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讀:《1453:君士坦丁堡之戰》:穆罕默德二世
原標題:試讀:《1453:君士坦丁堡之戰》:穆罕默德二世
先後推出簡體平裝本和台灣繁體版之後,我們將在大陸推出羅傑·克勞利「地中海史詩」三部曲的精裝版。
這個精裝版與之前版本的主要區別是:
1. 全新的裝幀與封面設計
2. 全面修訂潤色了譯文
3.三冊統一書號,統一銷售,不拆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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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預計上市時間:2017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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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士坦丁堡命中注定的剋星出生於穆拉德二世攻城後的第十個年頭,他將收緊君士坦丁堡脖子上的穆斯林絞索。根據土耳其傳說,1432年是充滿了預兆的年份。這一年,很多母馬生了孿生馬駒;累累碩果壓彎了枝頭;正午時分,君士坦丁堡上空有長尾巴的彗星掠過。3月29日夜間,蘇丹穆拉德二世正在埃迪爾內的皇宮內等待孩子降生的消息。他無法入眠,於是開始閱讀《古蘭經》。他剛讀到《勝利章》(這是許諾穆斯林將戰勝異教徒的詩節),一名信使送來喜訊:生了個男孩。這個孩子被命名為穆罕默德,那是穆拉德二世父親的名字,也是伊斯蘭教先知的名字。
和很多其他預言一樣,這個關於穆罕默德的預言同樣也帶有事後捏造的成分。穆罕默德是穆拉德二世的第三子;他的兩個異母兄長年紀都比他大不少,而且穆罕默德從來就不是最受寵的皇子。他長大成人、登基為蘇丹的希望是非常渺茫的。關於穆罕默德的出世,有一個重要的問題:他母親的身份撲朔迷離。雖然有些土耳其史學家聲稱她是個純血統的土耳其人和穆斯林,但她很有可能其實是個來自西方的奴隸,在邊疆劫掠中被俘或者被海盜綁架;她可能是個塞爾維亞人或馬其頓人,極有可能生來是個基督徒,這給穆罕默德二世矛盾重重的性格帶來了奇特的因素。不管穆罕默德的基因是如何混雜,他的秉性與父親穆拉德二世迥然不同。
到15世紀中葉,奧斯曼帝國蘇丹們早已不是大字不識一個、騎在馬背上打天下的部落領袖。追求聖戰和戰利品的激情澎湃已經讓位於冷靜的深謀遠慮。蘇丹仍然享有伊斯蘭土地上最偉大聖戰領袖的崇高威望,但這越來越變成皇朝政治的工具。奧斯曼統治者們現在自稱「羅馬的蘇丹」,這個頭銜對古老基督教帝國的遺產提出了主權要求;或者「帕迪沙阿[1]」,這是一個非常高雅的波斯詞語。他們效法拜占庭人,越來越喜歡張揚皇室威嚴的禮節和儀式;皇子們受到良好教育,為執掌權柄做準備;皇宮有高牆圍繞;和蘇丹的直接接觸受到嚴格管理。由於害怕下毒、陰謀和行刺,統治者漸漸和臣民越來越隔閡。1389年的第一次科索沃戰役之後,穆拉德一世被一個塞爾維亞使節刺殺,此後蘇丹們就越來越遠離普通人的視野。