結"是他的中國科學技術史框架中極為重要的特色,值得作深入研討,限 於篇幅,此處僅提供初步線索。


先看何丙郁在1995年所敘述的一個場景:


今年八月時,劍橋大學李約瑟研究所舉辦為期兩天的討論會,主題是"道家是否對中國科技的貢獻最大",邀請歐洲各國有名的漢學家與會,他們舉出中國歷史上很多非道家人士,如漢代張衡、唐代一行和尚等科學家,在數學、天文等基礎科學方面的貢獻遠多於道家,除了煉丹術的研究是道家貢獻最大。在場學者,包括旁聽的研究生,沒有一個人同意李約瑟的觀點,而李約瑟自始至終沒說半句話。[15] 當時何丙郁只好出來打圓場,說同意或反對李約瑟觀點的都不算錯,關鍵看對"道"如何理解雲 雲。可知李約瑟在這個問題上的觀點未被西方學者廣泛接受。


李約瑟自號"十宿道人"、"勝冗子",足見他對中國道教學說之傾心。而道教學說是中國古代對性問題涉及最多、最直接的學說。對於道教的房中術及有關問題,李約瑟長期保持著濃厚性趣。可能是由於國人對性問題的忌諱(儘管這種忌諱如今已越來越少),不願意將李約瑟這位 "中國人民的偉大朋友"與性這種事情聯繫起來,所以李約瑟在這方面的論述一直不太為國內了解和注意。 早在二十世紀50年代,李約瑟在撰寫《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時,見到高羅佩 (R.H.van Gulik)贈送給劍橋大學圖書館的自著《秘戲圖考》,[16]他不同意高氏將道教"采陰補陽"之術 稱為"性榨取"(sexual vampirism),遂與高氏通信交換意見。李約瑟後來在《中國科學技術史》 中述此事云:  


我認為高羅佩在他的書中對道家的理論與實踐的估記,總的來說否定過多;……現在高羅佩和我兩人經過私人通信對這個問題已經取得一致意見。[17] 高氏似乎接受了李約瑟的意見,他在下一部著作《中國古代房內考》(Sexual Life in Ancient China)序言的一條腳註中稱:"《秘戲圖考》一書中所有關於"道家性榨取"和"妖術"的引文均 應取消。"[18]不過在正文中高氏對李約瑟的意見仍有很大程度的保留。二十年後,李約瑟又談到高羅佩,以及他自己與高氏當年的交往,對高氏有很高的評價:


除了可敬的亨利·馬伯樂(H.Maspero)之外,本學科(指"中國傳統性學研究")最偉大的學者之一是高羅佩。一九四二年的戰爭期間我第一次見到他。作為荷蘭的臨時代辦他正準備離開重慶,而我正去就任英國大使館科學參贊的職位。後來,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在他和水世芳小姐的婚禮上,我們交談過一次。……戰後,我沉迷於道教和長壽術的研究,和他有過一段很長的通信聯繫。我使他相信,用道家的觀點來敘述和規範性技巧沒有任何異常和病理問題,這同他源自深厚的文學素養的信念相一致。[19] 水世芳是高羅佩所娶的中國妻子──令浸潤中國傳統文化甚深的高氏十分傾心的一位大家閨秀。 李約瑟說自己"沉迷於道教和長壽術的研究",這毫不誇張。他熱心收集房中術書籍,為在 北京琉璃廠"一位出名女老闆"那裡買到了葉德輝編的《雙槑景闇叢書》而欣喜不已,他稱此書 為"偉大的中國性學著作"。[20]他的《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中關於房中術的章節,主要就是 在葉德輝此書所提供的古代文獻和高羅佩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寫成。 李約瑟在書中討論了"采陰補陽"、 "還精補腦"、"中氣真術"等房中學說。他對這些學 說持相當欣賞的態度,認為它們"具有很大的生理學意義"。在談到《素女經》、《玄女經》、 《玉房秘訣》、《洞玄子》、《玉房指要》等古籍以及其中的各種告誡時,李約瑟說:


在成都有一位深研道教的人給我的回答使我難以忘懷;當我問他有多少人照此教誡行事時,他說:"四川的士紳淑女或許有半數以上是這樣做的。"[21] 他還從另外一些角度對道家的房中術大加讚賞:


