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千源：靠表演吃飯的手藝人

（本文節選自《時尚先生》2017年1月刊）

「

面對表演的火焰山

他總是小心翼翼

」

名字

2010年10月，東京電影節。

一個雨夜，導演張猛跑了兩趟便利店，他只會幾句簡單的日語，英語也不太靈光，費勁溝通了半天才買回了關東煮和十一二聽麒麟啤酒。

酒喝完後，同屋的王千源陪著他又去了趟便利店。結賬時，之前和張猛溝通困難的店員突然抬起頭問：「你是王千源嗎？」

這是東京電影節之行中，王千源的名字第一次被提起。

店員說自己也是東北人，特別喜歡看他演戲。做演員多年，這場異國他鄉的偶遇讓王千源覺得非常神奇，卻氣壞了張猛。「我說你會說（中文）啊！」

幾天之後的紅毯上，在粉絲的歡呼聲中，王千源又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聲音來自遠處的妻子，她抱著孩子一邊走一邊喊著「王千源」，張猛笑著對他說，在這裡你只有她們兩個影迷。

這一切都發生在最終那個「意外」到來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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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15年的時間裡，王千源拍了40餘部影視劇作品。他是《致命邂逅》里的大款，《空鏡子》里有潔癖的娘娘腔，《浪漫的事》里結巴的環保主義者，《漂亮媽媽》里和鞏俐吵架的憤青路人，《關中男人》里「二杆子」脾氣的關中漢子，《三七撞上二十一》里一心想結婚的老處男……這些小人物讓他一步步成為圈內公認的「金牌男配」。

「那會兒有些演員會要求我的對手必須是和我同等級別，或者是差不多的。」張猛說，「但聽說是千源的話，就沒有毛病，幾乎都同意。」然而，「金牌男配」同時也意味著，雖然戲好，臉熟，但觀眾認得出角色卻叫不出名字。王千源習慣了這樣的處境。

帶著電影《鋼的琴》參加東京電影節，作為男主角的他和張猛達成了默契——就當是一次旅遊，甚至連經紀人都沒有同行，取而代之的是妻子、女兒，還有丈母娘。白天陪家人去淺草、東京塔玩，再去澀谷、銀座逛街購物，晚上看片，參加電影節組織的主競賽單元影片創作團隊的聯誼活動。對於獲獎，他和張猛想都沒想。

直到10月23日下午，王千源從頒獎嘉賓翁倩玉口中第三次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這個意料之外、全票通過的影帝讓他和坐在一旁的張猛樂壞了。「壓根沒有把心思放在（得獎）這上面，因為也沒有想到。」張猛說，「那兩年片子的質量都高，不像現在，蘿蔔快了不洗泥，也不出好的藝術作品，很累。那會兒是都好，所以不敢想。結果他拿了一個影帝，把我們都樂壞了，太高興了。說不上來的那種高興。」

這一刻對於王千源來說彌足珍貴，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笑得合不攏嘴。《鋼的琴》是他主演的第一部電影，而東京電影節又是他參加的第一個國際電影節，在此之前，他沒有拿過任何國內外影視獎項。

接下來的一周，他對著媒體不斷地回顧拿獎的那一幕——被幾百個人圍繞，王千源這個名字被一再提起，掌聲、讚美、焦點、閃光燈全部聚集在自己身上，就像在電影中才能看到的場景。

「我沒有那種一部戲就能紅遍大江南北的本領和運氣。」王千源曾在採訪中說。

《鋼的琴》、「東京電影節影帝」沒能幫助他一夜爆紅，但他卻沒有一點點失落，而是很快調整了過來。「那是老天爺眷顧你、愛你，讓你去磨鍊。它讓你很熱一下，『嘩』一盆水給你冷卻了，然後再通過這個再熱一下『嘩』再冷卻了，百鍊成鋼。這樣才能保持創作熱情和積極的態度。」

