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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毒:被心癮奴役,五臟六腑全受傷害

一名冰毒病人通過輸高滲液快速代謝,完成生理脫毒

吸毒者身陷自我捆綁的心癮牢籠,也被各種機構的鐵欄杆圈養,精神病人般歇斯底里,與社會主體漸行漸遠,更面臨求醫不易的困境

「我們身體受不了,五臟六腑全受傷害。為什麼吸海洛因的人都擱這住院來來回回的,就是因為這個東西太拿人身體了」

「點癮」後,飛越成為戒毒醫院的病人為之赴湯蹈火的唯一盼頭。咽下去的不再是乏味的飯菜,而是面目猙獰的針管、鑰匙、釘子乃至鋒利的刀片。

四樓的海洛因病房裡,一對中年聾啞夫婦面黃肌瘦、眼神空洞,一看到巡房的醫生,激動得彼此指手畫腳,像是嗅到了獵物的餓狼蹭了上來,焦躁不安地在小紙條上面摩挲出一行字,央求著下樓一趟買包泡麵。又不知從哪個病房塞來了一張小紙條,言辭懇切地寫著家裡面出了急事,請求外出回家一趟。

撒謊成癖,找各種理由出逃。肆意破壞或自我傷害屢見不鮮。絕食、拔輸液管,撞牆撞得頭破血流。煩躁衝動時砸東西,威脅家裡人不接走就死在醫院,保安、護士和醫生都可能是攻擊對象。醫院的大門被踹壞過。有人預謀許久,把窗外固定鐵絲網的釘子一點點來回鬆動,捋著下水管道溜了下去。滾燙的煙頭也可以成為兇器,十來個一小顆一小顆被灼燒的傷口裡流出膿來。

貓鼠遊戲循環上演。一克的顆粒,壓碎之後成膏成面兒,大拇指甲蓋那麼薄薄一層,被細緻地打成十小包,緊密地裹上塑料紙。還沒查體住進醫院前,就四處尋覓著塞進了犄角旮旯的牆縫或者是隔壁超市的貨架頂層。衛生間里隔三差五地躺著注射器的屍體。水果掀開一角皮後塞進去再貼好商標,或是藏在筆記本電腦的凹槽里讓不知情的家人捎帶。有人夜深了鬼鬼祟祟地從四樓「釣魚」,新墩布頭的線被一根一根接起來後順下去,貨被擱到可樂瓶里,再小心翼翼地把那輕薄如蟬翼的快感拽扯上來。

上道的由頭五花八門,誤吸、社交、從眾、趕時髦、享樂乃至炫富。如今新型毒品肆虐,圈子裡把吸食冰毒叫作「溜冰」。有花樣年華的小姑娘溜冰減肥。有逃學青年在同伴的慫恿下尋求感官刺激,三天兩宿睡不著,在手機或者電腦上賭博賭紅了眼,十幾萬、幾十萬往裡扔,再去借高利貸補窟窿。有鄉鎮小領導為提神醒腦,開會沒精神頭了跑下去吸溜兩口後繼續滔滔不絕。有不惑中年為增強性慾,連夜到歌廳找三兩小姐「散冰」,直到體力透支。

這是一個五光十色的微縮社會,有邊緣人群、性工作者,也有富得流油的富賈大亨、紈絝子弟、鄉鎮土豪。聲色犬馬的背後是極樂原則主宰下慾望的歡愉,摻雜著被放逐到精神孤島後的疏離與沉淪。

慾望的俘虜

走在北京方庄東路上就像是來到了三四線城鎮,沿街簇擁著骯髒廉價的流動攤販、網吧、綜合批發市場、KTV會所和SPA館,朝北走是一排尚未拆遷的棚戶區,露天垃圾站和狹小門店裡濃妝艷抹的婦女們面面相覷。臨街一棟四層小樓,門臉上懸著「北京高新醫院」幾個字,幾塊LED屏幕不分晝夜地閃著刺目的紅光,「珍愛生命、遠離毒品」、「戒毒條例第九條:對自願接受戒毒治療的吸毒人員,公安機關對其原吸毒行為不予處罰。」

在這家自願戒毒醫院,你或許可以通過外貌來分辨成癮者的門類。「溜冰」的人眼睛發直,雪亮雪亮,渾身打了雞血般亢奮,話癆、思維跳躍快,多動症。傳統阿片類毒品(如海洛因)的成癮者,往往歲數較大,瘦、營養不良,意識模糊,像是睡不醒。

這種精神面貌的迥異源於毒品本身的特質。傳統毒品使人處於抑制狀態,迷迷糊糊、輕飄飄的;新型苯丙胺類毒品對全身各系統和器官起增強作用,使人呈興奮狀態。

這兩類成癮者彷彿披上了榮格筆下內傾型和外傾型兩種人格的面具。海洛因成癮者毒癮陷得愈深,越封閉自己,一吸一睡,什麼都不顧了,對家庭和社會都很淡漠。相反冰毒病人在初期不易被發覺,越吸越往外發散,和外界交往多,熱衷於在人群里嘩眾取寵。

毒品本身也有「貴賤」之分。精加工的「白粉」,土製的「黃皮」、「料子」,都屬於海洛因類,1克就要1500塊,純度好的要1800塊。而廉價的新型合成毒品冰毒,兩百多塊就可以買到1克。

由於價格昂貴,流行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傳統毒品見證了國內較早一批暴發戶和個體戶的崛起。吸毒如同購買奢侈品般的炫耀性消費,甚至成為某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徵。

