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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戶與高山——冬季去帕米爾看星空

文、圖/遲訥



獵戶與高山——冬季去帕米爾看星空






獵戶與高山——冬季去帕米爾看星空


我常常覺得自己體內藏著一隻伺機待發的狼,聞到肉香就興奮不已,引吭嗷嗷。每計劃去一個地方,先了解當地什麼東西好吃,然後就把住處定在美食扎堆的地方。其餘計劃都得圍著吃來轉。


到喀什就更得如此。什麼慕士塔格峰,公格爾峰、帕米爾高原,我先把第一晚的住宿定在巴扎旁邊再說。


我們到達喀什是在下午,雪已經停了有幾天,少見殘雪還留在路邊。空氣不如烏市冷峻,卻遠比烏市乾燥。從邊緣的機場驅車到市中心,有如參觀一座普通的西部三線小城,人並不多,也沒有很高大的建築,因為在沙漠邊緣的緣故,城市的灰霾比上海還要嚴重……


然而到了艾提尕爾清真寺附近就大不一樣。天氣依舊陰雲密布,但周遭空氣都活泛起來。建築都有了生氣,那是破舊但精氣神仍在的中亞風格建築。皮帽子的男人和戴頭巾的女人,深目高鼻,於我完全是陌生的世界。

我們在艾提尕爾清真寺門口駐足。說到中國最大的清真寺,坊間有很多說法,大部分人口口相傳的「中國最大」是艾提尕爾,即便我站在簡樸的它面前,無法將其與「最大」聯繫起來。但毫無疑問,要說中國影響力最大的清真寺,當屬我面前的這座,始建於15世紀的艾提尕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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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看起來一點也不大,在這個陰天的傍晚,我想像不出這裡每周五主麻日甚至古爾邦節時萬人來朝的盛況。冬天遊客鮮少,只有三三兩兩的穆斯林,聚集在門前的廣場上拍照。我看見鴿群也像人群一樣聚集在照相的攤位前,就找karlan要兩塊錢零錢買鴿食。Karlan一邊掏錢給我一邊問我怎麼知道有鴿食賣以及一定賣兩塊錢。我笑而不語,走到照相的攤位前,旁邊正聊天的男子遂走上前來,我指指鴿子,他伸出兩個手指。我得意地拿回一包鴿食。鴿子見狀飛起,大剌剌地落在我手上,霸佔了所有玉米。旁邊人們都笑起來,圍攏來看鴿子。廣場鴿子究竟起源於何處,我不得而知。只憑我粗淺的知識知道,白鴿象徵好的寓意本來自基督教。在這裡,白鴿所到之處,都有如織的巡邏、安檢,和警車。去年這座在中亞都極具影響力的清真寺,大毛拉做完大禮拜離開清真寺時遇刺。我聽說那是一位非常博學且謙和的毛拉,所居之處,不過磚房一座,電器兩件。

夜色姍姍來遲,清真寺邊上的巴扎終於開了。我們眼花繚亂地看著滿街的燒烤攤子,拚命嗅著要人命的肉香。那是羊肉在高溫炙烤中釋放出的芳香烴。那是我此行的終極目的。今天早晨我還在冰雪覆蓋的烏魯木齊南山,六點不到我就在黑夜中起身,雪地里走了六公里下山,坐兩小時的大巴到市內再坐一小時的計程車到機場(有半小時堵在高架上),然後坐兩小時的飛機到喀什。這麼一天的長途跋涉,在最冷最黑的雪山,心裡想的就是一盤熱騰騰的手抓飯。羊油融化在熱騰騰的米飯里,胡蘿蔔經過高溫烹煮,已經軟爛,沒有了我抵觸的「蔬菜味」,變成甜美可口的點綴……