但《鋼的琴》依然是他演員生涯中不折不扣的轉折點。在那之後，《綉春刀》《黃金時代》《太平輪》《解救吾先生》……更多的機會找上門來，也讓他對自己一直以來的表演和創作方式有了更大的信心。

「拿完影帝之後，他還不是具有票房號召力的演員。但在電影圈子裡面，他是人人都想用的演員。」張猛說。

「啃指甲」

收到新片《健忘村》的劇本後，王千源越看越害怕。

「怎麼演呢？」他問自己。「逮誰撞誰，把人家村妞占成自己的老婆，那得演得多壞啊。」 劇本是三段式的結構，整部戲的氣質很新鮮，「特別飛，像你喝完酒後的那種感覺」，和之前演過的任何一部都不一樣。

片中，他的角色田貴是一個忘記了過去的道士，隨身帶著一個據說來自周朝的頭套，能讓戴上的人忘卻煩惱。來到充滿了各種慾望的裕旺村後，他連蒙帶騙地讓全村人忘卻了俗世糾葛，霸佔了舒淇飾演的秋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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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後來找到了一個方法。劇本是寫意地寫的，我也寫意地演就OK了。我不演那麼壞，我演小雞賊、小骯髒、小佔便宜。每個人身上都有缺點，他也想追求自己完美的一面對吧？他也有自己的夢想，我把他架空在那兒了，像配藥似的，原先想像的可能是七分壞、八分壞，那麼現在就是五五開。」

他給田貴這個角色設計了一套京劇式的動作。兩個旗子一放，就代表千軍萬馬，拿著破扇子一搖，就像站在城頭上指點江山一樣。「因為京劇本身就比較寫意比較程式化。但真的是書到用時方恨少，來不及，只做了一兩個，但也稍微有一些創造感。」

類似的二次創作在片場並不鮮見，這得益於十幾年配角生涯給他積攢下的豐富經驗。王千源曾經有個「王一場」的綽號，一方面是因為經常演只有一場戲的配角，一方面是因為在拍攝過程中，他的戲份往往一條過。

「這成功率不是說我演得有多好，而是之前我的用功程度。在演之前，頭天晚上或者若干天之前，我要做很多功課，要在房間里練吶，每次練還不能有重複感，每一遍都要保持新鮮狀態，每一次表演還得有不同的感覺。」

王千源愛琢磨，這也是他作為演員延續至今的習慣。2003年電視劇《浪漫的事》拍攝過程中趕上了SARS爆發，劇組停了工，但王千源沒閑著。戲裡，他的角色陳昊是個極端的環保主義者，劇本上只寫了他結巴，談環保。為了找感覺，王千源打電話給《自然之友》雜誌，花了一個半月的時間採訪、體驗生活，跑到三聯書店對著書里的專業用語給自己想台詞。

結巴也被他分成了好幾種，快結巴、慢結巴、吵架才結巴、吵架才不結巴……而他則會去生活中、從周圍的人身上尋找鮮活的範本和解決辦法。「動物和大自然就是，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很單純，不像人與人之間關係那麼複雜。所以我一到外面，和動物在一起，我就不磕巴，一回城裡一見人就開始磕巴。」

說起這個過程，王千源的聲音變得很輕，神情中透出一股興奮。

《浪漫的事》給當時還沒做導演的張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迄今為止，他和王千源合作了三部電影，《鋼的琴》《奔愛》和正在進行後期的《槍炮腰花》。他們不僅是工作夥伴，還是中戲的師兄弟，以及生活中的朋友。

王千源喜歡張猛，正因為他是個「願意啃指甲」——愛琢磨的人。「他劇本寫得好。張猛的劇本有獨特的戲劇結構和幽默度，還有原創性，我覺得這是最寶貴的，值得學習。不像市場上，（觀眾）喜歡這樣的就全是這個類型的電影，他還是有自己的思考和想像，對電影獨特的理解，以及表達的方式的。」