穆拉德二世的統治在這個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他在簽名時仍然自稱「貝伊」(這是突厥貴族的古老稱謂),而不是更尊貴的「蘇丹」;他很受民眾愛戴。匈牙利僧侶喬治對他的樸素頗感意外。「蘇丹的服飾和馬匹上沒有任何特別的標記讓他與眾不同。在他母親的葬禮上,我對他作了觀察。如果不是有人把他指出來的話,我絕對無法認出誰是蘇丹。」【2】與此同時,蘇丹和外界之間開始拉開了距離。「他在公共場合從不飲食,」貝特朗東?德?拉?布羅基里埃寫道,「很少有人能誇耀說,自己曾經看見蘇丹說話,或者看見他吃喝。」【3】後續的蘇丹們漸漸退居托普卡帕宮[2],在高高的宮牆和複雜的禮儀包圍下,過著隱士般與世隔絕的生活。
奧斯曼宮廷冷酷的氣氛影響了穆罕默德二世的童年。皇位繼承的問題給皇子們的撫養投下了一道長長的陰影。子承父位的直接繼承對帝國的生存是至關重要的——後宮制度保障了足夠數量的男童,以維持皇室的延續——卻也構成了帝國最大的弱點。皇子們互相競爭,爭奪皇位的繼承權。奧斯曼人並沒有規定長子繼承的法律;老蘇丹駕崩時,皇子們需要通過鬥爭來決定帝國的歸屬。這場鬥爭的結局被認為是真主的意願。「如果真主決定,我死後由你繼承皇位,」後來有一位蘇丹這樣寫信給自己的兒子,「沒有任何活人能夠阻礙。」【4】在現實中,繼承皇位常常變成奔赴帝都中心的競賽,最先抵達的勝利者就能控制都城和金庫,獲得軍隊的支持;這種繼承製度要麼能夠保證適者生存,要麼就會導致內戰。15世紀初,由於皇子們爭奪權力,互相殘殺,再加上拜占庭人在這場鬥爭中插了一手,奧斯曼國家險些垮台。利用奧斯曼帝國最脆弱的時刻,支持奧斯曼皇位的競爭者和爭奪者幾乎成了君士坦丁堡的基本國策。
為了保護皇子們免遭其兄弟的先發制人打擊,同時也傳授他們治國之道,蘇丹們在諸位皇子非常年幼時就將他們送離京城,去治理行省,並仔細挑選教師來監督他們。穆罕默德人生的最初歲月在埃迪爾內的後宮度過,但兩歲時就被送往安納托利亞的區域首府阿馬西亞,準備早早開始接受國君的教育。他的長兄艾哈邁德當時十二歲,被任命為阿馬西亞總督。在隨後的十年中,黑暗的力量與這兩位皇子如影隨形。1437年,艾哈邁德突然在阿馬西亞病逝。六年後,當穆罕默德的另外一位異母兄阿里成為阿馬西亞總督時,城裡上演了一幕奧斯曼版本的「塔樓內的王子」[3]的神秘慘劇。一位重要貴族卡拉?赫茲爾帕夏被神秘人物派遣到這座城市。他在夜間潛入宮殿,將阿里扼死在床上,並殺死了他的兩個尚在襁褓中的兒子。一夜之間,皇室的一整個支系就灰飛煙滅了。穆罕默德成了唯一的繼承人。在這些晦暗不明事件的背後像黑影一般涌動的是奧斯曼統治階級內部長期的權力鬥爭。穆拉德二世在位期間加強了由奴隸組成的近衛軍,並將一些前基督徒提升為維齊[4],意在建立一支足以與傳統的土耳其貴族和陸軍抗衡的力量。這場內鬥將在九年後在君士坦丁堡城牆下落幕。