別著急。先去清真寺北側諾爾貝希路上一家有名的冰淇淋店吃了四個冰淇淋球。奶油口味核桃口味巴旦木口味藏紅花口味。四個球堆得高高的,只要8塊錢。


與大部分漢族建築不同,清真寺坐西朝東,身後兩側都是喀什老城的老建築,大部分是食肆、英吉沙刀鋪、金店。我們坐進一家看起來不錯的烤羊肉串的店,店內陳設壁畫都宛如中亞電影中的場景,卻是這裡最普通的景象。胖胖的男人在店內面對一大盤切好的羊肉鐵簽。牆上掛鐘顯示的是兩小時之前——這裡民用時間大多是東六區時間。戴頭巾的婦人過來,銅壺為我們沏了兩碗茶,厚重的磚茶加了玫瑰,香氣質樸。我在上海的穆斯林一條街常喝濃墨重彩的八寶茶,茶坯仍舊是磚茶,也有玫瑰,還加了杏干菠蘿乾桂圓大棗冰糖等物,花枝招展,也好喝,倒不如此刻眼前的玫瑰磚茶(我自己取的名字)來得親切。我和婦人比划了烤羊肉串的姿勢,令人欣慰地她看懂了。我們各吃了兩串。如果覺得新疆只有羊肉串好吃因而大吃特吃那可就要錯過後面的美食了。吃完推門出去,繼續在路上遊盪,天色還沒有暗下來,清真寺對面的巴扎估計還沒有人。路邊有賣石榴的攤子,大喜過望。那是紫色的石榴,能壓出來紫色的石榴汁!那是一個戴皮帽子的大叔,手凍得通紅,見我盯著他的石榴攤子,就招呼我過去喝石榴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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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歡欣雀躍地跑過去,要了兩杯石榴汁。誰還管低溫,端了一杯就喝。啊,一股涼意直衝囟門,頓時我就蕩漾在刻薄的甜和敦厚的澀里,啊紫色的世界,好多石榴泡泡。這個世界上最好喝的果汁就是新加坡老巴薩的甘蔗汁,和喀什連籽壓的石榴汁啊! 在上海也常常喝路邊現壓的石榴汁,也好喝,但那是粉色的,香氣和甜味自然遠遜面前這杯紫色的石榴汁。如果可以我覺得我會把它當水喝,把它當飯吃,摟著它睡覺。這麼好喝的果汁,為什麼離我十萬八千里,需要我像朝拜一樣,一步一步走過來才能喝到!我幾乎要嚎啕大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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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石榴汁我覺得我真的來到了喀什。東八區八點,這裡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來,我們來到馬路對面的巴扎,攤子還沒有開。我們遂沿著小路隨意閑逛。這條小路位於喀什老城區,路邊無一不是被煙火熏烤的中亞建築。天沒有放晴,在傍晚時分,老城顯出一種疲態。恰逢附近維族學校的孩子放學,一大群彩色小鳥衝出校門,大門對面小販推著滿車的棒棒糖,給這座沙黃色的街帶來一些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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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攀上老街建築時,巴扎算是真的開始了。老遠能看見繚繞的煙霧和鼎沸的人聲。黃銅的花紋,在來來去去的人影間和中亞的音樂聲里閃光。這是我小時候讀過多遍的《天方夜譚》,抑或是加西亞馬爾克思筆下的《百年孤獨》。這與民族風格無關,是對一種遙遠的又熟悉的另一種人間的純粹遐想。沒有具體的容顏,只有聲音,和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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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扎門口的小店裡吃到了期待已久的羊肉抓飯,還有結了皮子的酸奶。 維族大叔笑問我們,從哪裡來?我們答,上海。


啊上海, 那好像是很遙遠的地方,很遙遠的記憶了。我又吸了一大口石榴汁。這一杯是在巴扎裡面買的,用玻璃杯裝。


旁邊立著個白鬍子老爺爺,守著花布蓋著的一堆烤包子,包子們憨厚可愛,忍不住買了兩個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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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還有無數的烤串的瓜果的攤子,我們又在一口大鍋前停下。攤販手腳不停地忙著,大鍋四周的米腸插在筷子上,一排一排堆得高高的,旁邊還有一堆羊肺羊肚羊腸等羊雜碎。我看見旁邊一位小花帽維族小哥吃得正香,連忙指著他的碟子對攤主說,我要和他一樣的!大叔遂從鍋邊撿起一坨蒸熟的羊雜,麻利地切碎裝盤,右手大勺在鍋中舀出一燒熱湯,澆在羊雜上,旋即撇回湯鍋,又舀出一勺,又撇去,待羊雜澆熱後瀝干,澆上一圈紅彤彤的辣油,最後撒上一撮蔥花香菜,端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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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是香噴噴的一盤羊雜,質樸的腥膻和活潑的辣子完美結合,在冬日中國最西部城市的夜晚。我的身體所熱愛的所有元素,蛋白質、脂肪、糖,在這一個夜晚全都得到了最原始的滿足。喀什就是我的天堂。