承認婦女在事物體系中的重要性,接受婦女與男人的平等地位,深信獲得健康和長壽需要兩性的合作,慎重地讚賞女性的某些心理特徵,把性的肉體表現納入神聖的群體進化--這一切既擺脫了禁欲主義,也擺脫了階級區分:所有這些向我們 再一次顯示了道家的某些方面是儒家和通常的佛教所無法比擬的。[22] 儘管大部分房中術學說其實明顯是男性中心主義的。 在完成《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之後,李約瑟繼續對性學史保持著濃厚興趣,不久又"再 度投身於這一論題的研究"。他密切注意著這方面新的研究成果,1972年,當華裔瑞典人張仲瀾 (Joland Chang)《陰陽之道--古代中國人尋求激情的方法》一書出版時,他對之大加讚賞,熱 情向讀者推薦:


更光亮的明星出現在這片領域,他就是我們來自斯德哥爾摩的朋友張仲瀾。我把他論中國人,乃至整個人類的性學著作推薦給不帶偏見的讀者。由於訓練有素,他找到了獨特的語彙用以解釋現代社會男女以及中國文化在心靈、愛和性方面所顯露的智慧。[23] 張氏的書主要是根據古代房中術文獻,結合現代社會情形討論性技巧的,其中還包括許多他對自 己性生活經歷的現身說法。 中國古代房中術理論的主旨,不僅僅是幫助人們享受性愛,更重要的是認為房中術是一種健 身、養生之術,甚至是一種長生(長生不老)之術。道教中的其它許多方術,如導引、行氣、服食、僻谷等等,都有類似的主旨,以享受人生,長生可致為號召。對於這一點,李約瑟至少在相當程度上是相信的!他說:因為中國煉丹術最重要的內丹部分和性技巧密切相關,就象我們所相信的,它能使人延年益壽,甚至長生不老。[24] 道教學說特別使他迷戀,因此他腦海中有時浮現出"長生不老"之類的信念,似乎也就不足為怪了。如果有人因此而將他引為近年某些招搖撞騙、別有用心的偽科學宣傳的護法,則又是對李氏 的大不敬了。但是李約瑟確實一生傾慕道家和道教,他堅信:道家有不少東西可以向世界傳授,儘管作為一種有組織的宗教,道教今天已經垂死或已死亡,但或許未來是屬於他們的哲學的。[25] 李約瑟也許正是抱著這樣的美好信念走完他的人生歷程。



六、我們誤讀了李約瑟的學術意義


我們的誤讀包括兩個層面:


第一、對李約瑟的研究成果和結論進行篩選,只引用合於己意的,而拒絕不合己意的,甚至歪曲後引用。這種誤讀大多是有意的。


第二、也是更為嚴重的,是從整體上誤讀了李約瑟後半生工作的學術意義。這種誤讀則在很 大程度上是無意的。


先談第一個層面:


李約瑟的巨著雖然得到中國學者普遍的讚揚,但並不是書中所有特色都為中國學者所熱烈歡迎。這些特色中至少有兩個方面多年來一直受到冷遇。 在一般讀者,往往一說起中國科技史研究就想到李約瑟。而事實上,西方學者對中國古代科技術史的研究,早在二三百年前就已開始。這方面的研究濫觴於清代來華傳教的耶穌會士,比如 宋君榮(A. Gaubil)對中國天文學史的論述。後來則由一代又一代的漢學家們逐漸光大,形成傳統,至今仍很興旺。自從二十世紀初國人自己開始進行具有現代學術形態的中國科技史研究之後, 礙於文字隔閡和民族情緒,對西方漢學家的研究成果極少接觸和引用。而李約瑟作為一個西方研究者,很自然地大量介紹和引用了西方漢學家研究探討中國古代科學一文化史的成果。可惜這一 點至今仍然很少被國內學者所注意。李約瑟身為西方人,又在西方研究中國科技史,與國內研究者相比有一項優勢,即他的眼界可寬廣得多。因此他的論述中,經常能夠浮現出世界科學技術發展的大背景,這就避免了一些國內研究者"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之病。在此基礎上,李約瑟經常探討和論證中國古代科學技術與異域相互交流影響的可能性。這樣一來,不免在他筆下出現一些"西來說"。  