身家顯赫的富豪在這家醫院並不稀奇,山西、鄂爾多斯的煤老闆,在非洲做鐵礦生意的,海淀區的拆遷戶,在河北做房地產生意的。有病人家在北京有好幾十套房子,嚷嚷著租金一天最少也得收數萬,脖子上晃蕩著沉甸甸的金鏈子,比手指頭還粗。有人告訴醫生,我現在40了,再抽40年我還能抽得起。人們津津樂道倒騰服裝生意發家的「倒爺」退隱江湖,有錢沒處花,偷偷在家吸白粉享受,一天天虛無地過。第一批發家的都六七十歲,有的早就不在了。

新型合成毒品在世紀之交出現在國內市面上,2010年前後開始泛濫,低廉的價格使得階層間的壁壘消融,農民、進城務工者、夜總會小姐都抽得起,年紀也越來越輕。2016年,全國新發現吸毒人員中濫用合成毒品的人佔81%。

在高新醫院超過1314名的住院病人中,70%以上沾染冰毒,25%是海洛因成癮者。合成毒品病人多在30歲上下,有很多是二十來歲、剛步入社會的紈絝子弟,初高中文化,家境優渥,從小嬌生慣養,沒份正當職業。

這些能夠徹底改變人的大腦結構和認知的人工合成劑,從城市逐漸蔓延至鄉野,毫無防備的孩子也成了這些小藥丸的獵物。醫院來過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孩,在湖北漢川讀小學,父母常年在外,小孩經常逃學,追隨身邊的小夥伴嚼起了麻古片,麻古屬於加工後的冰毒片劑。截至2016年底,像這樣的未成年吸毒者在全國達到2.2萬。

更多的成癮者各懷心事,在物慾橫流的社會裡,毒品成為攫取慾望的工具,反噬被動物性本能統治的人們。年輕的小姑娘為了肉身的形體美「溜冰」減肥,用冰毒抑制頭顱里的飽食中樞,讓自己喪失飢餓感。

更多的男性把冰毒當作春藥。戒毒科主任徐傑接觸的男性「溜冰」者中,80%都是為了提高性慾,多數40歲左右,性功能下降,需要依賴長期刺激。這些男人溜完冰後性慾極度亢進,急需找「冰妹」一起發泄,行話叫「散冰」。這種持續數小時甚至一兩天的放縱,最終使得身體機能嚴重透支,性功能萎縮。長期靠這個維持性生活的人擺脫不了,是因為戒了就沒有性生活了。

這也滋生了色情業的一些潛規則,有性工作者成了鏈條下游的承接者。徐傑稱專門有小姐陪著「散冰」,如果不同時染指冰毒,她們承受不了,嗑了藥性亢進了才能應付。

在性工作者中,毒品甚至成為一種處心積慮的精神控制術。徐傑接觸了大概八例性工作者,她們透露,入了這個圈老闆就給她們提供毒品,尤其是海洛因。她們漸漸被毒癮俘虜,只有被迫拚命打工來換取毒資,走到哪裡都被老闆牢牢控制住。

高新醫院一樓戒毒門診,掛滿戒毒患者及家屬送的錦旗(從左到右:徐傑、杜連永、夏傳冬)

大腦的腐蝕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高新醫院是個小型的精神病院,被一層緻密的網包裹。控制無處不在:巡邏的保安、緊閉的鐵門、病房窗外的菱形鐵絲網。出入層層安檢,病人需要裸體下蹲接受檢查。新型和傳統毒品病人的病房分布在不同樓層,彼此隔絕的鐵門要用鑰匙加門禁兩道工序才能打開。夜間還會再鎖上一道鐵柵欄。

連保安也能感受到三樓冰毒病人的異樣:眼神發愣,走起路雙腿像灌了鉛般抬不起腳跟。病人喜歡逮著他們嘮,家長里短每天不重樣顛三倒四地說,被暴躁的病人遷怒辱罵是家常便飯。為了切斷與毒販、毒友圈的聯繫,新型毒品的病人不讓帶手機,外出或與外界聯繫必須得到家屬許可,活在某種真空里。他們待不住,呼呼大睡後瞅兩眼電視,穿著條紋病號服拖個點滴瓶,在十來間病房的走廊里來回晃蕩,或者三兩湊到吸煙室嘮嘮嗑,趴在窗口盯著鐵窗外的世界愣神。

狗子是今年5月住進高新醫院的,總共待了46天。他有點獃頭獃腦,透著股小鎮青年的鄉土氣,23歲,荷爾蒙正旺,滿臉密密麻麻的紅疙瘩,穿一套深藍色阿迪和亮紅色運動鞋。

送來的時候被五花大綁。精明的父母沒有和他打招呼,私下聯繫了醫院。院里出車開到了他瀋陽的家,四五個人按住他,醫生給扎了針安眠藥。

不像那些歇斯底里的病人們,住院後狗子沒反抗,他想戒。狗子在家自己戒過三四次,最長停過兩三個月,最後還是撿起來了。點癮前,他讓父母把屋裡咔咔全釘上鐵欄杆,再弄個凳子給自個捆上,叮囑一旦毒癮發作,就給他反鎖在屋裡,那兩三個小時過了就好了。