又吃了一份烤全羊和若干小食。最後我們以一牙哈密瓜結束了今晚的戰鬥。哈密瓜涼得我直哆嗦,旁邊全副武裝的巡警是個很憨厚的維族小夥子,看著我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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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貪吃蛇一樣,小街從頭吃到尾,提溜了一塊饢,在老城區又慢慢轉了一會,才心滿意足地覺得,此行完滿了。什麼,慕士塔格峰?那是什麼,能吃嗎?


好吧,慕士塔格峰還是要去的。清晨天才亮起的時候出發,東八區業已十點。我們吃了烤包子和「納仁確普」。「納仁」是維族特色美食,漢語約莫相當於「面」,那麼「確普」大概就是牛肉吧。在喀什豈有面不好吃,肉不好吃之理。稀里呼嚕就幹完了。收拾完行李,司機趙師傅的哈弗已經停在樓下,準備帶我們去往國土更西處,我們今天的目的地,帕米爾高原。


趙師傅軍人出身,退伍後在喀什做司機,一做就是二十年。在微信里是個話癆,熱忱地給我看他的乘客對他的評價,我很怕他在車上也說個不停。但其實人家還是非常專業的包車司機,話不多,甚至有些少。倒襯得我像個話癆一樣問東問西。


先是開到當地派出所,辦了邊防證。黝黑的當地警察小哥問我們,去塔縣做什麼?我們答,旅遊。遂辦好。我們回到車上,問趙師傅,他們怎麼知道我們去塔縣?趙師傅答,因為這裡只能辦塔縣的邊防證。


塔縣,就是塔什庫爾干。塔縣毗鄰喀什的葉城、莎車,和柯爾克孜族自治州的阿克陶,與巴基斯坦、阿富汗、塔吉克接壤,它坐落在帕米爾高原的東部,崑崙山脈的東部。也是我們今天所去的終點站——慕士塔格峰所在的縣。


可惜我們最終並不會去到塔縣,慕士塔格峰在塔縣和喀什交界的地方。此行遺憾地和這座絲路上的城市,連接中亞三國的樞紐城市擦肩而過。


辦好邊防證之後又去加油站加滿油。和在西藏一樣,上了高原車就動力不足,而喀什本就對汽油供應有所管制,所以出城前有經驗的趙師傅特地繞去加油站。我們在加油站門口下車,和其他乘客一樣站在出口處等車加滿油。對面一個派出所,戴著頭盔的一隊武警正持著防暴棍操練。我們遠遠地看著,背景是一片沙塵天。喀什畢竟靠近沙漠,不可愛的時候一點也不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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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可以繼續往西開。我懷抱著昨晚在巴紮上買的一塊饢,非常開心。快開出喀什市區的時候堵在一條怎麼看也不會堵車的路上。我們聽見一聲巨響。「好像是槍聲。這裡沒有鞭炮。」趙師傅說。我正在手機上看地圖,沒多想,只嗯了一聲。回過神來時,趙師傅已經下車去看了。透過車窗玻璃我看見路人都停下腳步看著前面,前面隱約有騷動。我血液凝固,只盼趙師傅趕緊跑回車上關緊車門一把掛到倒檔然後一腳油門踩下去然後吱溜調個頭就跑。然而趙師傅一邊在人群中伸出頭看著,一邊在路邊掏錢買了一塊饢。


我已然嚇傻,不知為何周圍人好像都見怪不怪,還很有興趣地圍觀。好像過了一個世紀,才見趙師傅意猶未盡地鑽回車內發動車子,然後把饢放在副駕駛座位上說,買塊饢應急。


我帶著哭腔舉起懷裡的饢(上面還有我一個牙印),對趙師傅說,我買過了,咱快走吧。


趙師傅帶我們穿過騷動的十字路口。一晃而過是一群武警,空氣中一片凝重。


再往後,往帕米爾高原去的幾個小時車程里,在被風吹散的談話里,我體會到了這種凝重和無法訴說的悲傷。昨晚夢境里飄著青煙和香氣,閃著黃銅光澤的那個城市啊,絲綢之路上的寶珠,是誰讓你流血?是什麼在讓我心傷。