阿里是穆拉德二世最寵愛的兒子,他的死亡讓蘇丹萬分悲痛。但有人說是穆拉德二世發現阿里在搞陰謀詭計,於是自己下令將他處死,這也並非絕不可能。但他意識到,現在別無他法,只能將年輕的穆罕默德召回埃迪爾內,親自對他進行教導。此時,十一歲的穆罕默德代表了奧斯曼皇朝唯一的未來。穆拉德二世再次看到兒子時十分震驚。穆罕默德生性執拗、任性,幾乎是孺子不可教。穆罕默德曾經公開和先前的教師作對,拒絕接受處罰,也不肯學習《古蘭經》。穆拉德二世招來了著名的毛拉——艾哈邁德·古拉尼,命令他對年輕的皇子嚴懲不貸,迫使他屈服。毛拉手持用來體罰的棍棒去見皇子。「您的父皇,」他說,「讓我來教育您,但如果您不聽話,也要處罰您。」【5】穆罕默德聽到這威脅不禁放聲大笑,於是毛拉把他狠揍了一頓。穆罕默德迅速屈服,開始乖乖地學習了。在這位鐵腕教師指導下,穆罕默德開始努力學習《古蘭經》,然後是更大範圍的其他知識。事實證明,這個少年聰穎過人,而且具有非成功不可的鋼鐵意志。他精通多種語言,根據各方面的記載,他通曉土耳其語、波斯語和阿拉伯語,還會說希臘語、一種斯拉夫方言和一些拉丁語;他還非常熱衷於歷史、地理、科學、實用工程學和文學。他的獨特個性開始嶄露頭角。
15世紀40年代,奧斯曼帝國面臨著一個新的危機時刻。在安納托利亞,一個土庫曼人附庸——卡拉曼[5]貝伊正在興風作浪;同時在西方,匈牙利人在準備新的十字軍東征。穆拉德二世通過一項十年的和約消除了基督教的威脅,然後前往安納托利亞,去處置棘手的卡拉曼貝伊。他出征之前,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他退位了。他害怕發生內戰,因此希望在自己去世前就鞏固穆罕默德的地位。心力交瘁、看破紅塵或許也是他退位的原因之一。奧斯曼帝國蘇丹的負擔是沉重的,穆拉德二世或許因為寵兒阿里被殺害而心情抑鬱。在埃迪爾內,十二歲的穆罕默德在值得信賴的首席大臣哈利勒輔佐下登上了蘇丹皇位,史稱穆罕默德二世。根據蘇丹的特權,從此貨幣上鑄有他的名字,人們每周的祈禱中也會為他祈福。
穆拉德二世的這個試驗釀成了災難。乳臭未乾的年輕蘇丹是一個不可抵禦的誘惑,教皇立即特許匈牙利國王瓦迪斯瓦夫三世[6]解除與奧斯曼帝國的和約,於是新的十字軍大舉出動了。9月,十字軍渡過了多瑙河;一支威尼斯艦隊受命前往達達尼爾海峽,阻擋穆拉德二世返回。埃迪爾內城內頗為動蕩。1444年,一個屬於什葉派異端的宗教狂人出現在城內。人們蜂擁而至,聽取這位波斯傳教者的教導;他許諾能彌合伊斯蘭和基督教之間的讎隙。穆罕默德二世本人也被他的教導吸引,歡迎此人進入自己的宮廷。宗教當局震驚了,哈利勒也對群眾對這個異端分子的熱情支持感到驚恐。當局嘗試將此人逮捕。這個傳教者尋求宮廷庇護時,哈利勒不得不努力說服穆罕默德二世,將此人交出。他最終被拖到公共祈禱場所,被活活燒死。他的信徒慘遭屠殺。拜占庭人也決定好好利用一下這個混亂局面。先前有一位爭奪奧斯曼帝國皇位的奧爾汗王子被拜占庭人關押在監牢內。現在拜占庭人將他釋放,讓他在奧斯曼帝國煽動反叛。奧斯曼帝國的歐洲行省也發生了起義。埃迪爾內城內一片恐慌;城市的一大部分被燒毀,土耳其穆斯林們開始逃回安納托利亞。穆罕默德二世的統治陷入一片混亂。
