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種外星人》：Cult版2001太空奧德賽

2016年一部《香腸派對》以「年度最污動畫」的名號，在一眾賣萌合家歡的動畫清流中異軍突起。創作者先是把觀眾的底線拉到「沒有最低，只有更低」的境界，又毫不留情地把政府暗諷得一文不值，最後不忘宣揚不同種族、信仰和性向的平等，讓人瞠目結舌又佩服到五體投地。影片中性愛、吸毒場面和黃段子都非常直接露骨，是被劃分成R級的成人動畫。

說起含有重度暴力、血腥以及性交等內容的狹義成人動畫，美國獨立動畫大師比爾·普萊姆頓是個繞不過去的名字，他因作品主題的深刻毒辣和對性與暴力的荒誕表現被稱為「動畫界的昆汀·塔倫蒂諾」。普萊姆頓風格頂峰的代表作是2001年的《變種外星人》，為導演摘得藝術性與Cult並重的世界頂尖級動畫評獎節——法國安錫國際動畫電影節當年的最佳動畫長片大獎。影片講述一個遭陷害而迷失太空20年的宇航員和一群變種「外星」生物重返地球復仇的故事，堪稱名副其實的Cult版「2001太空奧德賽」。

復仇奧德賽

荷馬史詩《奧德賽》講述特洛伊戰爭結束後，英雄奧德修斯在海上漂流回家的冒險之旅，堪稱旅程文學的原型，後世凡涉及到歷經艱險返鄉的故事都可用「奧德賽」來指代。科恩兄弟2000年的公路喜劇《逃獄三王》就改編自《奧德賽》，庫布里克1968年的科幻神作《2001：太空漫遊》更是把「奧德賽」（Odyssey）嵌入片名。

簡森父女情深。

《奧德賽》主人公奧德修斯勇敢果斷、足智多謀，他在海上歷險十年，鼓舞他戰勝困難的精神力量是對家鄉和對妻子的深厚感情；與之相似，《變種外星人》里支撐宇航員簡森太空漂流20年的是對陷害者的仇恨和對女兒的思念。可以說2001年製作完成、在當年聖丹斯電影節首映的《變種外星人》就是有著《星際穿越》式父女情深的「2001 太空奧德賽」。

探討《奧德賽》的主題，應把奧德修斯的海上經歷和他歸家後與向其妻求婚者的鬥爭結合起來考慮。奧德修斯的回鄉有正敘、倒敘、插敘，有單線的故事推進和雙線的並列展開，它們都是在明晰的時間線中依次進行。《變種外星人》亦然，動畫中運用了複雜的敘事方式，三次或虛構或真實的回憶講述讓劇情反轉、增加了故事立體度。

血肉橫飛的殺戮現場。

影片開場是白宮歡迎會的現場直播，女主持邊吐槽邊撥開圍觀群眾進行報道，此時情況驟變，一場血肉橫飛的屠殺突降，令人猝不及防心生好奇。而後一個大閃回來到20 年前，主人公宇航員簡森出場，激動又緊張的他將告別幼女喬茜，執行航天任務。然而導演採用女聲清唱和節奏鼓點作背景音樂，營造出「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怪異感。隨著故事發展，我們知道簡森此行被宇航局局長富巴博士利用陷害，局長故意排空了飛行器的燃料，早有預謀讓他葬身宇宙，成為黑心私利的炮灰。然而簡森卻出人意料地活著回來了，知道真相的他忍耐了20 年的流放，決心報仇。

器官星球很看重鼻子尺寸。

為了蒙蔽富巴博士令其輕敵，回到地球的簡森在答記者問時虛構了一個聳動的故事：當年無燃料的飛行器降落在鼻子星，此星球以鼻子作為性徵，測量簡森鼻子尺寸甚好後，他被獻給女王，彼此來電簡直一眼萬年，從此過上「性福」的生活。對把鼻子作為炮友的刻畫在普萊姆頓1992年動畫長片處女作《旋律》的黑人司機戀愛之歌里就曾出現過。隨後發生器官星球大戰，宇航員簡森從友好的女王至上、類似蜂群的鼻子星被擄到殘酷的等級分明、奴隸制度的器官雜星。他被綁到斗獸場的恥辱柱上被巨型舌頭抽打，旁邊的士兵是禿桿手指，眼睛以手指為坐騎明顯官階更高，而高坐王位發號施令的則是一張血盆大嘴。