喀什這個名字,對於文史類學生來說,不應陌生。它無數次出現在歷史書中。公元前2世紀她就叫疏勒,張騫出使西域後被納入漢朝勢力範圍,班超將其作為根據地,與北匈奴爭奪西域的控制權,直到東漢。彼時佛教是國教。後內亂不斷,從屬過龜茲、柔然、嚈噠和突厥。突厥人以當地貿易發達的玉為其命名,就是現在的喀什噶爾的來源。


唐擊退突厥後,設立疏勒都督府。安史之亂後,疏勒又成為吐蕃和阿拉伯帝國的爭奪對象。其後回鶻西遷,佔據天山以南,疏勒歸附其黑汗王朝,改用突厥語名喀什。喀什地區逐漸伊斯蘭化並成立喀喇汗王朝,和于闐佛教政權展開了將近一百年的宗教戰爭,一度落敗,最終依靠來自伊斯蘭地區的支援軍征服於闐。


此後的一千年里,喀什經歷了契丹和蒙古的爭奪、被帖木兒帝國佔領、成為杜格拉特氏族屬地,後屬葉爾羌汗國,被準噶爾汗國統治。直到18世紀清政府滅準噶爾汗國,進駐喀什噶爾。清滅亡後,中華民國政府設疏勒縣。1952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由疏勒縣析置喀什市。


此外,我還知道她在崑崙山脈以北,天山南脈以南,盛產瓜果、肉類、棉花。是中國第五個經濟特區。她是中國南疆最大的都市,絲綢之路上的明珠,中西交通樞紐和貿易集散地。「五口通八國,一路連歐亞」。


然而它真的很陌生,我來自東方,它是遙遠的西域。在此之前我對它的氣候沒有感性的體察,也沒有和那裡的人們說過話。現在它給予了我最豐富的味覺、嗅覺、觸覺,還有愛。烤肉的香氣,甜美的瓜果,招呼我喝果汁的鬍子大叔,頭巾下善睞的美眸,在異鄉求生的漢人。一切像逐漸結晶的雪花,愈深入了解它,愈發發現它的精美和複雜。


槍聲響起,脆弱的雪花瞬間震碎成漫天的雪霧,模糊了我的眼睛。歷史上這個精美的城市被無數次搶奪,染血,無數次平和的生活被破壞,現在仍舊在發生。我深知這個世界不是烏托邦,卻仍舊不可抑制地難過。


我們在邊防檢查站停下。車從車道走,人過安檢處,刷身份證,出示邊防證。而後在路邊等候車輛檢查放行。邊檢處背靠著90度角斧斫的斷崖,二樓瞭望台上,荷槍實彈的武警正在換班。道路盡頭霧氣瀰漫,這條路就是通往巴基斯坦的中巴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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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巴公路,又稱中巴友誼路,它的大名是喀喇崑崙公路。「喀喇崑崙公路北起中國新疆城市喀什,穿越喀喇崑崙山脈、興都庫什山脈、帕米爾高原、喜馬拉雅山脈西端,經過中巴邊境口岸紅其拉甫山口,南到巴基斯坦北部城市塔科特,全長1224公里。其中中國境內415公里,巴基斯坦境內809公里。」這是維基百科中對它的介紹。


第一期從1966年開始修建,一直修建到1978年。在崑崙山脈、帕米爾高原這種自然災害多發的地方,除了工程屢屢受阻中斷之外,傷亡也是無法迴避的。 我們在被峭壁和山崖夾在中間的平坦公路上行進的時候,司機卻在時刻留意著因板塊運動隨時可能滾下來的落石。一方面,這是被稱作公路建築史上的奇蹟的一條公路,它打通了中國西部與巴基斯坦之間的天塹,似能振興西部經濟,重現當年絲綢之路盛況;另一方面,也是一路「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的悲歌。也是我面對帕米爾高原之上這條寬敞漂亮整齊的公路時,悄悄流下眼淚的原因。趙師傅說一期中方傷亡600多人。我在網上查找到的資料是這個數字差不多是巴方與中方之和。巴方500多人,中方122人。史詩一般一千兩百公里的喀喇崑崙公路,多少人會在踏上這條壯闊的道路時,會想到622這個數字。我沒法把它簡單壓縮成一個數字,這不是一條公路上失去了622個生命。而是622次不可逆轉的生命的消失,622次萬劫不復的巨大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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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果簡單地將其定義為好大喜功窮兵黷武,則未免有失公允。中國政府一直致力於西部經濟的開發,希望將喀什打造成中亞的「小香港」,為當地付出的不可謂不多。從一路上見到的基礎建設、農貿市場、工業區、工程團隊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有遠見的決定,它知道經濟可以治療傷痛,可以帶來和平。艾提尕爾清真寺那為可敬的大毛拉也曾經說過,「《古蘭經》上有這樣的觀點,貧窮使人變得脆弱,於是他就容易被別人所影響。


