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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女兒從小就有這種虛無的傾向

陳樹泳新小說連載:《死星》1《死星》2《死星》3(點擊可跳轉)


以下第4篇正文:


……

有一天,她看到糖葫蘆的時候,想起這個聲音——


啊呀


依孤看來今日是你我分別


之日


她的聲音:


八九歲,也可能是十一二歲,我不記得了,總之是小的時候,等我上中學時,就沒有這樣的印象了,我想了一下,是沒有,想不起來了,肯定沒有再聽過貨郎的叫賣聲了。但小時候有,我還用牙膏殼換過麥芽糖,把快用完的牙膏擠在白天的牙刷上,將皺癟蜷曲的鋁管拿去換一根竹籤,竹籤上團著柔軟的麥芽糖,麥芽糖比嘴唇軟多了,嘴唇能將它塑造成形。在我媽媽小的時候,蜆殼也能拿去換錢,有人挑著擔子去收這些東西,拿去做石灰,我見過一些老房子的牆上有發熟了的蜆殼,就是這麼來的,像是牆從河底來的。也不對,這種收牙膏殼飲料瓶的,應該不算是貨郎吧,我剛剛也記漏了,收鴨毛鵝毛的似乎到了我大學期間還見過,過年的時候,家裡殺了鵝,鵝毛可以賣。在屋裡就能聽到吆喝聲,「鵝毛來賣」,叫得很長。後來收鵝毛的和賣麥芽糖的自己不喊,掛一個錄好音的喇叭在三輪車前頭循環播放。


我爺爺以前也做過貨郎,據說他除了沒賣過棺材,什麼東西都賣過。他們這樣說肯定是誇大了,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是我爺爺了,年紀大了——他比我奶奶大十歲——,除了搭條汗巾在肩頭去種田種菜,沒再賣過東西,我爸也沒有賣過東西,沒有做過任何一門小生意,他做泥瓦匠,我爺爺似乎也做過泥瓦匠,我好像聽人說過。聽得最多的,還是他當貨郎的事情,賣過暹羅鬥魚,我記得他看到我買魚回來養在碗中的時候跟我說過,我對他賣過鬥魚印象很深,可能是我剛好也喜歡暹羅鬥魚但沒有機會從他那裡買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到這些,我剛剛是想跟你說我想起了上次聽到的那個「莫及呀掐擦兜嗚」是什麼了,是《霸王別姬》里那句「磨剪刀鏘菜刀」,他叫得完全變了調,也可能原來就是這個調子,聽過的人一下子就能聽出來。在南方,也有幫人磨剪子磨菜刀的,他們是挑著擔子「磨鉸刀,打鎖匙」這麼叫著,他們還幫人配鑰匙。我從家裡拿了剪刀和我奶奶去給他磨,在砂輪上蹭出花火,把刀口磨瘦了異常鋒利。菜刀沒磨過,菜刀我們自己在磨刀石上磨。


這些事情聽起來肯定很瑣碎了,也沒多大意思,我說起這些,也不是為了表示惋惜,這些東西總歸是會消失的,人們不需要了,就消失了。就像京劇,程蝶衣不錯用真刀,也沒什麼人聽他唱戲了,早不是萬人空巷的角兒了,人戲不分,也只能做給鬼看了。要說這裡面有什麼令人惋惜的,那就是小癩子和程蝶衣了,至於京劇是否沒人看了,營生方式是否變了,生活方式天翻地覆了,都稱不上惋惜,你看,我都沒有什麼好心思去講了,就這麼說說,真沒意思,就這樣吧。

剛停下來,錄音筆剛要被手按住,她又開始說話。


她的聲音:


