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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鴻章: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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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心力交瘁的李鴻章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撐到今年的立冬。

兩個月前在《北京議定書》上簽字的時候,他就已經常常嘔血。議定書又叫《辛丑條約》,他筆一放下,馬上再一次成了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漢奸賣國賊,跟六年前簽訂《馬關條約》的時候一樣。再也無人記得:他被日本浪人小山豐太郎射在臉上的一槍,為中國節省下了1億兩白銀的賠款。

從幫助自己的座師曾國藩平定太平天國以來,李鴻章在清帝國的權力中心已經許多年。他大力興辦洋務,一手創辦天津機器局、輪船招商局,還有一支紙面實力排在世界前列的北洋海軍。可惜中日甲午一戰,把他幾十年的聲望和英名毀滅殆盡。很少有人知道:雖然創立北洋海軍的是他,但是否要跟日本開戰、如何跟日本開戰,最終決定權卻不在李鴻章。

此後,背著一身罵名的李鴻章除了一個大學士的虛銜,基本已被排除出了清帝國的權力中樞。他這樣的閑散人士,去歐洲列國周遊考察,所到之處卻幾乎都是元首級的接待規格,與當時世界第一流的政治家比肩,例如普魯士首相俾斯麥。

在甲午戰爭之前,李鴻章開口閉口都是軍艦、鐵路、電線、礦山、機器,但在戰敗之後,他談的最多的是教育。1896年,他已經在給友人的信里力主廢除科舉,改天下書院為新式學堂,從兒童開始學習外語。康有為梁啟超兩年後的變法主張,也不過如此而已。

李鴻章雖然倡導變法,但久歷實務,並非康梁那樣既熱血急切又好發空想的激進派。因為這一點,他註定不會得到急於變法圖強的光緒帝的賞識。在戊戌變法中,李鴻章身居事外、冷眼旁觀,絕不去沾染這趟渾水。慈禧反戈一擊、維新派雪崩瓦解之後,出力援救維新派人士的,正是李鴻章。沒有他的斡旋、送去南邊的盛宣懷那裡,也就未必有後來的商務印書館出版大家張元濟了。

張元濟後來在回憶錄里寫道:政變發生後他去見李鴻章,對他說你是國家重臣,現在太后與皇帝意見不合,你應該出來調和調和才是。

當時李鴻章嘆一口氣,說:你們小孩子懂得什麼。

2

政變過後一個月,李鴻章接到慈禧的通知:去山東治黃河。

慈禧最清楚李鴻章的能力,本想重新起用他來主持大局。但滿人兵部尚書剛毅首先反對,「漢人一強,滿人必亡。」因為政變而炙手可熱的榮祿,也擔心李鴻章資歷太顯赫自己鎮不住,於是李鴻章就被推薦去了山東治河。

他先是上書推辭,沒辭掉,然後就以七十五歲的年紀、冒著立冬之後的嚴寒風雪,前往山東。

1899年的正月初五,李鴻章在天寒地凍的黃河邊度過了自己的七十六歲生日,身邊沒有一個子女親人。

一同前往的比利時水利工程師經過詳細勘測,如果要從根本上治理好黃河,用西方技術需要四五年的時間,需銀三千二百萬兩。李鴻章心裡太清楚了:這個數字,就是砸鍋賣鐵也是籌不出來的,即便心有餘但餘額不足。

李鴻章與比利時工程師反覆商議精打細算之下,把時間成本擴大到五六年,而投資減到九百三十萬三千餘兩。他熟知官場的操作方式,緊跟著又上了一個摺子,提出了應急的治標方法。治本和治標,就看高層怎麼選了。

為了這兩個河情說明,李鴻章歷時四月、行走兩千餘里。他在履勘黃河期間十分低調,有時州縣接待不及,就在鄉間買幾枚雞蛋充饑。他雖然少年得志,但自經營淮軍開始一路也沒少吃苦,絕不是紈絝公子一貫奢靡的做派。李鴻章享受時可以比肩王侯,做事時也能奮而忘身。

但當他在黃河入海口的瑟瑟寒風中發抖時,彈劾他的摺子也送到了慈禧的桌子上,說他在山東花天酒地、日費千金。慈禧是明白人,把彈劾他的人罵了一頓。對於李鴻章而言,在埋頭做實事時再被潑一身髒水,也是幾十年來的尋常事,早已不會因此而憤憤不平。

但最後河也沒有治成。李鴻章從黃河邊上眼見耳聽得來的種種建議,被京城足不出戶的戶部官員束之高閣,存檔備查之後再無下文。李鴻章推薦的治水人才,也被人進讒言而不被起用。

李鴻章很清楚:自己早已不是過去權傾朝野、一言九鼎的人物,除了頂個大學士的空名外沒有任何實權。即便治河的話說的再清楚再明白再中肯,也沒人會聽。

後來「北洋三傑」之一、出任民國總理的王士珍說,他年輕時一度也挺狂,睥睨天下目無餘子。後來從軍時遇到李鴻章,發現李鴻章智慧才幹,不知高出他多少,可是卻處處碰壁、天天挨罵。

王士珍這才知天下事之難,難就難在你幹得越多、挨罵也越多,自此再無半分狂傲之心。

3

治河無功而返,年底朝廷把李鴻章派去廣東任兩廣總督,重新走上封疆大吏的工作崗位。慈禧交給他三個任務:整頓稅收、練兵御英法、緝拿康有為。辭行時慈禧突然單刀直入地問他:有人蔘你是康有為一黨,你怎麼看?