與此同時,穆拉德二世與卡拉曼貝伊通過談判達成了和約,匆匆趕回都城,去面對威脅。威尼斯戰船封鎖了達達尼爾海峽;但威尼斯人的競爭對手——熱那亞人以每人一杜卡特[7]的高價將穆拉德二世和他的大軍渡過了博斯普魯斯海峽。穆拉德二世隨後快速進軍,於1444年11月10日在黑海岸邊的瓦爾納[8]迎戰十字軍。奧斯曼軍隊在此取得了壓倒性勝利。瓦迪斯瓦夫三世的頭顱被插在槍尖上送往古老的奧斯曼城市布爾薩,作為穆斯林得勝的凱旋標誌。這是基督教與伊斯蘭教之間聖戰的一個重要時刻。在瓦爾納的戰敗使得西方在350年的十字軍東征之後徹底喪失了東征的胃口。從此以後,基督教世界再也沒有做過團結一致將穆斯林逐出歐洲的努力。奧斯曼帝國在巴爾幹的勢力範圍得以確立,君士坦丁堡徹底成為被伊斯蘭世界包圍的孤立飛地。一旦奧斯曼帝國發動進攻,君士坦丁堡從西方獲得支援的可能性大大縮減了。更糟糕的是,穆拉德二世把1444年的混亂歸咎於拜占庭人。他的觀點將很快影響奧斯曼帝國的戰略。
瓦爾納戰役不久之後,儘管穆罕默德二世的早期統治是失敗的,穆拉德二世還是返回了安納托利亞。哈利勒帕夏仍然擔任首席大臣,但對穆罕默德二世影響更大的是他的兩位重臣:宦官總管謝哈布丁帕夏(同時擔任歐洲諸行省總督)和一個強有力的前基督徒——扎甘帕夏。這倆人都主張把攻打君士坦丁堡的籌劃工作繼續下去,因為他們知道,覬覦皇位者奧爾汗仍然躲在君士坦丁堡;佔領這座城市將鞏固穆罕默德二世的統治,並給年輕的蘇丹帶來無與倫比的個人威望。很顯然,甚至在幼年,穆罕默德二世已經被攻佔這座基督教城市、成為羅馬帝國繼承人的計劃深深吸引。在一首詩中,他如此寫道:「我最熱切的願望是消滅異教徒,」【6】但穆罕默德二世對君士坦丁堡的渴望既是帝國霸業的體現,也帶有宗教意義,同時還有一個非伊斯蘭教的來源,這一點倒很令人意外。他對亞歷山大大帝和尤里烏斯·凱撒的豐功偉績無比神往。中世紀的波斯和土耳其史詩已經把亞歷山大改造成伊斯蘭英雄。穆罕默德二世從孩提時期就應當熟知亞歷山大的業績;在宮中,每天他都命人為他朗讀羅馬作家阿利安[9]用希臘文寫的世界征服者亞歷山大的傳記。在這些影響之下,他自視擁有兩個身份:既是穆斯林的亞歷山大,必將征服天下,直至世界邊緣;也是征討異教徒的聖戰領袖。他決意逆轉世界歷史的方向:亞歷山大向東征伐,他則要征服西方,給東方和伊斯蘭帶來榮耀。這是個醉人的夢想,受到了謀臣們的激勵;這些謀臣們看到,征服的浪潮將對他們的個人晉陞大有幫助。
早在1445年,早慧的穆罕默德二世就在導師們的支持下開始制定進攻君士坦丁堡的計劃。此時他只有十三歲。哈利勒帕夏對此頗感驚恐。他不贊成年輕蘇丹的計劃。在1444年的亂局之後,他擔心新的軍事行動會招致更多災難。奧斯曼帝國雖然地大物博,但由於內戰險些崩潰的歷史在人們的記憶里還很清晰;而且哈利勒和很多人一樣,擔心全力進攻君士坦丁堡會促使西方基督教世界聯合起來、採取大規模反制措施。他反對戰爭也有一份私心:他擔心,好戰的前基督徒們發動新的戰爭,會損害他自己,以及傳統的穆斯林—土耳其貴族的權力。他決定唆使近衛軍叛變,藉此廢黜穆罕默德二世,並請求穆拉德二世返回埃迪爾內,再度掌權。果然,穆拉德二世返回都城時受到了興高采烈的歡迎。高傲而冷漠的年輕蘇丹並不受到人民和近衛軍的愛戴。穆罕默德二世帶著他的謀臣們隱居到了馬尼薩[10]。這是一個可恥的挫折,他永遠不會忘記,更不會原諒。將來有一天,哈利勒將因此丟掉性命。