癮洶湧地來了。說砸就砸,殘骸遍地。手機電腦摔得粉碎,父親的像聚寶盆的瓶兒也砸了,拿起凳子照著電視屏幕就捅出一個窟窿。心思也重,多疑、易怒,逮誰都罵髒字兒。心裡頭憋著股狂躁勁控制不住,必須得抽這個東西,誰說啥都不好使。

吸毒史源於七年前一次聚會胡吃海喝,朋友拿出塊狀的冰糖模樣的東西,勸誘狗子玩完能讓人忘掉所有煩惱。連哄帶騙中,四五個乾瘦的人圍一圈,拿一個透明的小水晶壺,像夜店裡水煙的迷你版,把「冰糖」放錫紙上烤化了,一邊吊起根管過濾。看到朋友的狀態飄飄然,眼睛溜圓,神情特銷魂,他心有些癢,在好奇和同伴的慫恿也湊了上去。

煙霧繚繞中他感到「飄逸」,像是懸浮在空中的失重感,感覺身邊老有人喊自己名字。抽上之後立馬成宿地睡不著。和之前做過的所有刺激神經的事情相比,他覺著「溜冰」的快感達到數十倍。這種精神動作興奮劑作用在多巴胺神經元上,而多巴胺神經元在成癮上扮演重要角色,直接作用於大腦的報償系統。

那正是冰毒在國內爆發性增長的時期。量是一點點往上加的,第一次半克,行話是五分東西,一克是十分,最後巔峰到一克半。最多的時候狗子連玩一個禮拜,每天三次,一周抽四五克。

好上這口後狗子晝夜顛倒,成天睡不著也不吃飯,想吃也咽不下去,水也不想碰。沒辦法就上當地醫院打點滴,葡萄糖、VC、B6。最瘦的時候,身高1米83的狗子,103斤。

「溜冰」後整個神智是不清醒的,別人跟他溝通不在一個頻道里。偶爾眼前會出現幻覺,浮現的都是和毒友在一起的場景。溜到中期「想什麼來什麼」,面前有一摞紙,想它是錢,就是一打打的百元票子;想它是金條,層層壘起來堆得滿屋都是金燦燦的。有次嗑藥後,狗子上瀋陽的青年大街,地上有煙頭,土黃色的煙屁股瞅著像金條,他就一下一下地撿,撿了兩兜子上百個煙屁股,一直到天亮都沒回過神。

苯丙胺類新型毒品是一種中樞神經興奮劑,能讓人感覺警醒、開心,增進注意力。使用這類興奮劑的人像是換了一張皮,往往變得健談,精力充沛、信心滿滿,甚至達到焦躁不安和浮誇的程度,以為自己無所不能。

大多數人溜完冰後就做自己平時喜歡乾的事,例如通宵達旦地玩電腦和手機遊戲,兩宿三天不合眼,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有些病人會重複做一些機械、刻板性的動作,自導自演,著了魔般拆裝家裡的玩具、鬧鐘、自行車,或者擦地擦一夜。有個農村小伙家裡有個大四輪拖拉機,他晚上拉起個大燈泡,把拖拉機的發動機拆了裝裝了拆,家裡人怎麼勸都不聽。

「他總要找一個事情發泄。他很執著地去做一件事情。」徐傑說。

「溜冰」後,狗子呆坐、嘮嗑、玩微信,去路邊的麻將社從早坐到晚,一把牌賭注一兩百,一宿輸贏一兩千塊。也去電玩城裡玩「打魚」,連夜下來上總賬結分算錢,輸個四五千塊。「溜冰打魚,必死無疑嘛。」

成年後他又接觸了麻古,一次一兩個。朋友間嘮嗑說冰毒和麻古分不開,可以配合在一起玩。「後來完全就是接觸到兩性這一塊,因為接觸到麻古了嘛。一般溜冰的人全都抽麻古。」

他開始成宿地放浪形骸,在慾望的漩渦里不可自拔。一周三次,每次抽完都去洗浴中心開一間房,再給前台打電話問有沒有「保健項目」。開一間房588、688,叫一個「額外服務」,一個人1500到2000,他喊上一兩個。他說去洗浴中心也涉及到「散冰」,通過洗澡、旱蒸加快代謝排毒,和戒毒醫院裡的熏蒸一個道理。

貪、嗔、痴,失控後可以瞥見人性中惡的百態。陷入不自知的高度亢奮後,人變得冒進、不計後果。神經就像極其細微的纖維一樣嬌嫩,興奮、躁動、易激惹,情緒起落大,表現為情感障礙。打、砸、罵此起彼伏,病房裡一個月摔了七八塊手機的並不稀奇。

「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根本不過多思考。他那個衝動勁來了之後就控制不住,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副主任醫師杜連永說。

那一縷輕煙像是貪婪的蛆,大口吸吮著人的理智,灰飛煙滅間,金錢化糞土。

吸完冰毒後的病人普遍比較揮霍,賭性大發。有一個女病人賭博,丈夫是搞房地產的,她兩年多鯨吞了丈夫1500多萬,最後把丈夫的賬號、密碼都給套走了。甚至還跟一個抽冰的男人同居,給了對方一百多萬。

後期狗子上澳門的網站賭博,推牌友、鬥地主、炸金花、玩骰子。賭紅了眼,五六萬、十來萬地往裡砸。缺錢的時候他偷摸賤賣過父親的一箱珍藏茅台,窟窿填不上又找上民間高利貸,一萬塊錢還一千五的利,半年多利滾利欠下三十多萬。催債的人最後找到他家樓下圍追堵截,掏出一把不知真假的槍頂著他腦袋。