比如,他認為中國古代天文學可能受到巴比倫天文學的很大影響。對於二十八宿體系,他持 巴比倫起源說甚力,茲略舉其論述為例:


所謂"二十八宿",即位於赤道或其近處的星座所構成的環帶,是中國人、印度人和阿拉伯人的天文學所共有的。一些對這幾種文化的古籍很少了解或毫不了解的著作家們,採取各執己見的態度,經常作出武斷的論述。我們以後將指出,二十八宿的法院地可能不是這幾個地方中的任何一個,它們關於二十八宿的概念統統是從巴比倫傳去而衍生的。[26]  


奧爾登貝格(Oldenberg)在一篇重要論文中提出一種說法,他認為巴比倫有一種原始型"白道"(lunar zodiac)為亞洲各民族所普遍接受,這三種體系(按指中國、印度和阿拉伯的二十八宿體系)都是從這種白道發展起來的。[27] 這類交流、影響和"西來"之說,都為國內許多學者所不喜愛--他們通常隻字不提李約瑟這方 面的觀點,既不採納引用,也不批評反駁,只當李約瑟根本就沒說過。有的人士則只挑選對自己 有利的結論加以引用,有少數學者──其中包括非常著名的──甚至嚴重歪曲李約瑟的觀點來證 成己說。[28]


再談第二個層面:


許多人想當然地認為,李約瑟的意義就是研究中國科學史,或者是研究科學史。有些人在向 國內科學史家奉贈廉價桂冠時,往往期許某某人是"中國的李約瑟"。這種廉價桂冠背後的觀念,其實大謬不然!


李約瑟的《中國科學技術史》中有寬廣的視野。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迄今為止,中國自己的 學者專家中,還沒有人展示過如此寬廣的視野。李約瑟著作中展現出東西方文明廣闊的歷史背景,而東西方科學與文化的交流及比較則是貫穿全書的一條主線。


李約瑟的巨著確實主要是研究中國科學史,為此他受到中國人的熱烈歡迎,然而他帶給中國人民、帶給中國學術界最寶貴的禮物,反而常常被國人所忽視。我們希望從李約瑟那裡得到一本我們祖先的"光榮簿",而李約瑟送給我們的禮物,卻是用他的著作架設起來的一座橋樑──溝通中國和西方文化的橋樑。


因此,如果中國要出一個"中國的李約瑟"的話,此人絕不應該是寫另一本《中國科學技術 史》的人,此人只能是一個發下大願,要以畢生精力撰寫一部多卷本《歐洲的科學與文明》的中國人---當然不一定要在中年遇見一個年輕貌美的歐洲女性願意做他終身的親密伴侶。


李約瑟出生於1900年,37歲上就成了英國皇家學會會員,他在生物化學和胚胎學方面的成名 著作《化學胚胎學》和《生物化學與形態發生》都在40歲前問世。在科學前沿已經獲得很高地位之後,再轉而從科學技術史入手架設中西方文化橋樑,就比較容易獲得支持,這一點極為重要。在李約瑟向中國文化"皈依"的年代,以及此後很長的年代中,中國都沒有這樣的條件,正如何丙郁所說:


50年代中國確有好幾位優秀科學家具備類似的潛質,科學上的成就也不比李老差。可是引述一句一位皇家學會院士對我說的話:院士到處都有,我從來沒有聽說李約瑟搞中國科技史是英國科學界的損失;可是在50年代,要一位錢三強或曹天欽去搞中國科技史,恐怕是一件中國人絕對陪不起的買賣。[29] 就是在今天,這買賣我們恐怕仍然陪不起。何況在如今這個浮躁奔競的年代,要出這樣一個"中國的李約瑟",我看至少還需要等待幾十年。


當然,就象科學和學術沒有國界一樣,溝通中西方科學文化的橋樑應該也沒有國界──既然 李約瑟已經為世人架設了這樣一座橋樑,我們也就不一定再去修建這座橋樑的中國型號。我們的 當務之急,是在這座橋上行進。


所以,"中國的李約瑟"也可能永遠不會產生了。



七、再談所謂"李約瑟難題"  