在穆拉德二世的餘生,穆罕默德二世一直生活在父皇的陰影之下,儘管他繼續以蘇丹自詡。1448年,他陪伴父皇參加了第二次科索沃戰役,匈牙利人在這裡做了最後一次挫敗奧斯曼帝國的努力。穆罕默德二世在此接受了戰火的洗禮。奧斯曼軍隊雖然損失很重,但再次取得了一個像瓦爾納戰役一樣的決定性勝利,並進一步加強了奧斯曼軍隊不可戰勝的神話。西方開始蔓延憂鬱的悲觀情緒。「土耳其人的戰術遠為優越,」近衛軍戰士米哈伊寫道,「如果你追擊他,他就逃跑;如果他追擊你,你是逃不掉的……韃靼人曾多次擊敗土耳其人,但基督徒屢戰屢敗,尤其是在正面交鋒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們未能阻止土耳其人包圍他們並從側面進攻。」【7】
穆拉德二世的最後歲月是在埃迪爾內度過的。老蘇丹似乎已經對新的軍事冒險失去了胃口,更喜歡和平和穩定,而不要戰爭的不確定性。他在世的時候,君士坦丁堡雖然心驚膽戰,但還享受著和平;1451年2月,穆拉德二世去世之時,朋友和敵人都同樣哀悼他。希臘史學家杜卡斯[11]宣稱:「那些憑藉神聖誓言與基督徒簽訂的協議,他是始終恪守的。他的憤怒都是短暫的。他厭惡戰爭,熱愛和平,因此和平的天父賜給他平靜的死亡,而不是讓他死於刀劍。」【8】假如這位希臘史學家得知穆拉德二世給他的繼承人留下的建議,一定就不會這麼滿口溢美之詞了。15世紀40年代拜占庭對奧斯曼帝國內戰的干涉讓穆拉德二世確信,只要君士坦丁堡還是奧斯曼帝國境內的一塊基督教飛地,帝國就永遠不能穩固。「他給卓越的繼承者留下的遺產是,」奧斯曼史學家薩阿德丁[12]寫道,「樹立起聖戰的大旗,目標是佔領那座城市……有了那城市,他就能保護伊斯蘭人民的繁榮,打斷可悲的異教徒的脊樑。」【9】
一位蘇丹的駕崩對奧斯曼國家來說永遠是個危險時刻。根據傳統,而且為了阻止任何武裝反叛,蘇丹駕崩的消息被嚴格保密。穆拉德二世還有一個兒子,一個叫小艾哈邁德的嬰兒,他對穆罕默德二世的繼承沒有直接威脅,但覬覦皇位者奧爾汗還在君士坦丁堡,而且穆罕默德二世並不受民眾歡迎。蘇丹駕崩的消息被裝在密封的信封內,快馬加鞭地送給穆罕默德二世。哈利勒在這封信中建議穆罕默德二世不要耽擱,務必火速抵達埃迪爾內,任何延誤都有可能導致叛亂。根據傳說,穆罕默德二世收到信後立即命人備馬,並向侍從們說道:「愛我的人,都跟我來。」在家丁家將的陪伴下,他僅花了兩天時間就渡海抵達了加里波利。他縱馬穿過大平原前往埃迪爾內的路上遇見了一大群官員、維齊、毛拉、總督和平民,這些人前來恭迎他的駕到,這種風俗可以一直追溯到突厥部落在亞洲大草原的時候。歡迎的人群離穆罕默德二世的隊伍還有一英里時,就下了馬,在一片死寂中徒步走向他們的新主子。離穆罕默德二世的隊伍還有半英里時,人群開始嚎啕大哭,哀悼駕崩的老蘇丹。穆罕默德二世和他的侍從們跳下馬,加入了哭喪的人群。冬季的土地上回蕩著悲戚的哭喊。主要官員向新蘇丹鞠躬,然後所有人重新上馬,繼續向皇宮前進。
次日,文武百官正式覲見新蘇丹。這是個氣氛緊張的場合,老蘇丹的維齊們將聽候命運的發落。穆罕默德二世端坐在寶座上,兩側站立著深受信賴的謀臣們。哈利勒帕夏躲在後面,等著看穆罕默德二世會如何決斷。少年蘇丹說道:「我父皇的維齊們為何不上前?叫他們近前來,讓哈利勒到他慣常的位置上去。」【10】哈利勒恢復了首席大臣的職位。這是穆罕默德二世的典型決策:先維持原狀,同時暗自醞釀計劃,等待時機。