一些生意人溜完冰後頭腦發熱、雄心勃勃,要投資做買賣、辦廠子掙大錢,四處找親友借錢、借高利貸、抵押資產,之後又揮金如土,招待朋友胡吃海喝、去歌廳找小姐。家裡通常都不知情,要帳的人上門才發現。很多病人幾句話就把家裡的車、甚至數百萬的房產抵押了出去。

他們往往性格張揚,喜歡夸夸其談。病人中有個不務正業的富二代洋洋得意地吹捧自己花過一個億,找過的女人有七八十個。在非洲開礦的父母成了他的掙錢機器,一合計,揮霍的資產得有七八百萬以上。

除了情緒、認知和行為上的改變,住在三樓的冰毒病人中,出現精神癥狀的比例高達80%。冰毒類興奮劑通過大幅增加神經遞質的量刺激大腦,使中樞神經出現紊亂。這些輕度至重度的慢性中毒者可能出現偏執和攻擊行為,有類躁狂狀態的,有類似偏執型精神分裂症的。他們往往衝動、盲目,敵意和好戰等情緒強烈。

妄想是最常見的。被害妄想者懷疑手機被定位,被便衣警察跟蹤監視,或是有人要迫害自己,龜縮在安了攝像頭的家裡。主治醫師劉連清曾去外地看望一個沾染冰毒的病人,和病人的倆哥們在樓下胡侃。病人有戒心不下樓,死盯著監控屏幕。劉於是上樓試探病人套近乎,病人也挺熱情地接了茬,主動承認自己動了冰毒,還把家裡的玉石、金銀器拿給劉看,最後一掀開枕頭,長長短短好幾把匕首直晃人眼。按照劉的說法,這是產生被害妄想後的一種病態自衛。

反鎖門的,裝攝像頭監視伴侶的,拳打腳踢致伴侶遍體鱗傷甚至讓其挨菜刀的,這類病人嫉妒妄想佔比最高:堅信不疑地認為自己的伴侶與其他異性有曖昧關係。吸食冰毒的病人性慾亢進,本身性功能紊亂、行為越軌,很容易聯想到伴侶頭上。

高新醫院通往三樓病區的安全門,進出需由專職保安開啟

恐懼攫住了他們的心智。這些妄想和猜疑經不起推敲,但病人沒法捅破那層理智的邊界,他們從受害者變成施暴者。

劉連清碰到過一個將近五十歲的患者,他的二婚妻子頭頂縫了七針,纏著白紗布,戴著有帽檐的帽子。就這樣病人還不放心,呵斥妻子把帽檐拉下來,不讓她和醫生有絲毫目光接觸。妻子的前夫因病離世,病人溜冰犯了病,認為妻子的前夫每天在她的子宮裡躲著,晚上出來跟她發生兩性關係。因此他要給妻子破腹,把她的前夫從子宮裡掏出來,一刀砍到了妻子腦袋上。

這些狂躁的溜冰病人受毒品中精神活性物質的影響,被嚴重的精神癥狀支配而不自知。不同於原發性精神病的是,冰毒病人可以通過短期治療康復,但毒品對大腦的慢性損害卻如影隨形。狗子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記不住了」。手機上的六位簡訊驗證碼,他得看兩遍才能記住。過去六七年的記憶像一場大夢,細節根本沒法追憶。

「扎海洛因對身體有傷害,它的傷害是10倍到20倍,我們這些吸食冰毒的對腦部的損害到1000倍,就能傷害成那樣。」

心癮的奴役

住在四樓的海洛因病人們癱在病床上,大多是上了年紀的男性,隔了一周面孔換了大半。戴著金絲眼鏡的病人斯文體面;膚色黝黑的彪形大漢脖子上晃蕩著金鏈條、臂膀上盤踞著猛獸或是展翅的獵鷹;佝僂的病人瘦幹了,穿著鑲銀邊的法蘭絨睡衣,幽靈一樣顫顫巍巍;衣冠不整的病人一掀開被子下體裸露,胳膊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針眼。

白天的病房是安靜祥和、昏昏入睡的。病人們像得了不能自由活動的疾病,倦怠地囿於病床上。夜裡又像嚙齒類動物,開始窸窸窣窣地騷動起來,認識的不認識的湊一塊吞雲吐霧。多數人晚上失眠需要用鎮靜劑,一晚用四五十片安定也沒效果的並不稀奇。

強烈而迫切的渴望下,彼此嘮著嗑,一提到毒品就可能瞬間點癮,戒斷反應上來哇哇就往紙簍吐。鬥智斗勇成為病人和醫生之間的日常。家人囑咐醫院,禁止病人和任何人接觸,有的病人卻在家人陪同出門的時候膀子間一蹭毒販就把貨遞過來了。住院後輕易不讓外出,病人們每天都在找各種出逃的借口,買水果、媽媽或姥姥病了,大部分人是為了「打花煙」,出去臨時弄一次。「好多是家屬都不管了嘛,他自己來的,他非要走,我們也攔不住啊,這是自願的。」劉連清說。

快感像是某種對現實的割裂和逃離。所有阿片類藥物都能引發陷入夢境般的愉悅感,一切煩惱煙消雲散,疼痛感也鈍化了。

「他們老說吸毒飄飄飄,」龍哥蹙眉,「其實不是那種飄的感覺。還不像喝大了,有點微醺的感覺,比那種感覺要好得多得多。我們就管這種感覺叫作勁。」

龍哥今年32歲,來自東北的鋼鐵城市本溪,去年5月紮上了針,中間戒了整整半年後復吸,7月底住進了高新醫院。他乾瘦,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腦袋特別靈光,說話連珠炮一般,有煙火氣。

