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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紀霖 | 踐行工匠精神,越「傻」越好

原標題:許紀霖 | 踐行工匠精神,越「傻」越好



▲ 工匠精神


簡介


往往一個行業的大事是傻子來做成的,沒有功利目的,也不追求成功,沒什麼道理,就是喜歡,沉湎於其中。

採訪者:王沁


王沁:最近對工匠精神的討論很熱。究竟什麼是工匠精神?怎麼理解呢?


許紀霖:從技術的角度可以有很多的解釋,但「工匠精神」不能簡單理解為只與技術、經濟有關。既然談到了「精神」,它就不只是一個技術的問題了。首先,「工匠精神」是一種專業精神。



支撐你拚命工作的這種精神從哪裡來呢?很多人認為「這就是一個飯碗,這是一個職業」,這是大部分人對自己工作的態度,但是工匠精神的背後不是一種職業,而是另外的東西——即「志業」,與你內心的志向有關,你不是為了混口飯而從事自己的工作,你是為了自己內心的一種聲音、一種召喚在從事自己的職業,這個職業就叫做志業,工匠精神就和志業有關。


今天我們有各個行業,每個行業裡面都有自己獨特的專業品位和專業價值,你不從事這個行業你是體會不到的。你進入其中,你能夠對你從事的這個專業的內在品位有深刻的理解,而且願意去鑽研它、體會它、追求它,把它作為自己的夢想,願意不計功利地投入,把它做到完美,這就叫做專業精神。



我們不要以為只有高精專的行業才有專業精神。20年前,上海當時提倡要學習一位勞動模範,叫徐虎,他是修馬桶的。那個時候修馬桶還不是一個社會職業,他是房管所裡面專職修馬桶的,不辭辛苦,幫居民解決了一個個具體困難,這種精神也被提倡為「徐虎精神」。


當時我寫過文章,我說徐虎整天為人民服務,如果覺得自己很痛苦,那麼肯定是支撐不了多久的。他把修馬桶作為自己的志業,從中得到了快樂。人家都搞不定的,他搞定了,居民都很感謝他,他從中得到了一種滿足感,尊嚴感,他一定有這樣的專業精神。


王沁:是的,各行各業都有專業精神。但是現在好像很多人很難在自己的行業中體會專業精神,從而也就很難從行業中得到內在的享受和快樂。這是不是今天的問題所在?


許紀霖:今天的問題在哪裡?今天崇拜的是財富,而不是有特殊技藝的工匠。今天有各種各樣的排行榜,都是財富的排行榜,好像誰擁有最多的財富誰就是這個時代的英雄。我們今天缺的是專業技術的排行榜。比如手機,現在說華為壓倒小米了,為什麼壓倒?銷量壓倒了,銷量成了標準。很少說從專業技術角度,從行業聲望角度,來制定一個排行榜。



現在太重視財富了,各種各樣的排行榜都以財富作為標準,我稱為「外在價值」,但是缺乏的是一種「工匠精神」所體現出來的「內在標準」:專業技術排行榜、行業聲望的排行榜,都沒有。


我們都知道有一句話叫「會笑的人是最後笑的人」,各行各業的競爭背後誰能笑到最後?真正能夠脫穎而出的是具有這種工匠精神的人,最看重的不是財富、金錢,而是最後能夠在自己行業裡面領先。



王沁:你說真正脫穎而出的是具有工匠精神的人,那現在的年輕人應該怎樣去踐行工匠精神呢?


許紀霖:大家都說年輕人要有理想,做一個理想主義者。世俗時代的理想主義者是什麼呢?我們不必提得太高,一講到理想主義者好像一定要是道德上的聖人,有家國天下情懷。在我看來就是從你腳下這塊地方做起,就是把你所從事的工作做到完美、做到極致,而不是把它看成是一個養家糊口的飯碗。理想主義者的精神恰恰是你有一種專業精神、志業精神。



王沁:怎樣擁有專業精神、志業精神?