」像當地倔強的牧民一樣,這個政府在這座沙漠里的城市一遍遍固執地播撒著財富的種子。到哪一代可以受益?沒有誰能給出確切的答案。勇敢就是面對不知道的結局。


許久我們不再說話,車沉默地沿著國道向西開。 西,好像是沒有盡頭的西。路上我們經過了白沙河。冬天對的白沙河呈現出我在別人的夏秋遊記中看不到的蒼涼景象,白色的固體的沙,和藍色的固體的冰。那是中土離人的眼淚嗎?希望將來有一天這裡的發展能不負這一汪結冰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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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出了城的原因,籠罩在低空的霧霾逐漸散去,天氣也逐漸轉晴,胖雲的陰影飛掠黃土裸露的山脊,心情也逐漸好轉。中午在路邊解決了午飯 。那也是當地柯爾克孜族人開的路邊餐館,說是餐館,就是一個集裝箱改成的一個廚房,燒牛糞,周圍放了兩三副桌椅,小哥看我盯著小屋中間行軍床上一隻肥大的花斑貓發愣,笑了,用生硬的漢語說,它太胖,吃羊肉太多。很快我就知道這隻貓為什麼這麼肥。午飯我們吃的是羊肉湯泡饢,配一大塊羊肉。饢發得略酸,羊肉湯厚膩無比,羊肉上一層肥膘。我學著當地人的樣子把饢掰碎,泡在羊肉湯里。在餐館另外兩位當地婦人看弱智一樣的目光的注視下我把一塊約半斤重的饢泡在了一碗羊肉湯里。然後我就後悔得痛不欲生。泡太多了吃不完啊。還把我愛喝的羊肉湯都吸走了!


因為太膩,趙師傅找小哥要了一碟皮牙子(就是洋蔥),就著皮牙子吃,可以解膩。這難得長几棵草的帕米爾高原,養出的洋蔥犀利無比,我辣出了眼淚。當地人不吃帶葉子的蔬菜,一般只種土豆、洋蔥、西葫蘆等。


吃飯間隙我觀察這個小屋,窗戶邊上擱著一塊獎牌,上面寫著「護邊家庭」的字樣。我問趙師傅,趙師傅答,政府任當地牧民護邊員,就是放羊的時候看看有沒有可疑的人員過境,如有立刻報警。


最後我吃乾淨一條羊肋骨,剩下一大半饢泡在羊湯里,沒法再吃,非常不好意思。後來意外得知當地似是有客人吃飯要留些在碗底的習俗,遂略安心。後來我執一小塊帶肉的羊碎骨討好暖爐邊的大肥貓,它嗅了嗅,吃力地翻個身繼續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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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午飯,喝了兩杯熱茶,休息片刻,繼續往前走,再走兩三個小時,走到下午三四點,就到了慕士塔格峰腳下。


路邊下車,往岔開的小土路里走片刻,到一大灘結冰的湖泊前,對面就是慕峰了,拜高海拔所賜,空氣稀薄,天空寶藍色。碧空之下,深黑色山體上覆皚皚雪蓋,這時候你想不到綴著奶油的布朗尼這種比喻,因為它太高峻,山脊有如利刃,黑得不可思議。它和我們隔了一條結了冰的喀拉庫勒湖,冰面上縱橫著裂隙,使得慕峰在冰面的倒影碎裂成一塊一塊。 變幻的飛雲在山頂流動,撥動高原栗烈的日光,指引著一場盛大的無聲的交響。


(視頻IMG_2222.mov)