新蘇丹年僅十七歲,既滿懷自信,又躊躇徘徊;既野心勃勃,又生性內斂。他的幼年經歷顯然對他影響極大。他很可能在非常幼小的時候就與母親分離,主要是由於好運才在奧斯曼宮廷的陰暗世界裡生存下來。甚至在年輕的時候,他也深藏不露,對他人疑心很重;他獨立、傲慢、缺乏人的溫情,而且野心極大。他的性格充滿了矛盾,錯綜複雜。後來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人將他描繪為極度殘忍和心理變態的怪物,他也的確是個秉性矛盾重重的人。他精明機敏,英勇無畏,感情極其衝動,詭計多端,擅長欺騙,有時是個殘忍的暴君,有時卻能做出令人意外的善舉。他喜怒無常,無法預測;他是個雙性戀,不肯與任何人結成親密關係;他睚眥必報,但因為開創了很多虔誠的慈善事業而深受愛戴。他成熟的主要特徵已經成型了:既是暴君,也是學者;既是熱衷戰爭的軍事戰略家,也熱愛波斯詩歌和園藝;既是後勤管理和實踐籌劃工作的專家,又極端迷信,需要宮廷星相家來幫他作軍事上的抉擇;雖然是伊斯蘭的戰士,但對非穆斯林臣民也慷慨仁慈;他還喜歡與外國人和離經叛道的宗教思想家作伴。
他一生不同階段繪製的幾幅肖像很可能是最早一批的奧斯曼帝國蘇丹的畫像。從這些肖像可以看出一些一貫的特徵:鷹隼一般的面部側面輪廓,鷹鉤鼻突出在頗富肉感的嘴唇上方,「如同鸚鵡的喙停歇在櫻桃上」【11】(這是一位奧斯曼詩人寫下的令人難忘的詩句),突出的下巴上覆蓋著微紅的鬍鬚。在一幅風格化的細密畫上,他用戴著珠寶的手指捏著一朵完整無缺的玫瑰,輕柔地將它拿到自己鼻子前。這是常規的表現手法,把蘇丹描繪為審美家、園藝愛好者和波斯四行詩作者,但畫中的蘇丹目光凝滯,似乎在眺望世界終結的遠方。在其他壯年時期的肖像中,他脖頸粗壯,非常富態;在貝利尼[13]創作的那副著名的晚期肖像(它今天懸掛在倫敦的國家畫廊)中,他神色嚴峻、面帶病容。所有這些畫像都包含一份沉著的威嚴,因為他是「真主在人間的影子」,自然而然地掌控大權,世界自然而然地就在他手中,因此這算不得傲慢。但畫中也有一種冷森森的憂鬱,讓人想起他冰冷而險象環生的童年歲月。
義大利人賈科莫?德?蘭古斯琪對年紀輕輕就性格複雜的穆罕默德二世作了一番生動的描繪,與這些畫像相得益彰:
統治者蘇丹穆罕默德貝伊非常年輕……身材強健,體格魁梧,精通武藝,相貌令人恐懼而不引發尊崇,很少有笑意,極其小心謹慎,非常慷慨大方,執行自己的計劃時無比執拗,在所有事業中都大膽無畏,像馬其頓的亞歷山大一樣渴望榮耀。每天他都讓人朗讀羅馬和其他國家的歷史著作給他聽。他會說三種語言:土耳其語、希臘語和斯拉夫語。他努力學習義大利的地理……學習教皇和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住地在何方,以及歐洲有多少王國。他擁有一副歐洲地圖,上面標註了各個國家和省份。他最熱衷和喜愛的是世界地理和軍事。他渴望統領天下;他審時度勢非常精明。我們基督徒要對付的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宣布,他將從東方進軍西方,就像西方人曾經向東方進軍一樣。他說,世界上應當只有一個帝國、一個信仰和一個君主。【12】
[1]波斯文中,「帕迪」意為「偉大」,「沙阿」意為「國王」。「帕迪沙阿」是波斯帝王的稱號,後來奧斯曼帝國蘇丹和莫卧兒帝國皇帝也使用這個頭銜。