許紀霖:專業精神、志業精神,要有這樣一種東西,你要對自己的領域和從事的具體工作有敬畏感。我們以前很相信市場,覺得市場有一隻看不見的手,通過市場自由競爭,自然會產生優質的產品。但是,如果缺乏一種工匠精神,在野蠻生長的市場早期階段,勝出的可能不是那些工藝最好的,而往往是那些粗製濫造的,這就是所謂「劣幣驅逐良幣」。


去年放映的吳天明導演最後的作品《百鳥朝鳳》,是一個嗩吶匠的故事。我看了以後很震撼,這個「匠」特別好,他追求的就是那種嗩吶自身的精神。老嗩吶匠說:吹嗩吶不是吹給別人聽的,那是吹給自己聽的。《百鳥朝鳳》在我看來是一曲輓歌,是一曲中國古代匠人精神的輓歌。吳天明觸及了我們這個時代的大問題,即工匠精神的匱乏。



前不久發生了一個大事,阿爾發狗在人與機器的圍棋大戰中打敗了人類,這個事情轟動了全世界。這家公司後來被谷歌收購了,谷歌是一家什麼公司?谷歌是一家「10%的人負責賺錢,90%的人負責胡思亂想和科技創新」的公司。這家公司不是賺快錢,不是把所有的主要精力都是用於賺錢,它造就的是人類的夢想。


它關注以前人類都難以想像的、連科幻作品只是依稀猜想到的那些夢想,它要努力地實現它。過程中可能經歷了很多我們所不知道的失敗,但是實現的那部分震撼了整個世界,可能會改變人類。這就是有夢想的公司,有夢想的創業者,最後是創造了大事業的。



王沁:既然談到了創業,那你認為一個優秀的創業者需要什麼素質呢?


許紀霖:越傻越好。這個時代聰明人很多,聰明人幹什麼都行,轉行特別快,今天發現這個潮流領先了,我立馬轉行做這個,那都是聰明人。聰明人是沒有自我的,他不斷在變。雖然他夠聰明,跟得很快,他也小有成就,立馬就跟上了。但是你會發現不斷轉行的人未必是能夠做成大事業的人。從這一點而言,有時候不是比誰聰明,而是比誰更傻。「傻」是指他就認一個死理,就認準了干一件事。



去年上海電影節期間,李安的一場講座爆滿,300人的會場湧進了600多人,他的一番話,第二天媒體紛紛報道,我的微信也被刷屏了。很多人問他中國電影什麼時候趕上美國,因為中國的電影票房馬上就要超過美國了。李安給大家潑了冷水,他說:「我希望大家慢速成長,我就是一個36歲才晚熟的藝術家。」

李安真的是大器晚成。雖然他從小喜歡藝術,他讀了紐約大學的電影學院,這是美國最好的電影學院,但是他一畢業就失業,沒有人找他拍片。他整整6年時間在家裡帶孩子,靠太太養。李安熬得住,連短片、廣告片都不接,最後熬出了頭,踏入了好萊塢的頂尖導演行列。他身上有一種傻氣。李安說現在中國人都在想著賺快錢,各種資金都湧入了電影行業,但是都是要求你幾年裡面達到多少收益。這樣的急功近利是出不了李安的。



今天中國各種各樣的人才培養工程,各種各樣的課題、項目、創新孵化器,都是速成式的,要求你立馬成功。比如很多課題要求3年、最多5年必須完成。誰都不是傻子,當然不會報一個風險大的項目,所以就弄一個保險係數比較高的,好像有創新,實際上是一個保證不失敗的平庸項目。今天中國對於科研的投資,在全世界也是數一數二,但收穫甚少。玩出大成就的都是有工匠精神的傻子,但中國的傻子太稀罕了,聰明人太多了!


往往一個行業的大事是傻子來做成的,而不是那些外面來的隨時準備開溜的聰明人做成的。傻子是什麼?有時候做事就是一種遊戲,遊戲就是好玩,沒有功利目的,也不追求成功,沒什麼道理,就是喜歡,沉湎於其中。工匠精神有時候也是這樣,不是為了錢,只是喜歡。工匠精神講到最後也是一種遊戲精神。



王沁:工匠精神也是一種遊戲精神?


許紀霖:對。工匠的最高境界就是遊戲,因為遊戲就像工匠一樣,用一種喜悅的方式來欣賞自己的努力。遊戲這個東西要麼不成功,一旦成功就是大成功。工匠精神不要內含犧牲和痛苦,而是快樂。有一年我在香港看到香港電視記者採訪當年獲得諾貝爾獎的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華裔學者崔琦教授,記者傻乎乎地問他:「崔教授,你每天在實驗室,一定很辛苦吧?」崔琦教授淡淡一笑:「我每天都是懷著好奇的心情進實驗室,不知道每天的實驗結果是怎樣的,像小孩子一樣期待實驗的結果,每天進實驗室都像過節一樣快樂。」實驗是未知的,所以這才好玩,這才有動力。


工匠精神還是一種業餘精神,你要把專業的事情當業餘的來做,因為專業一定有某種功利的目的在裡面的,但是你一旦把它看成業餘,那就沒有上班下班之分、業餘與專業之分了,因為這就是你喜歡做的事,有可能幹出一番大事業。



王沁:其他國家對於工匠的培養有什麼值得我們借鑒的地方嗎?