那麼小那麼小的我站在那麼大那麼大的冰山面前,已失去所有語言。我聽見風呼嘯著從耳邊刮過,我聽見他的聲音,我是冰山之父,我是慕士塔格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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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被稱作冰山之父不是沒有原因的。儲水量450億立方米,相當於10個北京密雲水庫。在以沙漠為主的南疆,慕峰的冰川融水滋養了喀什地區,使得喀什有著沙漠綠洲的稱號。


冬天的慕峰和網上無數其他季節的慕峰照片迥異,沒有了綠色植被,冰山遂稜角畢現,得以展現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寒氣逼人。


身後遠處的山峰是公格爾峰和公格爾九別峰,與慕士塔格峰遙遙相望。要說高度,公格爾峰和公格爾九別峰分別是崑崙山脈的最高峰和次高峰。


猛然驚覺,這裡就是崑崙山脈了。啊,昆崙山,光是這三個字,就足夠讓我這個聽著神話故事,念著中國古詩長大的漢人,雙膝發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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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崑崙之丘。」《山海經·大荒西經》


「海內崑崙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崑崙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山海經·海內西經》


我當然知道,眼前座座高峰所在的綿延三千公里的浩浩崑崙山脈,和我從小耳濡目染的崑崙,可能並非同一座,但神話與現實就是這樣交錯鉤織成我們的歷史的。歷史不斷變成神話,有人順著神話去尋找,又變成歷史。班超三十六騎出使西域,重新打通因戰爭所阻的絲綢之路,駝鈴再次響起在昆崙山下,至今喀什城內仍有班超塑像。這是歷史,將來也會變成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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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雄壯美景令人胸襟大暢,喀拉庫勒湖邊遍布的塑料垃圾卻想眼裡的沙子,令我難以忍受。這是冬季,百十公里內沒有人跡,夏季的遊客像水汽一樣蒸發,卻蒸發不去不可降解的塑料。人們總把自己的標記標得到處都是,好像人的存在是天經地義的事,卻忘記人的存在本身是一個概率極小的偶然。人類有時候就像沒有教養的熊孩子,以為可以把世界糟蹋個天翻地覆,充其量只是髒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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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八區下午七八點,正是這裡進入一天中陰陽交替的時刻。我們驅車到最近的柯爾克孜族牧民家歇息。山腳下冰川融水流過的一小片沙地上,聚居著十來戶人家,用石頭壘著粗糙的小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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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長勢粗糙的大狗在朝南屋檐下睡覺,肚子乾癟,見我們來理都不理 。幾個圍著頭巾的婦女正圍著一個饢坑打饢。趙師傅介紹說,一般打饢都是村裡集體勞作,打一次饢夠全村人吃很多天。四個女人一個揉面,一個抹油,一個在麵皮上摁花紋,一個把麵皮擱在一個圓板上,伸進饢坑裡貼在坑壁上。見我們過來,抬頭看我們,穿著破舊過時,都是深目高鼻的漂亮中亞女人。背後是離離矮牆,牆頭曬著一塊塊牛糞,在背後就是公格爾峰雪白的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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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灰撲撲的戴著小熊絨線帽的小孩衝過來抱住我,讓我帶她玩。那是個三四歲的小女孩,眼睫毛長得像扇子,營養不錯,臉蛋粉圓。兩人言語不通,我遂坐在背陰的石頭上,把剛才拍的照片給她看。慕士塔格峰,她看看,用手指指南邊;公格爾峰,她又指指北邊。居然都能認出來,我忍不住親了她一下。她咯咯笑了一會,在我的相機上一頓亂摁,摁到去年去珠峰拍的照片,她想了想,又指了指南邊,我大笑起來。兩人坐在石頭上看了一會照片,她站起來,拉住我的手,借力往上跳。我會意,也站起來,拉住她的兩隻小手,開始轉圈,小小的她騰空飛了起來,她開心地大聲尖叫。可苦了我了,這裡是三千六百米的帕米爾高原,跑兩步都要喘氣的地方,我拉著一個三歲小女孩轉圈把她轉飛起來……很快我就體力不支, 手一松,女孩順勢飛了出去。我還沒來得及驚叫,她已經咯咯笑著從飛揚的土裡爬了起來,又像考拉一樣掛在我身上,讓我再帶她轉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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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轉不動之後,我躲到小屋裡去,圍著牛糞爐子取暖。小女孩又跟進屋來和我玩,我用手機給她拍照片,她用我的手機給我拍照片,看手勢她平時應該習慣於用她爸媽的安卓機。我和Karlan不太懂禮節,非常拘謹地坐著。老媽媽倒是體恤,過來給我們一人一個香蕉和橘子。剛剛有縣城裡的親戚來過,穿得比這裡好很多,開著一輛新車,她們熱烈地貼面問候,坐在通鋪上圍著爐子取暖說話。這水果想必是她們從最近的塔縣或者是阿克陶帶來的。水果在這裡是昂貴的東西。我覺得非常不好意思,誠惶誠恐地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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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一落到山後,氣溫就劇烈下降。打饢的婦人已經烤好了一摞,堆在饢坑邊上。四周群山冒出很多羊,捲毛的綿羊,咩咩叫著朝這邊聚攏,篤定地追隨著飛快後退的日影。一隻黑羊稍稍落後,在岔路口躊躇不前,哀哀呼喚。我問趙師傅這個羊好像迷路了,怎麼辦?趙師傅問牧民老大爺,老大爺笑笑說,不管他。這時候已經走過我們身邊的其他羊回頭答應,小黑羊才慌慌張張撒開四蹄跟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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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我們圍坐在燒著牛糞的爐子邊吃晚飯,石牆上掛著的鐘顯示的是兩小時之前。我和Karlan都有些拘謹,牧民大爺和老媽媽倒是很熱情,高壓鍋里做好了氂牛肉抓飯。紅色黃色是已經軟爛入口即化的胡蘿蔔,黑色的是氂牛肉乾。氂牛肉雖然質地堅硬,此地又是高原,但那口破舊的高壓鍋還是盡責地把氂牛肉煮到適口。那真是一碗美味的氂牛肉抓飯,我三口兩口就吃完了一大碗,盯著空碗發獃,意猶未盡。但沒想到吃完氂牛肉抓飯還有氂牛奶茶。