走投無路,完全的走投無路。小癩子完全不適合,程蝶衣又極端適合,兩個人都沒有中間狀態,也就從來都不是「混口飯吃的」,但寧願是這樣的人。是什麼原因導致了這種人的出現,是什麼因素使生活在一起的這些人裡面出現了截然相反的兩個人,即使是同一家庭中的兄弟姐妹,其中迥然相異的性情志趣是由什麼決定的,是否天生就是那樣?我有一些童年照片,都是很小的時候拍的,兩歲三歲,五歲,我成年後有次翻家裡的相冊時看到,後來每次看到也都驚訝我在很小的時候,面對鏡頭時就有一種像受了欺負似的喪氣和敵意,當時肯定沒有人要欺負我了,無不是關愛我保護我的,但那種敵對的情緒是從哪裡來的,那個不友好的神情是怎麼出現的,為什麼它沒有在我弟弟小時候的照片上出現,為什麼我弟弟看上去像年畫里的童子那樣喜慶。我記得我媽媽說過,我一歲的時候,爸爸到城裡去給人當民工,去了有大半年,回來後看到我長得又快又好,高興得把我高高舉起。那麼小的小孩就像種子的嫩芽一樣長得日新月異,爸爸看到我時的那種欣喜是可想而知的,可惜我不知道,就像我沒能從我爺爺那裡買到魚,反正是些錯開了的感受。但我那副喪氣和敵意的面孔是從哪裡來的呢,是不是決定性的因素在吸氣啼哭之前就已經確定下來了?也就是有的東西我自古就會,而他們教給我的,又都不屬於我,我自身的那些天然存在的我又沒能掌握使用,全要靠我去自學,而在自學的急促過程中,又放大了我的面部表情。這裡面應該是有意志的問題。我的意志與我媽媽的意志是屬於同一種意志,跟弟弟和父親則不同。你不要的,就不能被迫去接受,你想要的,就要取得有餘,然後捨棄。


這件事是從祖母那裡聽來的。當時父親十五歲,要去山裡當學徒,學做一名泥瓦匠。至於為什麼是去山裡,她沒有追問。從祖母那裡聽到的,留在她印象里的,是父親,應該說是這個十五歲的男孩裝作沒有要去山裡當學徒這回事,聽到夥伴們在另一條巷子里玩,就拿了欖核過去和他們一起,心裡想必憂心忡忡。欖核是他們當時的彈珠,他們在牆邊的土地上挖了一個洞,玩擲欖核。他母親在巷口喊他,你在哪裡。沒有應聲。母親尋聲過去,對他說,某某叔在等你,快哇,某某叔在等你呢。他依然假裝沒有聽見。不情願,沒反抗,順從地去了,此後他就是一名泥瓦匠,沒有再更換過生計。


另一件事是她母親跟她說的。母親說,當時我不喜歡你爸爸,你外婆也不喜歡,我們都看他太老實了,到家裡來做客時連話都不敢說,坐著也不叫人喝茶,別人叫他喝茶,他就喝,獃獃的。但你外公看重你爸老實勤勉,看重他是個可靠人。有一天晚上你爸和我去看了電影,回去後我被你外婆罵,人還沒嫁過去呢就去看電影,弄大了肚子看你臉往哪兒擱。哭得委屈死了,連手都不敢拉,還被你外婆罵成那個樣子。

她是在什麼情況下聽祖母和母親講起這些事的,記不起來了,她聽祖母和母親講這兩件事的時候感到難過,好像她也為此負有責任卻沒有機會幫上他們一把,無法給他們以力量。


弟弟的聲音:


從姐姐發給我的照片看,她臉上長了不少斑,褐色的,眼皮下和顴骨處比較明顯,可能是電腦輻射導致的,這些斑讓她看起來顯老。雖然我知道姐姐不結婚,但看到她臉上的斑,我心裡還是莫名其妙地嘆了口氣,感覺這樣更難嫁人了。我知道姐姐不要結婚,臉上有斑或顯得不年輕也沒有失去魅力,姐姐還是好看的,可看到她照片的時候,心裡想起的卻是她嫁不出去。我知道我不應該這麼想。她今年應該也不回來過年吧,結不結婚這個問題,每年過年都變得很嚴峻,如果沒有這個問題,就沒有這些不開心的事。我媽總算還好,就是被別人問得煩了,覺得不應該。這些事情和壓力,為什麼姐姐這麼大了還需要父母來替她操心,我媽就覺得姐姐不懂事。如果沒有什麼親戚朋友,就不會有這樣的問題,這是姐姐說過的話,但我爸覺得她這樣說太過分了。


這裡插入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出現在安德烈·紀德的《訪蘇歸來》的前言之前,在前言與題目之間,應該是紀德自己寫上去的:

荷馬在得墨忒耳贊中講道,這位偉大的女神為了尋找她的女兒來到了刻勒俄斯的宮廷里。她扮做了老嫗模樣,宮廷里誰也沒有認出她是女神。她受王后墨塔涅拉之命照看剛出生的嬰孩,小得摩福翁就是後來的特里普托勒摩斯,他是農耕勞動的創始人。