鼻吸、燙吸是初級的,接下來是肌肉注射和靜脈注射。肌肉注射吸收慢,燙吸會揮發一部分,直接走靜脈快感來得最快,但也意味著過量致命的幾率更高。

龍哥對此門兒清。走血管勁兒來得快走得也快,來得猛走得也猛,扎肌肉的勁兒時間長。他掂量最好的是一次扎100塊錢「一分」(0.1g)的量,50塊錢扎肌肉、50塊錢扎血管。

圈裡人喊他們「扎針的」,扎針技術甚至賽過護士,扎得進毛細血管。針孔和潰爛遍布全身,腿腳胳膊上能打的都打了,甚至不要命地往大腿動脈上的「血庫」戳。推動脈推急了能打死人,龍哥曾經在毒販家親眼看到推血庫推爆猝死的,黑色的血張牙舞爪地濺上了天花板。

相對於冰毒病人,他們更像是被判了死刑的囚徒,終生為「奴」。

這些海洛因病人大部分都有著十幾二十年的成癮史,絕大多數都走過強戒或者自願戒毒的路,病曆本上有寫著自戒20次不成功的,在自願戒毒所住過50、80、100次的一把抓。高新醫院的隨訪數據顯示,住院的冰毒吸食者戒斷成功率在85%以上,海洛因吸食者恰恰相反,復吸率在90%以上。

不像冰毒病人自願來的極少,家屬不接不讓出院,海洛因吸食者多半是主動求醫的,想辦出院自己簽了字就成。有的患者一個月平均來一到兩次,一年就得十到二十次。完全想戒除的人寥寥無幾,多數人也待不住,他們只是為了「拉拉量」(減少吸食量)、調養身子,也有為躲避公安機關追查避風頭的。

持續規律用藥後身體的耐受性增加,很多人一天用量由原來的0.1、0.5克逐漸加到1克、2克,有人一年多就加到4克,每天至少給自己十幾二十針。這樣下去經濟上受不了,也怕一針下去出人命,他們來醫院拉完量,出院再用小劑量就能達到以前的心理感受。

「我們身體受不了,五臟六腑全受傷害。為什麼吸海洛因的人都擱這住院來來回回的,就是因為這個東西太拿人身體了。好多人身體已經不行了,吸毒掩蓋病情。」龍哥說。

住院前龍哥自己戒過幾天,戒到第三天連上廁所的勁兒都沒有了。一不碰白粉會壞肚子,下了床就已經癱在底下動不了了,緩了十多分鐘才勉強挺起身板進了廁所,虛弱到一屁股坐進了坑裡。淌眼淚流鼻涕,喘氣喘得費勁,肚子餓得癟癟的吃不下去飯,犯噁心。冷熱交替的感覺襲來,蓋上被子一分鐘熱得出汗,掀開一分鐘又冷了,來回地可勁折騰。整個人蜷成一團,五臟六腑都難受,雙腿像得了關節炎,酸痛勁直鑽人心,整宿整宿地睡不了覺。

「你身上中了幾槍,昏又昏不了,死又死不了,你一直疼著、一直難受著會是什麼感覺。再加上心裡想吸這個東西那個勁兒,渾身出汗身體特別虛的時候,你就特別希望現在要是能給我一個全身麻醉,讓我睡一個星期、一個月的話太好了。但是我們卻一小時都睡不著。我跟別人說過,我可以用十年壽命換一針,你要給我打舒服了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換,」龍哥說。

這種面目猙獰的戒斷反應,徐傑稱如果住院立即用藥,吃安眠藥鎮靜、喝美沙酮鎮痛,可以迅速緩解。等軀體癥狀逐步遞減後,龍哥七天就能暫時把那種想死的勁給扛過去。

斬草容易除根難,心癮就如蕪雜的野草。人們容易把復吸的原因簡化為意志力薄弱和道德敗壞。但「心」癮並不只是純粹的慾望,實質是大腦神經迴路發生質變後產生的壓倒性衝動。人體一適應持續存在的藥物,大腦的報償系統就會逐漸發生變化,冰毒和海洛因上癮者的大腦都擁有低水平的多巴胺受體。突然停葯報償系統會被關閉,主管焦慮和不良情緒的區域在藥效退去後立即活化,此時擺脫戒斷癥狀的渴望會比追求快感更能使他們繼續上癮。用藥者會強烈渴求藥物,完全無法思考其他事情。這種渴求在生理癥狀減輕之後仍可能持續好幾個月,並且經常複發。

「我後期扎針就為了維持一個正常人,不扎的話基本就是一個病人、一個死人,一攤肉。」龍哥說。

起初是兩三天一「動」(吸),貪圖個享受。後期再動,狗子已經找不到什麼快感了。早上起來必須來幾口,不然整天渾身無力,擱床上躺著,瞅啥都沒精神頭,時間過得特別慢。吃飯之前也得鼓搗兩口,要不坐在那裡瞅著飯碗,就想那口。一旦停吸就陷入昏睡,最誇張的時候在床上躺屍三四天,要吃飯、洗澡、溜達都動彈不了,衛生間都不想去,感覺自己像個廢人被社會遺棄,周圍的人全都在遠離和排斥自己。但只消那一口,心態老好了,立刻恢復成一個正常的社會人,想幹啥幹啥。「一天就為了它而活,挺可怕的。」