[2]托普卡帕宮是位於伊斯坦布爾的一座皇宮,1465至1853年間一直是奧斯曼帝國蘇丹在首都的官邸及主要居所,也是昔日舉行國家儀式及皇室娛樂的場所,現今則是主要的觀光勝地。「托普卡帕」的字面意思是「大炮之門」,昔日城堡內曾放置大炮,由此得名。征服君士坦丁堡的蘇丹穆罕默德二世在1459年下令動工興建托普卡帕宮。
[3]「塔樓內的王子」指的是英格蘭國王愛德華四世的兩個兒子——愛德華(被加冕為愛德華五世)和理查德德(受封約克公爵)。愛德華四世去世時,這兩位王子年僅12歲和9歲,由愛德華四世的弟弟理查(格洛斯特公爵)攝政。但這位攝政王隨後攫取王位,史稱理查三世,並將自己的兩個侄子囚禁在倫敦塔。後來這兩位王子就銷聲匿跡了。人們普遍相信,他們是被謀殺的。幕後元兇有可能是理查三世,但沒有過硬的證據。這個謎團至今沒有解開。
[4]維齊最初是阿拉伯帝國阿拔斯王朝哈里發的首席大臣或代表,後來指各穆斯林國家的高級行政官員。維齊代表哈里發,後來代表蘇丹,執行一切與臣民有關的事務。奧斯曼帝國把維齊的稱號同時授給幾個人。在奧斯曼帝國的穆罕默德二世時代,稱首席大臣為維齊,但加一「大」字。大維齊為蘇丹的全權代表,下文中譯為「首席大臣」。
[5]卡拉曼王朝是13世紀末至15世紀末土庫曼人統治的一個國家,位於安納托利亞中南部,範圍大致相當於今天土耳其共和國的卡拉曼省。該國的統治者稱號為「卡拉曼貝伊」,一度具有獨立地位,1468年(穆罕默德二世在位時)被奧斯曼帝國吞併。本書故事發生的時候,在位的卡拉曼貝伊是易卜拉欣二世(在位:1424–1464)。
土耳其南部的一個行省,其首府也叫卡拉曼。
[6](瓦爾納的)瓦迪斯瓦夫三世(1424—1444年),波蘭國王(1434—1444年在位)和匈牙利國王(也稱烏拉斯洛一世,1440—1444年),他因在瓦爾納戰役中陣亡,得到一個綽號「瓦爾納的」。
[7]杜卡特是歐洲歷史上很多國家都使用過的一種金幣,幣值在不同時期、不同地區差別很大。
[8]今屬保加利亞。
[9]阿利安(86—146年),羅馬帝國時期的希臘史學家和哲學家,出身於尼科米底亞,曾在羅馬軍隊服役。在羅馬皇帝哈德良在位期間,阿利安曾擔任卡帕多細亞總督,並於公元147年擔任雅典的執政官。阿利安在退休後專註於文學研究,著有一部描述亞歷山大大帝功勛的《遠征記》與描述軍官尼阿卡斯跟隨亞歷山大大帝遠征印度的著作。
[10]在今天的土耳其西部,也是同名省份的首府。
[11]杜卡斯(約1400—1462年),拜占庭史學家。他對拜占庭帝國最後幾十年以及君士坦丁堡陷落的記載是這段歷史最重要的史料之一。他堅決主張拜占庭與西方聯合。
[12]即霍加?薩阿德丁?埃芬迪(1536或1537 —1599年),奧斯曼帝國學者、官員與史學家。他曾是蘇丹穆拉德三世年幼時的教師,著有奧斯曼帝國歷史《歷史的皇冠》。
[13]真蒂萊·貝利尼(1429—1507年),文藝復興時期的威尼斯藝術家,以其關於宗教的畫作而聞名。他曾在拜占庭帝國宮廷中工作過三年。1479年到1481年之間,他為奧斯曼蘇丹穆罕默德二世畫像。這幅畫在19世紀被修復;畫家的姓名是後來被寫上去的,因此無法確定原畫家就是真蒂萊·貝利尼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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