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隱娘與最後的遣唐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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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教寺，雄踞姬路書寫山上，屬日本天台宗，是侯孝賢電影《刺客聶隱娘》的取景處。

中國人是注重歷史的民族。唐人的懷古詩句流傳至今，情懷猶在，而舊時山河光景卻早已難覓蹤跡。《聶隱娘》講的是晚唐故事，外景中的深宮古寺，幾乎全取景於日本，想來不免讓人欷歔。

公元 9 世紀，漢地天台宗與唐朝一起由盛而衰，乃至傾覆。遠在日本的圓教寺如同少時離家的幼子，躲過劫難，在他鄉默默延續了一千五百年。電影里黑衣刺客的魅影綽綽，讓這條分叉的故事線又重新躍入大眾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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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後的博多灣港口，當日本天台宗高僧圓仁面對第十八次遣唐使艦隊巨型桅帆的時候，他也許會想起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那一夜，天台宗的僧眾與天皇使者簇擁在最澄大師周圍，這位日本入唐第一高僧即將走向生命的盡頭。

病榻上，最澄大師平靜的留下遺言:「照於一隅，此則國寶」。旋即而終。

作為最澄大師最出色的弟子，圓仁明白老師的意思。

他已決心到唐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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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宗，修習圓滿無礙之教法，發源浙江天台山，唐朝最強盛的佛教宗派。

公元 753 年，最澄創建日本天台宗。當時傳統奈良佛教 「南都六宗」勢力龐大，屢屢質疑天台教法。為了確立合法地位，有教法疑義不決時，天台宗每由僧人將疑義結集，隨遣唐使帶入唐朝，請浙江天台山斷明。此傳統，稱「唐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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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國以來，唐朝維持著開放的民族、宗教政策，創立罕見的盛世。大量歸附胡人遷移河北，成為鎮守帝國邊陲的重要力量，道教、佛教、摩尼教等等亦並行無礙。日本朝廷仰慕唐文化，聚集精英人才組成「遣唐使」入唐學習。佛教、圍棋、茶道等於此時大規模傳入日本。

公元 755 年，安祿山史思明率河北胡人部隊發動叛亂，攻陷洛陽、長安。763 年，叛亂被平定，但唐朝元氣大傷。河北叛軍舊將田承嗣名義上歸降，實則形成割據。朝廷無力討伐，冊封田承嗣為「魏博節度使」，默認了現狀。

德宗皇帝用和親籠絡魏博田家，將嘉誠公主下嫁田承嗣之子田續，配以極高規格的「金根車」。侯孝賢電影《聶隱娘》的故事便是發端於此：和親的同時，嘉誠公主的妹妹嘉信公主作為朝廷內部的鷹派，建立了隱秘的刺客組織，培養聶隱娘等殺手，用恐怖手段幫朝廷剷除藩鎮。聶隱娘的任務，便是刺殺田承嗣之孫、嘉誠公主的養子，田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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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隱娘》的另一條暗線，是佛道之爭：刺客組織首領嘉信公主一副道姑裝扮，殺人的武器是拂塵，刺客基地是武當山；而魏博勢力的殺手空空兒則是佛教僧人，擅於妖術，一副高鼻闊目的西域胡人長相，魏博勢力的取景地，是書寫山圓教寺。

侯孝賢精研唐史，才有這一番設定：聶隱娘時代的唐朝，因為安史叛亂，胡漢對立的情緒急速升溫。佛教作為「從胡人處傳入的宗教」，遭到了漢族道教的攻擊。電影的結尾，聶隱娘厭倦了殺戮，和一個日本少年遠赴朝鮮退隱。而真實的歷史裡，公元 812 年，田季安莫名暴斃，魏博陷入混亂，隨後幾經周折終於歸附。按照侯孝賢的劇本，應該是新的刺客被派遣，完成了聶隱娘未竟的任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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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 838 年，田季安去世後第二十六年，亦即最澄逝世後第十六年，圓仁跟隨遣唐使船隊，歷經艱險，再一次踏上尋求「唐決」之路。

根據圓仁的日記記載，唐朝此時已是四處兵亂，邊境不再開放。道路被暴徒和饑民阻斷，城市間關卡重重，使團的安全受到威脅。圓仁懷揣三十條關於佛法的疑問，到處探聽關係，希望能到達天台山，但遲遲沒有得到許可。

圓仁輾轉來到山西五台山請求「唐決」。五台山的座主用充滿門戶之見的口吻回絕了圓仁：

「聽說天台山已經決斷過，我們不便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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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 843 年，弟子惟曉病亡。圓仁借錢埋葬了愛徒，繼續求法。兩年後，在道士趙歸真的鼓動下，唐武宗下旨滅佛，史稱「會昌法難」。滅佛令頒布後短短數月，全國拆毀寺院四萬餘所，焚毀典籍、佛像無數，僧侶死傷逃亡，摩尼教、景教教徒亦遭屠戮，盛世終成血海。

圓仁的日記里，不斷增添著讓他驚心的記錄：

「三月間，強制還俗僧尼達二十六萬人。」

「因回鶻軍侵唐邊境，唐軍屠盡長安城內回鶻族平民。」

「京兆府捉拿新出家僧眾，殺三百多人。」

「須燒毀天下黑色僧袍，私藏者殺無赦。」

興於開放包容的帝國，毀於民族和宗教間的仇恨與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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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仁被迫蓄起了鬚髮，燒掉了黑色緇衣，絕望的在長安滯留，挂念著天台山。這一年，長安出現了日蝕。圓仁記載道：

「巳時，日蝕，十分只留一分也。」

對於只存活一天的蜉蝣，日蝕，便意味著永遠的活在陰影下。

日蝕，十分只留一分也。圓仁悲傷地望著太陽，忽然想起了老師最澄的遺言。「照於一隅，此則國寶」。耗費半生追尋的天台山已經不存在了，但生命不就該是這樣度過么？來到此地，放出照亮一隅的光輝，然後離去。

圓仁決定回日本去。他在日記里寫道：「今因僧尼還俗之難，方得歸國。一悲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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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境巡遊了九年後，在諸多信徒和官員的幫助下，圓仁和聶隱娘一樣，登上了一艘開往新羅的商船，轉而折往日本。九年的遊歷像一場大夢，夢裡的天台山隨著信風吹動，離海岸越來越遠，終於飄散。

八月十五日，到達新羅。歷經磨難的圓仁含淚寫下：「剃頭。再披緇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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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仁回到故鄉，受到熱烈的歡迎。他帶回了大量經書典籍、法器和修行秘訣，極大的充實了日本天台宗。最終他接替最澄的衣缽，成為第三代「天台座主」。比叡山也取代南都六宗，成為日本佛教之「母山」。

天台的佛光，終於照亮了東瀛一隅。

公元 866 年，圓仁逝世，清和天皇贈謚 「慈覺大師」。

因圓仁的經歷和大臣建言，日本宣布廢止遣唐使。

尾聲

公元 907 年，唐朝滅亡。

十五年後，吳越王篤信佛法，欲重振天台宗。但因滅佛和戰亂，全國竟找不到留存的天台典籍。吳越王乃遣使赴海外尋求。在日本、新羅的幫助下，當年由最澄、圓仁等等遣唐者帶去的佛典重回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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