出院後狗子一直能隱約聞到毒品吸食過濾的味道。像一股平緩的煙,稍微有點冰糖雪梨的味。紅牛等類似氣味的功能性飲料他全都不敢碰。醫院裡的門診室陳列著毒品的模擬物和器具,他一眼都不敢瞅。心癮卻依然神出鬼沒,前兩天他和龍哥興高采烈地喝酒擼串,串兒送來時用白晃晃的錫紙包裹著,他看到後勁兒一下子就著了,一口沒動全扔了。

「他們到這來,有的是有心想徹底斷了,可因為心癮的驅使,對毒品的渴求嘛,渴求就是精神依賴,他到這來喝美沙酮,其實它和海洛因也是一條線上的,也是毒麻藥品,一樣產生依賴的,毒副作用相對要小一點。喝完美沙酮他也不難受,也不起戒斷反應,但是他心癮特別大。來這(要求最少)住五天,住了三天,湊到一塊一說哎呀不行扛不住了。他是心癮扛不住了,就走了,上外面『弄』完了再回來接著住。」劉連清說。

美沙酮是長效型的阿片類藥物,其漸進溫和的藥效能夠擊退戒斷癥狀,卻不會產生快感,是一些吸毒者眼中的合法毒品,被用於臨床治療中針對阿片類吸毒者的替代遞減法。據劉連清介紹,北京目前有10家美沙酮喝葯點,政府開設的社區藥物維持治療門診,一天十塊錢不限量。這些人每天風雨無阻,一不喝就難受,得喝上一輩子。他們是漏了案底的,當地的居委會、派出所、公安局都知道。

這些液體泛著橙瑩瑩的光,小塑料杯底薄薄一兩口,卻成為很多人的救命稻草。午夜零點,在高新醫院的24小時美沙酮門診,一個行色匆匆的中年男子揣著iPhone 4,喘著粗氣摔下兩張百元大鈔,搶過來三四十毫升的藥水咕咚咽下後掉頭就走,餓狼撲食般。一小時內門診進出三人。這裡的美沙酮相對昂貴,但吸毒者不會在公安機關留底。

無論是軀體依賴還是心癮,海洛因都比冰毒的影響強很多。龍哥早年上迪廳喝止咳水,嚼過搖頭丸、打過K粉,抽過一年多的冰,「我碰過這些毒品吧,我就認為海洛因這個癮太大、太傷人了。」

「海洛因必須每天用。他不可能停。他那種心理感受其實十幾個小時就沒有了。全世界通用的做法是用姑息療法,就給他們終生用替代品。反正也戒不掉了。」徐傑說。

五顏六色的各種藥片成為了病人們新的奴隸主。停了海洛因的病人可以用曲馬多、杜冷丁等替代。它們和海洛因的作用機制相似。吃的量大一點,軀體癥狀有所減輕。有的海洛因吸食者一天吃好幾板曲馬多,二十、四十、六十片地吞。泰勒寧吃七百片的都有。

吸食海洛因大腦結構改變之後,有精神癥狀的少,但人格會走偏。滿嘴謊言、無視醫院管理紀律的現象非常多。最大的一個共性就是極端自私,不贍養老人,也不撫養子女,家裡有什麼能變賣換取毒資的,甚至孩子的學費,都會拿來購買毒品,一天兩三千塊的花銷並不稀奇。有些人抽「瓢了」抽敗了便開始偷、搶、騙。

在龍哥的老家,因為吸毒走上窮途末路的人特別多,他從小就知道扎小針的沒好人,都是社會的老痞子、老炮兒。尤其是那種從強戒所出來依然抽的,搶劫被判刑出來依然扎的,父母、媳婦、孩子都沒了,沒有親情,等於已經死了。他只扎了一年多的針,父母被逼到鬧離婚,身邊八個扎針的死了,有一個從17樓跳了下去。他難以想像扎10年、20年會經歷怎樣的煉獄。

「我當時戒毒就是因為再這樣下去,不是進監獄就是扎死。」龍哥說。

一名在病區內向外張望的女患者

戒毒醫療現狀

他們在他人眼中是遊盪在法律和道德邊緣的危險異類,社會沉底的渣。吸毒者的宿命似乎就是在一個個與現實隔絕開來的空間流動,精神病院、拘留所和看守所、強制隔離戒毒所、戒毒康復場所乃至監獄。鐵欄杆成了他們的標識。

目前,我國有兩種戒毒體系並存,一是以公安司法部門為主體的強制戒毒體系,二是以衛生部門為主體的自願戒毒系統,通過收治自願戒治患者實行封閉式住院治療和門診維持式開放治療。

對吸毒人員的管控權主要歸司法機關。2008年施行的《禁毒法》和2011年實施的《戒毒條例》規定,司法行政機關主要承擔強制隔離戒毒管理、戒毒康復管理、指導支持社區戒毒和社區康復職能。強制隔離戒毒的期限為2年,被強制隔離戒毒的人員在公安機關的強制隔離戒毒場所執行3個月至6個月後,轉至司法行政部門的強制隔離戒毒場所。

據公開資料,自2008年《禁毒法》實施以來,中國司法行政戒毒系統的360個戒毒場所已累計收治強制隔離戒毒人員113萬餘人,73個戒毒康復場所累計收治戒毒康復人員9.6萬餘人。