氂牛奶茶!


頓時我覺得我體內蟄伏的那隻成天想著吃肉喝奶的小狼被徹底滿足了,正在對著天空嗷嗷歡呼。


乾杯!


我喝了兩大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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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從小生活在奶牛場,過著吃肉喝奶的幸福生活,長大以後無論生活在南方還是北方,飲食都保持著我從未去過的西域的習慣。在上海,每周五我會去到滬西清真寺附近的巴扎,吃一份手抓飯,撕一塊羊肋排,再擼幾串羊肉串,最後喝一杯酸奶結束戰鬥。來新疆之前,我有兩個月不去那裡,就是為的在新疆放開肚皮吃。然後這個願望就如此完美地實現了,我抱著奶茶碗,感動得快要哭出來。這一定是平行宇宙里我的另一個家鄉。一定是這樣。


黑暗吞沒了帕米爾高原,星星就顯露出來。氣溫降到零下十度,離開了燒著牛糞的小屋,這個夜晚顯得格外寒冷。我們在黑暗中驅車到喀拉庫勒湖邊,群星閃耀,獵戶在慕士塔格峰頭頂,無聲地宣告著此時的季節。


通往縣城的公路上時有大貨車的燈光,這裡是縣城往來喀什唯一的公路,也是唯一的人造光源。星光真正意義上統治了這裡。我和Karlan互相攙扶著,在土路上跌跌撞撞尋找著白天走向湖邊的路,以獵戶座和身後公格爾頭頂的仙后座還有公格爾峰頭頂的快要落下的金星做「三星校準」,我們來來回迴繞了好幾圈,才找到路徑。


星空在山頂上無聲地移動,雲層自東朝西拂過雪山,冰河在腳下發出有節律的碎裂聲響,在曠野中顯得低沉悠遠,像巨大的魚游過腳下,或是裹著風的獸走過冰面。


怕黑的我不再害怕,我知道我和眼前的山眼前的水是一體的,和星光也是一體的,很久很久之前我們不分彼此,很久很久以後我們也會不分彼此。那麼我為什麼還要害怕自己。


當然,穿越兩個時區、三千公里的中國來看冰山,也並非為了頓悟什麼,只是因為它在那裡,它很美。美是一切的法。這樣想著,頭腦就放空了,就可以專心地欣賞雪山頂上,獵戶緩緩流過。