夜裡,所有的門都關上了,宮裡的人都進入了夢鄉。得墨忒耳從柔軟的搖籃里抱出了得摩福翁,把他放到炙熱的炭火上烘烤。表面看,她很兇狠,實際上她是出於一種巨大的愛,她想把孩子一直引向神明,我想像偉大的得墨忒耳像俯視未來的人類一樣看著這個前途無量的嬰兒。這嬰兒承受著炙熱炭火的烘烤,在這考驗中堅強起來。我不知道在他身上產生出怎樣強大的,能夠創造出想不到的光榮業績的超人的東西。啊!得墨忒耳若是能夠把她大膽的嘗試進行到底,把她的挑戰順利進行……但是,據傳說,焦慮不安的墨塔涅拉王后出於母親的擔憂犯了一個錯誤,她衝進作試驗的房間,推開了女神,搬走了炭火,從而也摒棄了在炭火中鍛鍊出來的超人的東西,為了救孩子卻失去了神。


有一次,母女一起讀書。他們讓她母親講一些輕鬆的事情,不需要每次都那麼嚴肅,講點高興的,隨便說說就行。於是她就講了《訪蘇歸來》前面插入的這段故事。


母親的聲音:


有時我們一起讀書,就書里的一些問題進行討論。家裡就我們兩個有讀書的習慣,她爸年輕的時候看過一些書,《七劍下天山》《穆桂英大破天門陣》,其他的我想不起來了,大致就是這類武俠傳奇故事,她弟也算不上喜歡讀書,我們不把他讀的那些偵探小說當書看,我們都不承認那些小說是書。這其中有我們一致的喜歡挖苦諷刺的快樂精神,他們看的那些東西不就是印在紙上的一堆字嘛,沒有什麼價值還浪費了紙。怪就怪在這,她爸和她弟能從中獲得快樂,我們卻得不到,我們的快樂有點心事重重。後來家裡這兩個男的都不看書了,一個看看電視劇,一個對著電腦看電影和網路視頻。他們是空虛的,反過來說,喜歡讀一些嚴肅的書的人就不空虛嗎,有可能更空虛,那些輕淺的填不了他們的洞,當然不必人人這樣嘍,我是說在看書這件事上,我和我女兒是能夠緊密聯繫在一起的。


有一次我們讀紀德,她看到紀德從十幾二十歲開始就在寫日記,她很高興,像是得到了激勵一樣,她也要寫日記。那時她的年齡也就是紀德那本日記開始寫作的年齡。她在日記里寫什麼我就不知道了,她沒有把她的日記本交給我看過,是否一直記錄下去,什麼時候中斷過,我也不清楚。但我猜她不會堅持太久,她會很快就發現沒有什麼東西值得記錄的。後來,她就不怎麼讀我給她選的書了,但畢竟還是在讀書,不需要我去督促,要督促也沒有用,她弟一開始也跟著我們一起讀,但興趣很快就轉移到其他地方去了,他的心思不在這個上面。但我女兒讀書也不夠專註,雖然一直在讀,但斷斷續續的,走神走得很厲害,心思一半在書上,另一半是別人猜測不透的,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她讀書的時候就是這樣,說是神遊其間也不對,書只是一個契機,裡面具體寫了什麼她可能不是特別看重,她藉由讀某一些書去想其他事情。這也能解釋她為什麼從她弟讀的那些書里得不到樂趣,我想並不是出於驕傲,而是那些書很少給她自由的機會,反而是要把她固定得死死的。


我要更正一個說法,我剛剛說「空虛」,不,應該說是「虛無」才對。我發現我女兒從小就有這種虛無的傾向。很少有做母親的留意到自己的子女虛無,好像孩子在她們身邊最為安全,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的,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想到那些無法滿足孩子的,也都是些具體的物質生活和親情遊樂,但對於一個會虛無的孩子,你給她再多也無法令她滿足,給她什麼好東西,咚的一聲就掉下去看不見了,高興不過一兩天就消失無影了,你在她身上投入多少精力都不夠,反而她開始要排斥你投入進去的東西,她不要變得跟你一樣。她沒這麼說過,但我怎麼可能不知道,隨她吧。我不認為是在婚姻這個問題上導致了她和我們疏遠,這裡面問題多了,你不要想得這麼表面。她在這方面是無知的,她的虛無成就了她的無知,就是要擺脫你,就是不要你告訴她應該怎麼去做,把無知留給她自己去摸索,不分晝夜,順手摸到的東西都在跌落,她對無知的敏感促使她對已知的和能夠規定好的東西的排斥,使她只能抬頭望不能低頭看,頭上是天空沒錯,可腳底下也是天空就徹底地不知道腳步該往哪兒跨了。總體上我還是喜歡這個孩子的,比起她弟弟,我更喜歡她。當然這話沒有必要讓他們聽見了。你們讓我講點高興的事,這些就是我願意講的能讓我高興的事了。


(未完)


將在黑藍公眾平台持續連載


小椿山小說集《花蕊弓弦》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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