李鴻章不疾不徐地回答:六部確實應該廢除,如果老辦法能富強,我們早就強大好久了,何必等到今天?如果主張變法的人都是康黨,那我避無可避,確實是康黨。

在最痛恨康黨的慈禧面前,在一句話應對有誤就要滿盤皆輸的刀鋒時刻,還能從容地重提六部盡廢的維新派主張。滿朝文武大小臣工,敢這樣對慈禧說話的,多半也只有李鴻章一人了。

李鴻章去了廣東,遠離京城這個是非窩,倒也是他所願。他已經老了,不願在最後關頭再摔跟頭、晚節不保。

但歷史不會讓他就此謝幕的。一年後義和團興起,慈禧對於列強是戰是和舉棋不定。久歷外交事務的李鴻章則判斷:一旦清軍與義和拳民合攻各國使館所在的東交民巷一帶,則勢必大亂,最終會弄到無可收拾的地步。

慈禧最終還是向十一國同時宣戰。之後戰事不利,八國聯軍步步緊逼,朝廷急令各地發兵勤王。而此時兩廣總督李鴻章、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閩浙總督許應騤、山東巡撫袁世凱都默契地選擇了按兵不動,「東南互保」。封疆大吏們認為:出兵只會使局勢一發不可收拾。

但在朝廷催促之下,李鴻章最終也啟程回京,準備再次收拾這次的爛攤子。離開廣州時,他已預料到北京將失守。南海縣令問他這次兵費賠款大概要多少,李鴻章回答:

「不能預料,唯有竭力磋磨、展緩年份,尚不知作得到否?我能活幾年,當一日和尚撞一日鍾。鐘不鳴了,和尚亦死了。」

途中,李鴻章被朝廷授為全權大臣,負責電商各國先行停戰、再談判尋找事後的條件。只是一敗塗地在前,任憑李鴻章個人能力比十一國公使加起來都強悍,談判桌上也沒多少討價還價的餘地。

4

經過半年多的艱苦談判,條件談下來了:賠錢。按每個中國人一人一兩白銀計算,共計四億五千萬兩,分三十九年還清。後來在歷史教科書上這樣寫:《辛丑條約》的簽訂,使中國完全陷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深淵。

簽約當天,李鴻章不聽醫囑,勉強從床上爬起來去簽約。電視劇《走向共和》里有濃墨重彩的描述,他對執筆顫抖的慶親王奕劻說:

「天下最難寫的,就是自己的名字。簽在這賣國條約上,就是千古罪人啊。王爺你還年輕,路還長著呢,讓我來吧。」

然而實際上,最邊上、挨著李鴻章的奕劻也已經是長鬍子老頭了。李鴻章顫巍巍地在條約上籤下自己的名字之後,長嘆一聲,說:「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回到所住的北京賢良寺後,當即大口吐血。

20歲時的李鴻章,沒有想過今生會有這樣的一天,那時他是躊躇滿志、意氣風發的少年。在進京參加鄉試前,他寫下《入都》一詩,其中有言:

「丈夫只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當封侯的夢想早已變為現實之後,他卻知道自己不過是個裱糊匠而已。

「我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都是紙糊的老虎,何嘗能實在放手辦理,不過勉強塗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一時。如一間破屋,由裱糊匠東補西貼,居然成一間凈室,雖明知為紙片糊裱,然究竟決不定裡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風雨,打成幾個窟籠,隨時補葺,亦可支吾對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預備何種修葺材料,何種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術能負其責?」

如今孤燈將盡,少年時吟詩的積習又抬起頭來。據說這一首是他的絕命詩:

「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里外弔民殘。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海外塵氛猶未息,諸君莫作等閑看。」

1901年11月7日,李鴻章在北京賢良寺病逝,終年79歲。他雖知大廈將傾、人力難支,卻不知道他一生裱糊的這間破屋子後來居然又勉強撐了十年;他死後備極哀榮,成為滿清入關兩百六十年來第一位建立專祠祭祀的漢臣,卻想不到幾十年後自己身穿黃馬褂的遺體會被人從棺材裡拖出來,掛在馬車後一路散落殆盡;他更不知道在後人的口中,他長期都是漢奸和賣國賊的代名詞,一如生前。

他大半生積毀銷骨,罵名在身後依舊綿綿不絕。「受國之垢,是為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在馬關條約和辛丑條約上簽字的李鴻章,一生的功業得失,也許多少能當得起幾分這句古語。

蓋棺定論,未必如今。李鴻章死後的第二天,賢良寺迎來了前來弔唁的人們,也迎來了那一年的立冬。

參考:葉曙明《大清裱糊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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