獵戶與高山——冬季去帕米爾看星空



可惜這份安逸沒能維持太久,就被突變的天氣擠走,雲翻滾著從遠方而來,覆蓋了我灼灼的獵戶,在山頂上聚集,最後遮蓋了天頂。我們驅車回去,在屋裡睡下。我們和老爺爺老媽媽住一個屋,屋裡除了門口的一方地方用來放爐子和桌子,其餘都是通鋪,蓋著硬硬的織物,吃飯的時候就坐在鋪邊,圍著爐子吃。親戚朋友來做客,就坐在鋪上,類似中國北方的炕,只是不在底下生火。睡覺的時候,老爺爺老媽媽睡一角,我們睡另一角。依照趙師傅的叮囑,我們讓牧民爺爺熄了牛糞爐子,蓋厚被子睡覺。牛糞爐子燒得很熱很舒服,爐子通風口通向屋外,按理說無中毒之虞,但為安全起見,還是熄了爐子。老媽媽在屋腳堆得高高的被褥里抱出來兩條新的,上面印著「beautiful day」花紋的被褥給我們。和下午跟我一起玩的小女孩頭上的小熊絨線帽一樣,這些大概都是來自江浙的小商品。維族人和周邊民族都以手工藝精湛出名,但一些廉價的原材料,諸如布料人造革或者人造毛料,還是出自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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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沒有牛糞爐子,光是蓋新疆產的棉花被,也是足夠暖和了。除了上廁所比較麻煩。上廁所的時候需要先爬一個小土坡,在土坡頂上有一堆石頭壘成的一堵小孩那麼高的牆,可以說是防風的,牆後面有個坑。首先爬上土坡就要喘一會了,還要在零下十度大風中鼓起勇氣脫下褲子……旁邊有一堆看起來很光潔的石頭,大概是用來擦屁股用的。我忍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沒去試一下。


高原的惡劣條件,不是適者生存的環境。低壓缺氧並不適合人類,無論在這裡居住了多少代。白天我在土牆上看見掛著的縣城醫院胸部DR片的塑料袋,夜裡我能聽見老媽媽吃力的喘息,隱忍有如沉默的氂牛。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氂牛和羊找一口草吃要翻山越嶺,卻長出了堅忍的奮力求生的人。像氂牛一樣在高原上生活的牧民,在寒冷的冬天的街頭叫賣石榴汁的攤販,把根扎在這個有點混亂的城市的司機趙師傅。一代又一代。「為什麼留在喀什?」白天在車上聊了許久關於喀什的新聞舊聞,我問趙師傅。「家在這裡。朋友在這裡。」他答。


凌晨天開始下起雪,我們徹底放棄了回到喀拉庫勒湖邊看雪山星空的想法。天亮起時再次推門出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氂牛都靜靜站在門口,身上覆了一層白霜。在黛藍色天空和雪山背景下,像來自世界以外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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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下雪耽誤行程,我們不得不早早出發,來不及吃早飯。老媽媽在牛糞爐子上燒開一大盆磚茶,又從屋外拎回來一壺剛擠的氂牛奶。奶茶做好後,老媽媽接過我的保溫杯給我灌了滿滿一壺。我就抱著一壺滾熱的氂牛奶茶,在飄搖的小雪中踏上回喀什市區的旅程。不捨得一氣喝完,小口小口一直喝到機場。


雪山在路邊冒著白氣,像勺子剛剛挖出來的冰淇淋,太陽又慢慢從厚雲中露頭。我的上山天就晴技能也不是一直好用。我只來得及為昨晚沒有把握好機會拍到一張滿意的慕士塔格峰獵戶照惋惜了一小會,就被充實所取代。照片未必比留在心裡的東西永恆。我喜愛山有一部分原因是它讓我接觸到我想像的極限,我與山,我與這個世界,我。我很高興在雲飄來之前,和一座冰山有那麼一段相看的時間。我在看它,它何嘗不是在看我。一段時間何嘗不是永恆。


以前看到高山大海會雀躍,現在更多是安寧,彷彿知道了一點關於自己的來處和去向。


責任編輯:馮中、解仁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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