供需矛盾依然尖銳。截至2016年底,全國有吸毒人員250.5萬名,戒斷3年未發現復吸人員達141.1萬人。參照國際上通用的一個顯性吸毒者背後有5個隱性吸毒者的規律計算,全國吸毒人員達到1200餘萬。

狗子和龍哥的人生軌跡在北京市天康戒毒康復所交織在了一起。吸毒者生理脫毒之後,可以自願來這裡進行康復,純心理輔導配合健身,實行半軍事化管理,可以定期請假外出,三個月結業。北京高新醫院董事長夏傳冬解釋,它是北京市司法局的正處級單位,沒有醫療。「吸毒的人說我吸過毒,尿檢陽性轉陰性,搞了個福利,管吃管住不要錢。」

天康戒毒康復所的對面就是天堂河強制隔離戒毒所,在龍哥眼裡,一牆之隔,天堂地獄,最主要的是心態迥異。在強戒所里像是犯人的身份,吸毒者就認為我在服刑,思想方面沒有改變,復吸的幾率特別大。龍哥身邊一個五十來歲扎針的患者強戒過三四次,出來一切如故,「拴得住人拴不住人的心。」

某種意義上,自願戒毒醫院為不願完全失去人身自由的吸毒者打開了一道豁口。高新醫院也曾經接收過派出所送來的吸毒病人,產生暴力傾向、有精神癥狀的或是吞食了異物、有嚴重軀體疾病的。「大部分都是一些沒被公安機關處理過的到這尋求幫助。」夏傳冬說。

這種「自願」針對的是家屬而非患者本人。很多患者特別是有精神癥狀的冰毒吸食者不願意來。門診里經常坐著憂心忡忡的母親和沉默寡言的父親,或者是兄弟姊妹一大家人以旅遊借口把患者騙過來。幾年來醫院在全國各地出車接人,最遠去過新疆。幾個小夥子偽裝成公安讓病人配合調查,戴上頭套後送回。徐傑解釋,如果吸食冰毒的病史里有繼發性精神障礙,經監護人簽字同意,出車強制帶回是合法的。

吸毒者是驕奢淫逸甚至喪心病狂的違法者,也是醫生眼中的被害者和複發率極高的腦病、神經精神疾病患者,面對的卻是一個脆弱的醫療救助體系。戒毒本身屬於精神科範疇里的物質濫用和物質依賴,相應的精神科醫生和醫療服務卻很稀缺。

「吸毒病人為什麼出現精神癥狀,它的精神癥狀怎麼治療,我們精神科醫生就應該管。所以說沒有精神科醫生不能辦戒毒所。」杜連永說。據他介紹,公安機關和司法機關缺乏針對戒毒的醫療機構,在強戒所和戒毒康復機構里沒有精神科醫生。

杜連永在北京回龍觀醫院做過將近40年的精神科醫生,退休後來高新任職。在回龍觀醫院,他沒有直接接觸過冰毒病人,只有一例是吸食冰毒犯精神病住院的,院里一般不收吸毒者,主要收治物質依賴的病人。

他稱安定醫院、回龍觀醫院、北大六院這三家精神專科醫院都有戒毒科室,只有六院有病房,但也形同虛設,一般不怎麼收戒毒病人。安定醫院辦過幾年戒毒,2013年也關停了。僅北京大興區精神病醫院戒毒科還接收少量病人,大部分是海洛因病人。這是北京市公立醫院中唯一一家收治戒毒病人的,該院工作人員在電話中對《南方人物周刊》記者說,近期不再開展戒毒治療。

杜連永口中精神專科醫院的戒毒科室指的是物質依賴科。回龍觀醫院宣傳中心主任郭曉潔介紹,回龍觀醫院沒有專門針對戒毒的門診或病房,只有物質依賴的門診和病房,以診斷和治療酒依賴、藥物依賴為主,單純戒毒的病人不會來精神專科醫院。

徐傑清楚即便是這些科室也都萎縮了,相關的專業醫生非常少,「一直就不行不被看好,到近幾年更是完蛋。整個社會都把吸毒患者妖魔鬼怪化了。對於一個醫生來說也不一定會被重視,他的成就感和社會認同感並不強。」

民營的自願戒毒醫院填補了公立醫療中缺失的一環。高新醫院在北京市衛生局備案為一級綜合性醫院,2013年被批准開展戒毒醫療服務。

辦戒毒需要相應資質,指的是經省級衛生行政部門批准從事戒毒醫療服務的戒毒醫院或設有戒毒治療科的其他醫療機構。國家禁毒委2017年公布的報告顯示,全國共有 69 家自願戒毒醫療機構,年均接診 87.1 萬人次。

北京市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公眾權益保障處副處長姚秀軍告訴本刊記者,「北京市未設置專門的戒毒醫療機構,從事戒毒服務的戒毒醫院有12家。」給出的名單中除了高新醫院和大興精神病院,剩下的基本都是社區和依託於公立醫院的美沙酮門診。

在徐傑看來,國內打著自願戒毒招牌的醫院良莠不齊,一些醫院沒有資質、打擦邊球,沒有經過衛計委審批,有了精神科就搞戒毒,如北京的名仕醫院、京軍藍盾。經核實,這兩家都不在北京市衛計委提供的從事戒毒服務的醫院名單里。