簡森與鼻星女王的淳樸生活。

鼻星人為了女王跑來解救簡森，一番惡戰後他回到女王身邊開始男耕女織、生兒育女的淳樸生活。可惜好景不長，手足星軍團捲土重來，手加眼睛的飛船、手加腳的戰車火力過猛，眼看無力抵抗，鼻星人輪流排泄，以鼻涕作燃料，簡森這才回到地球。圍觀群眾和媒體們聽罷簡森的奇幻漂流，發出哄堂大笑，此時一個鼻星人從飛行器中走出，話被證實的簡森成為英雄，出現在美國各大地標並受到總統的接待。歡迎會上鼻星人的外罩扒下，另艘飛船載著變種「外星人」降落，開始了片頭的大肆屠殺——原來這一切是簡森設下讓富巴博士上套的陷阱，全長81分鐘的影片在此處45分鐘時形成了封閉的敘事環。軍隊與變種生物混戰間隙，富巴博士乘直升機逃亡，追擊的「外星人」們被設計扣在玻璃罩中。前去營救的簡森向長大的女兒講述了自己太空漂流的真實經歷，部分內容因時間線上的追殺- 逃亡打斷，又在後來女兒向男友達比轉述時補全：

簡森的復仇計劃從胚胎期抓起。

原來當年絕望之中的簡森遇到了另一艘搭載變異實驗動物的飛船，孤寂的太空生活在餵養動物和人獸雜交中度過，所謂「變種外星人」其實是那些從地球送到太空的實驗動物與宇航員簡森的交配產物，在胚胎和幼年期接受宇宙射線的輻射從而發生了基因突變。簡森對它們從小就建立起攻擊富巴博士照片的條件反射，洗腦灌輸仇恨意識、監督苦練殺人技法。普萊姆頓用畫面內的變形蒙太奇來表現它們變異成長的過程，並配以莫里康內式的典型西部片音樂，凸顯復仇主題。

陰謀與愛情

媒體軍方和政客勾結的陰謀論是普萊姆頓作品中一個鮮明的元素，1997年的《我嫁了個怪人！》即就此主題進行過露骨的批判。《變種外星人》中最大的反派同樣是搞獨裁統治、利欲熏心中飽私囊的政客——宇航局局長富巴博士。他提前為註定回不來的簡森準備了錦囊講稿還專門做電視直播，簡森照稿讀表示任務失敗是因為宇航局缺少資金，他違心地號召大家捐款，可見富巴博士是為了收到錢財故意犧牲簡森，並讓他迫於輿論壓力欺瞞真相，博取民眾的同情心以達到目的。電視中伴隨簡森的演講，飛行器在太空無助遊盪的畫面疊印美國鷹、星條旗、山姆大叔、自由女神、總統和夢露等一系列美國的國家象徵，媒體報道與實情之間的鴻溝形成強烈的張力，要知道早在片頭閃光燈出字幕的方式就已經是對新聞業的暗示。簡森對觀眾的講話以「上帝撒尿」（God peed）作結，富巴博士氣急敗壞地說：那是「一路順風」！（God speed），普萊姆頓直接用此語言梗進行了玩笑式的總結。

簡森對變種動物們進行仇恨洗腦。

富巴博士為謀利還開發了廣告飛船的項目，廣告商們來到宇航局洽談，富巴把廣告商們的座椅下調讓其比自己矮，實力演繹權重位高。富巴激動地介紹廣告飛船，情難自禁居然對著模型做出難堪的性舉動，背景音樂《藍色多瑙河》簡直算得上對太空歌劇《2001：太空漫遊》的褻瀆式引用，卻又深具嘲諷力度。簡森死前與富巴博士的對話直接表露二元對立的矛盾核心——「簡森，你怎麼這麼傻呢？你本可以成為一位富得流油的英雄的。」「而你，富巴博士，本可以成為一個人的，如果你把人們放在利益前面的話。」話畢，富巴博士還恬不知恥地作手拉提琴奏輓歌狀。

正如《奧德賽》中不只有奧德修斯一人的航海經歷，還有他兒子忒勒馬科斯出海尋訪父親下落的旅程。兒子的航程簡短，不如其父一般豐富多彩，跌宕起伏，卻不失獨特的成長意義；《變種外星人》中導演設置女兒喬茜的角色來充當奧德修斯之子，完成人物弧光：幼年的她目送父親出征太空，在控制室被老謀深算的富巴博士誣陷，說是她碰到燃料泄漏鈕，成了讓父親流浪太空的「罪魁禍首」。苦苦等待父親回家的喬茜長大後在天文台工作，在決定是否與男友達比做愛時還會猶豫的她，觀察到天體異象時當機立斷前去迎接父親。在其後的復仇中盡顯智慧勇敢，父親出師未捷身先死時，她更是繼承遺志將復仇進行到底。