最後,我們還需要再略談一談所謂的"李約瑟難題",以及以此為中心的持久熱情。因為這 也可以歸入誤讀的範疇之內。我必須直言不諱地說,所謂的"李約瑟難題",實際上是一個偽問題。因為那種認為中國科學技術在很長時間裡"世界領先"的圖景,相當大程度上是中國人自己 虛構出來的---事實上西方人走著另一條路,而在後面並沒有人跟著走的情況下,"領先"又如 何定義呢?"領先"既無法定義,"李約瑟難題"的前提也就難以成立了。對一個偽問題傾注持久的熱情,是不是有點自作多情?


如果將問題轉換為"現代中國為何落後",這倒不是一個偽問題了(因為如今全世界幾乎都在同一條路上走),但它顯然已經超出科學技術的範圍,也不是非要等到李約瑟才能問出來了。


當然,偽問題也可以有啟發意義,但這已經超出本文論述的範圍。


順便提一下,作為對"李約瑟難題"的回應之一,席文曾多次提出,十七世紀在中國,至少在中國天文學界,已經有過"不亞於哥白尼的革命",這一說法也已經被指出是站不住腳的。[30]



[參考文獻]


1   張孟聞編:《李約瑟博士及其〈中國科學技術史〉》,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89,頁1。


2   R.K.G.Temple:《中國:發現與發明的國度》,陳養正等譯,21世紀出版社,1995,頁11。


3 《李約瑟博士及其〈中國科學技術史〉》,頁19。


4   參見江曉原:愛國主義教育不應成為科技史研究的目的,《大自然探索》5卷4期,1986。


5 《李約瑟博士及其〈中國科學技術史〉》中有節譯本,見其書頁7~8。


6   《李約瑟博士及其〈中國科學技術史〉》,頁15。


7   何丙郁:從李約瑟說起,《性與命》第1期,1995,頁134~138。


8   何丙郁:李約瑟的成功與他的特殊機緣,《中華讀書報》2000年8月9日。


9   何丙郁:李約瑟的成功與他的特殊機緣。


10 何丙郁:李約瑟的成功與他的特殊機緣。


11  孫毅霖:秋石方模擬實驗及其研究 ,《自然科學史研究》7卷2期(1988)。


12  潘吉星主編:《李約瑟文集》,遼寧科學技術出版社,1986,頁1。順便指出,本書的譯文存在不少錯 誤,參見譚奇文:不能容忍的錯誤──請看一些「名譯」的質量,載1987年12月10日《光明日報》。


13 《中國:發現與發明的國度》,頁6。


14  朱宏源:李約瑟的成就與困境,收於王錢國忠編:《李約瑟文獻50年》,貴州人民出版社,1999。


15  何丙郁:從李約瑟說起。


16  R.H.van Gulik:Erotic Color Prints of the Ming Period,1951年由作者於東京私人印刷50部,分 贈世界各大圖書館、博物館及研究單位。1992年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楊權的中譯本,其中所有的春宮圖都已 刪去。


17  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科學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頁161。


18  高羅佩:《中國古代房內考》(Sexual Life in Ancient China),李零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 頁11。


19 張仲瀾:《陰陽之道——古代中國人尋求激情的方式》(The Tao of Love and Sex),王正華等譯,風 雲時代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台灣),1994,李約瑟序,頁1。


20 《陰陽之道——古代中國人尋求激情的方式》,頁1。


21 《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頁162。


22 《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頁165。


23 《陰陽之道——古代中國人尋求激情的方式》,頁2。


24 《陰陽之道——古代中國人尋求激情的方式》,頁1~2。


25 《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頁166。


26  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四卷,科學出版社,1975,頁7~8。


27  《中國科學技術史》第四卷,頁190。


28  例如夏鼐,參見江曉原:《天學真原》,遼寧教育出版社,1992,頁308~309。


29  何丙郁:李約瑟的成功與他的特殊機緣,《中華讀書報》2000年8月9日。


30  江曉原:十七、十八世紀中國天文學的三個新特點,《自然辯證法通訊》10卷3期(1988)。


作者:江曉原 


來源:原載《自然辯證法通訊》23卷1期(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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