收費也有門檻。自願戒毒醫院由民間資本投入,沒有官方資金補助,戒毒醫療也未納入醫保範圍內。目前戒毒治療行業內沒有統一的定價標準。對於新型毒品的病人,高新醫院一天的基礎住宿加醫療費在1000塊上下浮動,治療集中在一兩個月之內。海洛因病人的收費一天500塊左右。

「戒毒這一塊在國內比較亂,行業沒有一個治療的統一標準。」徐傑說。他認為西醫應該是全世界統一的,每一種疾病怎麼治,都有一個臨床路徑和指導原則。但戒毒本身就很有爭議性,國內做這一塊的鳳毛麟角,多是民營的在做,不像其他的科分得這麼細,很多東西都不完善。「打擦邊球這種情況,是因為對於戒毒醫院的監管不到位,定義也不明確。」

例如對阿片類成癮的治療,徐傑稱中國藥物濫用防治協會有一個指導原則,對苯丙胺類就沒有。只是說有精神癥狀的人按精神科來治療,但如果沒有精神癥狀需要治療嗎?如何治療?對此沒有定論和標準。

敵人和自我是同一個人

高速運轉的現實社會把龍哥狠狠地甩在了後面。他變賣了智能手機,只用十塊錢買的小電話,不用微信,不認得小黃車,不回家也不想和家人聯繫。成天不是在頻繁去毒販家的路上,就是在找錢。「朋友圈只接觸扎針的,琢磨的都是怎麼讓他們上超市偷點東西我幫他們賣,哪個貨好,哪個到貨了,哪個要出外地整錢了。」

情緒低落的時候狗子也會厭惡自己。吸毒這幾年狗子覺著全荒廢了,這些看上去純潔無瑕的小冰晶嚴重影響了他的生活軌跡。心裡知道不是好東西,卻始終擺脫不了,愈發痛苦。到後期抽上冰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蹲屋裡坐著發獃,什麼事都沒興趣,逢年過節的時候親朋好友來了也基本不出去。「一點點這麼下去不完了嘛。」

「它完全把我變了,性格變了,變得比較自閉,不愛說話,不愛與這個社會接觸,不愛與家裡邊人接觸。你本來很好,但是接觸了這個東西會把你完全扭曲。」

吸毒者社會地位和自尊感淪喪,在家庭生活和社會上都得不到認可,最終可能選擇自我毀滅。

這次復吸之後龍哥跟家裡人全散了。「家裡可能也放棄我了。我也自暴自棄了。我爸已經不管我了,什麼壞事只要來錢我都樂意去干。」量從每天0.5分到1分飆升到1克,每三小時紮上一針。以前他還自食其力,一個月掙多少錢按量走。後期他有多少錢整多少錢,整不了第二天再想法子騰挪,反正有自己的招,和社會上的三教九流都接觸上了。

狗子挺了解吸毒者的心理活動和走向,溜冰那些人心都挺重,圈裡要是有人不抽,他們會懷疑是不是警察的線人,你不抽會不會點我。

「他們這些吸毒的人包括我,心裡邊其實特別可悲,因為他在社會上找不到一絲的存在感和優越感,他把這種東西完全當作一種心靈上的安慰了。」

家裡面都把他吸毒當作道德敗壞。狗子認為它不是非黑即白的道德問題:毒癮是一種腦部疾病,點癮的時候他們是不受意志控制的。

一位母親陪著女兒來戒毒

這一點徐傑也認同。「我們中國人對吸毒這件事的認識是,覺得你吸毒就是咎由自取。其實並不是這樣的。全世界把他們定義為一個腦病患者。我經常說海洛因誰沾了誰都戒不了,它能夠摧毀一個人的意志力。絕對不能一味地去埋怨患者,應該包容他、同情他,這樣才有利於他戒毒,有可能他會成功。作為家屬你必須對他高度關注,無論是情感上還是經濟上都要支持他。如果你家屬都不支持,何談社會上的人支持他。」

杜連永聯繫過的好些個病人到最後都不了了之,兀自在社會上遊盪。「家裡人說跑哪去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管他了」,就放任了,「實在沒辦法弄不來他,我也沒這能力來管他。」越像這樣的病人,精神癥狀愈發嚴重,「病人戒毒成功不成功其實完全在家裡人。」

家卻不再意味著港灣。當成癮者戒治成功回家,往往只要回到過去使用藥物的場所,潛意識裡就會喚醒過去用藥的感受,重新勾起對藥物的強烈渴求。

背井離鄉成了唯一的路。狗子不敢再回瀋陽,也完全不想回去了,和圈內人徹底斷了往來。以前的那種場景抹不去,他清楚毒癮是帶他一生的。七年蹉跎,但沒在公安留案底,狗子覺得幸運。現在的他想要穩紮穩打,接下來一年做個戒毒社工,跑跑社區宣傳,用周遭環境來約束自己。

龍哥也著眼於眼前。所里的老師準備給他介紹工作,做個藥廠工人或者保安,供吃住一個月三四千塊,踏下心來先干著,穩定個一兩年,好了之後再回老家,父親也能接受他了,再好好找個姑娘結婚就好了。

他們將走上一個沒有邊界的戰場,敵人和自我是同一個人。

(狗子、龍哥為化名,參考書目:《致命葯癮》、《戒癮》)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第532期

原標題《戒毒》

文 / 本刊記者 杜禕潔 實習記者 梁婷 崔健一 何鑽瑩

圖 / 本刊記者 姜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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