喬茜給受傷生物包紮引起誤會。

喬茜和男友達比之間的愛情作為復仇外的副線也逐漸發展成為簡森死後故事繼續的推動力：達比在片中三次掏出「鑽戒」想向喬茜求婚，卻也三次目睹喬茜掰開「外星人」下體彷彿亂搞的不忠場景（實則誤會），他的心情潮漲潮落但始終沒有徹底分手。雖然解救扣在玻璃罩里的變種生物時，達比問過喬茜到底是愛自己還是出於利用目的，但喬茜遇險和需要幫忙時他還是選擇挺身而出。在影片衝突解決的高潮階段，富巴博士躲入廣告飛船準備發射時，兩人用天文台的望遠鏡匯聚陽光炸毀了宇航局發射塔的高架橋，混戰中達比無意碰到攝影機，錄下了富巴博士的詭計和謊言——「變種外星人不過是我們太空實驗室的動物後代，你們只是一場毫無用處的科學秀。」

變種生物戰鬥力驚人。

富巴博士隨飛船升天、變異生物墜地後，被煽動的憤怒人群和喬茜一干人等開始了追逃。達比再次鼓起勇氣求婚，原來那枚「鑽戒」的鑽是個投其所好的微型望遠鏡。透過望遠鏡達比偶然發現先前錄下富巴博士罪證的錄影帶近在眼前，巧施妙計把它拿到手在新聞報道車播放，真相在富巴博士剛剛投放展開的巨型廣告面板上播出，惱羞成怒的他飄出飛船想砸毀面板，但為時已晚，自己的陰謀已經公之於眾，身敗名裂在劫難逃。而為父報仇大計圓滿完成的喬茜也終於收下戒指，兩位有勇有謀的有情人終成眷屬，影片也在變種生物們開辦兒童遊樂園、為孩子們帶來歡笑的其樂融融的氣氛中結束了。

很黃很暴力

《我嫁了個怪人！》中神奇的身體變形。

普萊姆頓的作品以深具反骨的政治諷刺和怪誕尖酸的黑色幽默為主菜，咸濕直露的性愛場景、花樣百出的身體變形為配菜，以上內容用自由揮灑的鉛筆手繪和獨特誇張的透視構圖的形式呈現，看似玩世不恭實則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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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部特寫到近景的「淫者見淫」。

普萊姆頓曾拍過片名即可概括自我風格的《很黃很暴力》和《更黃更暴力》，他充分把握動畫之於真人電影的優勢，善於用人類身體做視覺隱喻：在《變種外星人》開場20年前的洗澡場景中，鏡頭給局部器官打肥皂做特寫，讓人誤以為是女性的性徵部位，而後鏡頭稍稍拉遠，這才發現不過是男宇航員簡森的腋下、臀部和發尖。導演故意讓觀眾想偏，而後又故作正經地表示「淫者見淫」，觀者恍然大悟時為自己的猥瑣腦補感到好笑，達到一種反差式的幽默。

看似剪影兇殺，實則男友獻花。

女兒喬茜在天文台值夜班時，一個好似拿著一把匕首的男人影子伴隨典型的兇殺配樂，鬼鬼祟祟來到她身後。二人剪影驚魂記式地打鬥，畫面一亮，來者是男友達比，「匕首」其實是一束花。兩人激情前戲後，普萊姆頓連續用了13個比喻蒙太奇，讓男人的胯下之物不斷變換：開火的大炮、飛行的炸彈、燃燒的爆竹、轉動的電鋸、顫動的發動機、伸縮的打樁機、飛馳冒煙鳴笛的火車、高塔、鎚子敲打鐵氈、奔馬、犀牛、火山、卡車，以上都伴隨著喬茜肩上修女小人和蕩婦小人不斷的貞操爭執和髒話互噴。

男友達比蓄勢待發的連串比喻蒙太奇。

除了斷臂殘肢亂飛的屠殺場景，玩壞人體的段落還有：飛船升空時宇航員的臉在外力作用下被拉扯得露出骨頭；女兒喬茜咬掉富巴博士的手指，之後給出手指滑入食管的X光透視和體內主觀鏡頭；富巴保鏢鮑里斯趴在火箭頂上，發射後被捲成人肉圈等等。由此看來，《變種外星人》因強烈的性與暴力畫面和粗口髒話被評為R級也就不足為奇了。

喬茜肩頭修女小人和蕩婦小人的貞操舌戰。

在長片中插入現成的短片（尤其是音樂MTV）也是普萊姆頓的慣用手法，比如《旋律》中就插入了短片《不信弄不哭你》；《變種外星人》里，太空漂流20年後，彷彿荒島生存的魯濱遜重回人類社會的簡森乘飛行器降落時，影片安排一位宗教神棍為信眾佈道，從而巧妙插入導演2000年的短片《不要和上帝飆車》（You can』t Drag Race with Jesus）。短片塑造了飆車玩搖滾的朋克耶穌，致敬了羅伯·萊納1984年的偽紀錄片《搖滾萬萬歲》；簡森重返地球的歡迎儀式上，總統要做簡要開場白，卻搬出一大疊講稿痛說革命家史，好在稿件被用計吹走，人群爆發熱烈掌聲，再次尖銳嘲諷了官僚形式主義和個人集權崇拜。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