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大觀園裡最快樂的人
如果問我,《紅樓夢》最欣賞誰?我真的很難給出答案。
但如果問我,《紅樓夢》里最羨慕誰?我一定毫不猶豫地回答——傻大姐!
在曹雪芹的筆下,傻大姐是一個類似小丑一樣的人物。大觀園裡人人都可以取笑她,沒有人把她當成一個智商正常的人,也沒有人把她當做女孩——賈寶玉那段關於「珠子和魚眼」的經典論斷,可能不包括傻大姐。在「博愛」的寶哥哥眼中,傻大姐沒有性別,可能一生下來就是顆死魚眼珠。
但是,就是這個被輕賤、被忽視,被人閑來「取樂一番」的傻姑娘,可能比《紅樓夢》中絕大部分聰明人都活得要快活。
傻大姐在故事中出場很晚,而且戲也不多。但她每次出場都引起軒然大波,是個十足的「惹禍精」。
她的第一次出現是第73回,直接導致了「抄檢大觀園」事件,從而宣告了這片世外桃源的轟塌,園中那些美麗聰穎的女性,不得不再次回到現實污濁的人間。
第二次是96回,一句話將林黛玉推向了黃泉路,終結了木石姻緣。雖然,在這兩件事中,她並未參與絲毫,賈府頹敗的形勢更是大勢所趨。
但她無疑是一個加速器。
《紅樓夢》第73回有一段關於傻大姐的小傳:
原來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歲,是新挑上來的,與賈母這邊提水桶掃院子專作粗活的一個丫頭。只因他生得體肥面闊,兩隻大腳,作粗活簡捷爽利,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行事出言,常在規矩之外。賈母因喜歡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發笑,便起名為「呆大姐」,常悶來便引他取笑一回,毫無避忌,因此又叫他作「"痴丫頭」。他縱有失禮之處,見賈母喜歡他,眾人也就不去苛責。這丫頭也得了這個力,若賈母不喚他時,便入園內來頑耍。
由此可知,無論「呆大姐」、「痴丫頭」還是之後黛玉稱之為「傻大姐」,都是綽號,而非本名,或者,此人根本沒有名字。不過,這並不重要。
「傻大姐」(我們姑且稱之)的特徵是明顯的。
首先,她不漂亮。
《紅樓夢》的女子,曹公很善於放煙霧彈,至少會留給一個漂亮的假象。但對傻大姐,曹公就沒那麼客氣了,他直接了當說出了傻大姐的不漂亮,而這種不漂亮的關鍵在於:沒有女性特徵。《紅樓夢》里的女子究竟小腳大腳一直是人們討論的熱點。不過除了可以肯定尤氏姐妹是小腳,晴雯有很大可能是小腳外,其餘的都很有大腳嫌疑,但曹雪芹卻從未像對待傻大姐那樣,毫不留情地予以「揭露」。
有意思的是,綜觀全書,在她給別人帶來一次次打擊的時候,傻大姐本人卻一直以一種無憂無慮地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群芳諸艷死的死走的走,傻大姐依舊按照自己的節奏生活著。
那麼,我為什麼覺得傻大姐是最快樂、最可羨慕的人呢?
首先,她活在當下
賈寶玉不幸福,因為他總是想著珠子有一天會變成魚眼,想著自己化灰化煙那天怎麼辦?
林黛玉也不幸福,因為她總是想著有聚必有散,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
傻大姐從來不想這些有的沒的。
她拾到綉春囊,上面有兩個自己沒見過的「妖精」,就覺得很開心。
她被琥珀打了一巴掌,就覺得很委屈。
她的哭與笑都是當下的,實實在在的,不去想明天怎麼樣?
她的記憶大概就和水裡的魚一樣,因為容易遺忘,所以生命中就不會有太多負重。
第二,她活出自我
薛寶釵不幸福,因為她永遠在想「別人怎麼看我」?
過生日的時候,賈母讓她點戲,她想的依舊是賈母「喜歡」吃甜糯的東西,「喜歡」聽熱鬧的戲,而不是我「喜歡」什麼?她甚至連趙姨娘、賈環的評價都不敢忽視。
傻大姐不會——可能也沒有那點智商——去考慮別人怎麼看自己這個問題。別人嘲笑她的傻、她的丑,也並不見她因此傷心落淚,或者試圖改變。她依舊我行我素,也活得挺好。邢夫人、林黛玉和她對話,還要遷就她的思維方式。
最後,她活得「無欲」
無欲則剛。有人認為傻大姐之所以這麼傻,闖這麼多禍還能活下來 ,是因為賈母喜歡她。
這話完全沒有道理。賈母更喜歡寶玉、黛玉、鳳姐,於是便有了五鬼之事、有了一群烏眼雞一樣的婆子……
關鍵是傻大姐沒有慾望。她對資源的索取是最基礎的,幾乎不對任何人構成威脅,所以也不會成為別人的假想敵。不會莫名地被捲入到各種鬥爭中去。
(越劇《紅樓夢》「傻丫頭泄密」一場)
心中無鬼,無煩惱,所以傻大姐雖然是蠢的,卻不妨礙她獲得快樂。
可以言語無忌、可以在大觀園掏蟋蟀,可以在抄檢這件幾乎個個丫頭遭殃(至少是感到危機)後,依然活得滋潤;也可以在泄漏了掉包計之後,沒有人找她算帳。
(清孫溫《紅樓夢》繪本)
想像一下賈府敗落以後的光景,傻大姐的遭遇應該算是好的。因為她從來沒有過姣好的容顏,所以她也不必懼怕歲月對於青春的侵蝕;她對於賈府昔日的繁華一直是懵懂的,所以也不會在今後的日子裡一遍遍去回味昔日的繁華綺夢。
她粗手大腳,幹活爽利,到哪裡都可以靠雙手換得一碗飯吃。
她心思愚鈍,不會去辨別言語背後的言語,所以也容易被勢力的環境刺傷。
她本來不是一顆明珠,卻反而永遠不必擔心會變成魚眼睛……
傻大姐活得渾然、活得簡單,這倒頗有些歪打正著,如「道」生之初的混沌。這些,都是聰明人渴望不可及的吧。要不,怎麼說「難得糊塗」的,真糊塗更難,如傻大姐。
如果說賈寶玉是那塊精雕細琢的五彩石;
傻大姐倒更接近於大荒山無稽崖上那塊任憑風吹雨打,未經雕琢的朴石了。
TAG:三生Arts |