張猛看中的，也是王千源身上的獨特性。他比王千源低兩屆，還在學校時就覺得這個表演系的師兄雖然形象不那麼正直，但是極富特點，踢起球來還有點帥。畢業後他看的第一部王千源的作品，是和莫文蔚、姜武一起演的《走到底》。片中王千源塑造的那個既雞賊，又混不吝，又嫉惡如仇的小混混，他覺得特別好。

「實際上我們最早受賈樟柯的影響，（關注的）完全是社會底層，小人物的命運。我看到千源呈現出來的東西，都是小人物身上的小善小惡，還有那種機智，再加上他的形象，和我的想像特別吻合。」

寫《鋼的琴》劇本時，張猛發現王千源的形象不斷往外冒。最初對男主角陳桂林的設定是高高瘦瘦，有鬍子，身上有些酸酸的、哀怨的氣質，但對父母、孩子、情人都關愛有加的東北男人。除此之外，陳桂林身上還有一種文藝氣息，肩膀寬，眼睛深邃，會拉點手風琴，有個情人，在社會底層這一群工人中還算是鶴立雞群。

王千源拿到劇本滿心歡喜，幾天之後就開始和張猛細緻的讀劇本。從那時起，張猛開始逐漸領教王千源在表演上的創造力和即興感。「他進到那種情境裡面，會出來很多不一樣的，超乎你想像的東西，然後我們就把它合理化。他對這種底層社會小人物的塑造有非常強的領悟力。」

他不僅看自己的台詞，還從整個劇情出發，設計自己情感的起伏，哪裡低落，哪裡爆發，哪裡覺得不夠，然後跟張猛提出來。再次合作拍攝《槍炮腰花》時，張猛瞥見過他的劇本，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筆記，他逗王千源，死樣兒，還記這麼多，王千源說不寫出來記不住。

張猛有些懷念那時的創作氛圍。當時整個劇組幾乎都是中戲的同學，沒戲的時候一幫人就聚在東四的一個咖啡廳里圍讀劇本。戲裡，陳桂林是工友們的「小頭目」，戲外，93屆的王千源也是組裡的大師兄，在《鋼的琴》中，組裡的這些人從同學關係自然而然地轉變成了一種兄弟般的工友情。拍攝的51天中，不管有沒有自己的戲，王千源每隔一天半天都會跑到劇組，跟「工友」們討論他的新想法。

「現在不可能了，我們是趕上了那個時候。」張猛說。

小火熬制

王千源第一次見張猛是在半夜2點的王佐八一影視基地。當時他每天在王佐和懷柔之間來回奔波，兩部戰爭戲都臨近殺青，作為配角免不了連軸轉。

見到張猛時，天特別冷，他正穿著綁腿的八路軍軍裝候場，兩個人沒說幾句話，馬上就輪到他的拍攝，一遍拍完回來接著談事，如此反覆，一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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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猛現在回想，還是忍不住覺得約在後半夜兩點實在奇葩，但他理解那時王千源的不得已。

「實際上我覺得演員都差不多，都懂，都有追求，只不過是沒有碰上。有人可能一夜成名，碰上對的角色、對的形象、對的感覺，一下子可能就出來了，就順風順水了。但是千源不是那麼過來的，千源是小人物、小角色，到大一點的男二、反一這麼過來的。」

中戲畢業後，王千源被分配到北京兒童藝術劇院演了四年的太陽、風、樹、石頭，拿著每月300塊錢的工資，住在月租450、冬天還會漏水的平房裡，為了賺點外快補貼家用，他還開過一陣烤肉店。

這些過去的時光在王千源看來都是寶貴的。在兒藝體會出的寫意的創作方法也在日後發揮著作用。他擅於從過往的經驗中汲取養分。

「那些一場戲、兩場戲的角色，我也都是當男一號創作的。你演的戲多了，各種角色就在你身上留下了記憶。比如說我當群演的時候演過農民，那我現在又要演農民就可以拿過來用。我不是只演一種角色就定型了的。那些小人物，咱演得多了去了，那我放大了一下，把以前的戲拿過來演，沒問題吧？」