許紀霖:在德國、日本這些工藝大國,教育是雙軌制。你讀書讀得好可以高考,但是如果你不是讀書的料,喜歡當工匠,沒關係,他們有非常發達的職業教育,乃至高等職業教育,讓你有足夠的發展空間。在德國、在日本,一個工匠、一個高級的藍領技術工人,同樣受到社會的尊重。



我們去日本,會發現他們連一個小小的糕點都做得那麼精緻。在東京吉祥寺有一家賣羊羹的小店,小小3個平方米門面,一年的營業額竟然高達3億日元,將近2300萬人民幣。他們每天只賣150個羊羹,每人限購5個,要早上四五點鐘去排隊才買得到,至今46年,天天如此。


羊羹源於中國,後來傳到日本,這家小店所生產的羊羹,既是食品,又是藝術品,有顧客如此讚美:「美貌到捨不得吃,美味到忍不住不吃。」這就是傳了幾代人的工匠精神,追求極致、追求完美的工匠精神。整個日本社會對這些匠人非常尊敬,甚至崇拜,一點也不亞於對科學家、企業家的敬意。


在歐洲,很多國家也非常尊敬匠人。德國的工藝、瑞士的鐘錶……這些國家有非常發達的職業教育,世界上還有一個競賽,叫做「奧林匹克世界技能大賽」。德國在世界技能大賽裡面囊括過所有的金牌,遙遙領先。這個技能大賽到去年已經43屆了。



王沁:中國有沒有參加過這個「奧林匹克世界技能大賽」呢?獲獎情況怎麼樣?


許紀霖:有。這幾屆中國選手也拿了幾塊獎牌,但中國的媒體很少報道,可能覺得「這玩藝兒,藍領的活嘛」。


我們所崇拜的英雄都是坐辦公室的,或者在實驗室的,在商務大樓裡面的。電焊工,再怎麼偉大,也沒有人看得起。


山東的藍翔高級技工學校名氣很響。雖然藍翔培養的開挖掘機的畢業生收入未必比清華北大的畢業生低,但依然贏來社會一片嘲笑,但是,中國缺乏的,恰恰是像藍翔這樣的培養高級技術工人的職業學校。高級藍領的市場需求缺口很大,而一般白領嚴重過剩,但是人們還是爭先恐後要考大學,不願進入職校。


為什麼?因為從孔夫子開始,就把人分成兩種,「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哪怕再窮,白領也是「治人」者,是管理者;而再富的藍領,也是「治於人」,是被管的。另外一方面,我們又是一個文憑社會,有大學和研究生文憑的白領以後有希望升遷,而沒有大學文憑的藍領永遠是打工的。



王沁:這真是一個非常無奈的現實,怎樣改變中國人這種頑固的職業價值觀?


許紀霖:我們需要很多制度的改變,特別是教育制度的改變,也需要文化的改變,職業價值觀的改變。要尊重工匠,尊重手藝人,尊重工人階級,要給他們的勞動以合理的、體面的報酬,尊重他們對社會的獨特貢獻。這不僅是政府的責任,也是全社會的責任。



我舉一個例子,蘇州的雙面刺繡很出名,但前幾年找不到好的綉娘,因為綉娘都面向市場,拚命提高產量賺快錢。現在有一些收藏家,就將蘇州最好的綉娘養起來,不給她定指標,每年給她固定的收入,讓她按照專業的內在標準,不惜工本綉出最好的作品。


在中國,已經有一些令人可喜的變化,也正在形成新的趨勢,注重專業、注重內在品質的工匠精神正在市場的夾縫裡慢慢生長出來。有了工匠精神的復甦,中國才有可能慢慢轉型為一個工藝大國和創新大國。當然,這是一個非常緩慢的過程,我們要有耐心,更重要的,是從自己做起,形成尊重工藝、尊重工匠、追求專業品位的好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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