這讓王千源變得可塑性極強。「我覺得千源身上有百變的東西。」張猛說，「每當你創作一個角色，實際上你會放心把全身心的都會託付給他。」

近兩年，王千源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認可和關注，他回看從前，覺得每一步都沒有浪費。就像張猛評價的那樣，王千源是慢工出細活，小火熬制的。

「任何時候對我來講都是重要的時候，之前的《浪漫的事》很重要，《三七撞上二十一》很重要，都是一步一步來的，我要沒有那些戲，《鋼的琴》也找不到我，後面的《解救吾先生》也不會找到我。所以你說那些時候不重要嗎？」

但他也不否認自己正在進入一個作為演員的更好的階段：電影多，大環境好；進入中年後，體力和對戲的理解程度都趨於豐富成熟，不再像年輕時那麼青澀稚嫩。

2009年，王千源37歲，即將邁入不惑。在戲與戲間越發忙碌的他感到自己正在被掏空，他開始反思自己一直以來的表演。「原來光認為表演就是表演，忘了表演的藝術營養是來自於對世界的這種認識，還有你的修養。最後表演什麼呢？是表演精神，人的見解，人的道理，人的哲學。」

那一年，趁著腳傷不方便演戲，王千源花了十個月的時間在北京電影學院旁聽。時隔12年再次走進學校，他發現自己有點如饑似渴。別人問他想聽什麼課，他說就是想回回爐，文學、攝影、美術、導演，什麼都聽。越聽越上癮，到後來4點多下了課也不回家，吃個飯接著去聽6點到9點的選修課。

對他來說，這十個月的學習最重要的是，重新定義了他看待表演時的高度。

「當初大學畢業，學是學明白了，但其實啥也不是。十多年的工作，拍這個拍那個，自己丟掉了理想和高層次的理解和審美。然後這十個月，讓你把之前的實踐梳理總結，理論化，找到了另一種好一點的藝術表達的感覺。」

北影的旁聽結束後不久，《鋼的琴》就找上門來。張猛能感覺到王千源是個有導演意識的演員。到片場後的第一件事，往往是演員把調度走一遍。王千源從不會找張猛「現場掰扯，問個底兒掉」，而是直接走調度。張猛一眼看出他做了充分的思考和準備，已經心裡有底了。

格紋西裝、高領上衣 Prada、襯衫 Stella McCartney

時至今日，王千源依然在表演這條路上小心翼翼。對他來說，每部戲都是一座火焰山。

「這行看似很容易干出點成績來，那就好好把它干到頭。」王千源說，「你前面還有那麼多好演員。你還沒有像品牌的logo一樣樹立自己的標誌，但你必須堅持下去，每部戲的風格都不一樣，不能演了一個《解救吾先生》，演了一個《鋼的琴》，你就認為自己是好演員了。」

但和前十年的「傻演」不同，王千源現在有了一套新的標準。他將表演比作做飯，有些是午飯，拌點冷盤，拍個黃瓜，喝點粥就行了，有些是晚飯，要下大功夫準備一桌子大菜。他承認自己以前道道都是大菜，實在損耗身體，現在的分類雖然聽上去過於現實，但卻更加合理。

「那些可以一年只接一部戲的大演員，他們也是一部戲一部戲，一點點過來，到了一個品牌的位置上。然後你就不能什麼戲都接，你要選擇適合你高度的戲，這樣的戲一年可能只有一部或者兩部。其實你能一直堅持在那個高度上更不容易，更難受。」

王千源想得很明白，將表演視作嚴肅的職業，勢必要攀登這個塔尖，繼續走這條難走的路。「二十多年你都靠它過來了，你不可能改行，這就是一門手藝，你就是一個要靠表演吃飯的手藝人。」

攝影／韋來 文／陳雨

編輯／345 統籌／李小鵬

造型／Roy 服裝協助／Milk、孫宏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